短篇小说 | 笼中斗兽

2021-03-27  本文已影响0人  镜石雪

  时间与记忆的不同步性决定了事实的荒诞与虚假,形而上的思考有时却能避开这种矛盾,直面事件的本质。我所叙述的故事严格按照记忆来展开(尽管我们知道记忆是不可靠的),虚构的成分仅限于结局--------人物的命运永远无法知晓,对主题的思考就是最好的结局。

  多年过去,现在谁都不记得当时议论纷纷的著名的城郊中学凶杀案,即使记得也恍如梦中,这种现象并不奇怪,自那以后,我们经历和遗忘的东西太多太多。逝去的人坟墓已不可寻,逃亡的凶手至今未落网,旁观者也不愿再提起这陈旧腐朽的往事。我只记得那天下午呼啸的警笛声和染遍天地的猩红色,当时十六个少年的誓言庄严而可笑。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信守诺言,至少今天我叙述的所谓真相仍遵守了当初的承诺。

  我那时十五岁,跟随父母从迤西镇搬到云河镇,随行的还有一大堆债务和无妄之灾。托父亲同事的福,我被顺利安置到城郊中学,并由此结识了一帮无恶不作的混混。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像野草一般成长,学会了用拳头教训不顺眼的弱者,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讨好有势力的头头们。打斗对于我们来说是惯常的行为或是兴趣,挥出的棍棒和拳头为我们赢得尊严,肉体上的疼痛只会加剧我们的斗志和仇恨,那时候在腰带上别一把刀子也不见得稀奇。

  我们那所学校不像传闻中那么野,不过每个班里都有一帮爱欺压寻衅的混混。有个叫马洛的贵州人是我们的头头,手下笼络着四五十号人,这伙恶棍自称“云河帮”--------那名字曾属于一个臭名昭著的本地帮派,一九九六年“严打”枪毙了十四个头目。马洛有些背景,倚仗强硬的拳头和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学校横行霸道,无人敢管。起初我惊恐地去讨好恶霸们,给他们(尤其是马洛)买来好烟并亲自点火。这些人待我不错,遇到斗殴会带上我助威,收来的保护费也会分我一点。那时我与混混们称兄道弟,尽管这不是我向往的生活。

  据我所知,学习不好、性格懦弱、没有背景的窝囊废在班上为数不多,这些人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欺负的对象。有个叫王洱的外地人懦弱不堪,曾被一伙混混强迫吃下混有痰液的馒头,这件事成为我们耻笑他无能的笑料。这人皮肤粗糙,左耳卷曲,身材单薄,手臂上遍布经年未愈的伤疤,经常被窝火的恶霸们当作出气筒。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揍他一顿,或者驱使他干各种差事,这是大家的乐趣。班里总得有个不会反抗的窝囊废,以供大家取乐,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促进班级团结的手段之一。另一个叫林达的倒霉蛋则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混迹于各个帮派间捞取好处,欺压小孩子,卑躬屈膝地讨好头头们。因为出卖“云河帮”,马洛把他打进医院住了半个月,林达甚至向道上大哥的孩子收过保护费,结果那些人放火烧伤了他。总之林达在我们眼里就是个油嘴滑舌、自作自受的小人,出于这点,王洱和林达同时承担了充当我们出气筒的责任。

  那件事发生在二零零二年五月的某日,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了(因为不愿再次想起),但事件的过程没变,有出入的仅是时间而已。那时我们聚集在围墙外抽烟,聊女人和钱的话题。有人在旅馆召妓却猝死在狭窄的厕所,有人买彩票误打误撞中了大奖,无非就是这些东西。不知谁提到了打斗技术,马洛首先接上了话头:

  “之前我回贵州过年,与二十岁的仇人单挑,我弄折了他的左臂,他只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

  立即有人拍他的马屁,马洛却拍着胸脯继续说道:

  “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云河镇找不出比我更讲义气的哥们了。跟着我混不会让你们吃亏!”

  吹捧马洛的行为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有人聊到学校里的斗殴事件,据说某个倒霉蛋被堵在厕所里群殴,现在已经躺进了医院。记得当时我不置可否地评论道:

  “真正的好汉从来都是单挑,围殴是针对弱者的羞辱。”

  马洛赞同地点了下头,他也是个崇尚单挑的莽夫,动用背景或者召集哥们这样的手段他平时不怎么用。之后我们的话题自然来到了单挑。有人自作聪明地用狒狒来比喻人类,博得我们放肆的大笑。他说狒狒群在面对外敌时有四个阶级:赤手空拳搏斗的、拿木棒搏斗的、躲在远处扔石块的、还有逃之夭夭的。赤手空拳的狒狒对应单挑王者,拿木棒的则对应单挑强者,扔石块的是普通人,逃跑的那是懦弱的窝囊废。这种比喻新奇而恰当,我们都争先把他人比喻为只会逃跑的狒狒(带有调侃的意味),这时有人提到王洱和林达。

  那人先是添油加醋地向我们转述他的见闻,无非是王洱在操场被当狗骑,林达挑衅他人被暴打这样真假难辨的笑料,对此我们一笑了之。叙述者开始惟妙惟俏地模仿林达说话的腔调和挨打时难堪的姿势,他高高翘起屁股的丑态果真与林达一样,马洛笑得直跺脚。接着他开始用王洱的语气求饶,除了音调略高,表情略浮夸外,我们真怀疑他就是王洱。马洛却在这时收起了笑容,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你们说,王洱和林达打架谁会赢?”

  我们知道,王洱怂得不能再怂,而林达有时会下狠手,在弱者面前还能逞逞威风,因此多数人选择支持林达。马洛却摇了摇头,说有时被逼急的弱者也会击败强者。这时有人建议把他们两人拉来表演一番以验证猜想,还建议下注赌博。我们立即起哄让马洛带人去寻找王洱和林达,并纷纷押上了筹码。唯一有难度的是如何让他们来一次公开公平的单挑。不过这种挑战在马洛眼里太过简单,叱咤校园多年,不采用特殊手段,他又怎能取得今天的地位呢?他的方法很毒辣:派一拨人去找王洱,告诉他林达要教训他一顿,地点在校园西围墙,五金商店的对面,同时安抚王洱,说他们会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打败林达;同时派另一拨人去找林达,“泄密”给他编造的事实--------正是王洱出卖了他--------上周林达背叛另一个帮派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当然这拨人也故作支持的态度,鼓动林达去找王洱复仇。小孩子的把戏说来可笑,但多年来我依然沉湎于这种阴谋中,那时我们不会想到这漏洞百出的诡计会带给我们怎样的麻烦。

  很快王洱与林达见了面。我们围住两个可怜虫,就像古罗马斗兽场内狂热的观众。一半的人鼓动林达上前殴打王洱,另一半人大声叫嚷,让王洱不要怂。起初他们谁也不愿动手,难堪地面对面站着,王洱还试图逃跑,被马洛一把揪住衣领扔到了地上。

  “怂包!懦夫!”

  狂热的观众冲他俩呐喊。

  有人把林达拉过一边,低声说了句话(后来我们知道这句话是“打败他就让你加入我们”),林达立时挥舞着瘦弱的拳头,叫喊着冲向王洱。怂包王洱抱住头,蹲着任由林达的拳头落在瘦小的身躯上。我们大失所望,叫骂着要求王洱反击,有人甚至上前揪住王洱的衣服,试图让他站立起来。羞辱的语言刺激了王洱,很快他们就真正开始了决斗,占据上风的是林达(他毕竟经常参与斗殴)。林达拳打脚踹,王洱则揪住对方的头发,同时推搡着林达的身躯。可怜的王洱,他尝试用后背去撞击对方,但这只会让他遭受更痛苦的殴打。这场打斗的细节我记不清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模糊似幻,就像梦中残缺的经历。谁也不会想到林达在这时被王洱撞倒,谁也不会想到后面有一块棱角尖锐的方石正对着他的后脑勺。殷红的汁液喷溅出来,夹杂着乳白色的浆水,林达就这样死去了。王洱哭叫着逃离事发地,留下惊恐的我们不知所措,还有一具无关的尸体躺在那里。

  我们编造了一个谎言,虚构了王洱与林达之间的矛盾,有人甚至毫不犹豫地宣称他们积怨已深。警察不怀疑我们的证词,死去的林达也不会怪罪于我们。马洛在那天要我们发誓保守秘密,可怜的孩子们悉数照做,有十六个签名和十六个手印的信笺纸被马洛掌握在手,谁也不能说出真相。没人知道个人纠纷的背后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阴谋,逃亡的王洱也始终没有下落。后来我们的青春就这样过去。

  有一年我在街上遇见马洛,我们装作互不相识,谁也没打招呼。

  

  写在最后:本篇小说创作于四年前,那时我刚从中学毕业,对记忆中的真实案例进行了虚构处理,如遇雷同情节请勿对号入座。校园暴力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文中所描述的械斗在我们那里其实比较普遍,校园命案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多年来在这样一个暴力的环境下长大,我对校园暴力问题也有自己的思考。如今我发布这篇小说,为自己的记忆画一个句号,也希望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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