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浊 /藏柯2017~2018

2018-08-07  本文已影响11人  藏柯

1..

东海往西六百里,有一清水仙山。南北绵延上千里,白云作袄,溪流为裙。四季常绿,花木扶疏。群山掩映之中,有一地下龙穴,生活着避世隐居的龙族越时一脉。

在这与世隔绝的境地,千百年来鲜有外人来访。但打从十数年前,龙族中便养着一个人界的女娃娃,名唤阿溪,至今已是二八年华,出落得十分水灵。

阿溪名义上的父亲,九敬叔叔,是族里出了名的教育家,经他教出来的孩子品行都不会差。族里人都爱和阿溪说话,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活泼单纯的女娃娃。只是不知为何,上了年纪的族人们总是用一种忧伤而神秘的语调劝诫少年们,不要与阿溪处得太近,但少年们玩心正盛,哪里肯听。阿溪又不会咬人,也不知道老头老太太们在担心些什么。

这天越时痕穿过石桥往黎芷姑姑那里去,走到桥心微微歪头瞥了一眼上游某一座屋子,窗口黑洞洞的,给人一种错觉,似乎那里面是无尽的黑域。回过头继续走,却渐渐出了神,去哪了?

远远地黎芷姑姑门前的玄龟便晃晃悠悠地爬过来,阿痕把它抱起来,“姑姑,这是今天的刚摘的红萝果,今年收成差,每个都像歪瓜裂枣,也不红。——嗯?”阿痕微微偏头。

“你来啦!”阿溪依然是一身白裙,桌上的鱼烛灯映着她灿烂的笑容。

无忧无虑到近乎傻气,阿痕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评价。他像往常一样过去揉揉她的头发,“可不来了,要不怎么同你说话。你怎么在这?”

“我当然在啦,黎芷姑姑今天这顿红萝糕可是为我蒸的。”

阿痕一边帮黎芷收拾灶边的柴禾,一边替玩伴给黎芷告假,“姑姑,莲婶让我同您说一声,小岩今天不能来了,他也病倒了。”

“也是那个?”

“痛痛病,这个月第四个了。”阿痕声音有些沉闷,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但提起它的人都会一致地把眉头皱出川字。“姑姑,痛痛病到底是什么?连奶奶也不施展魔法了。”

黎芷摇摇头,一面看向正低头给红萝果除去叶子的阿溪,又回过来问阿痕,“你的奶奶说过什么没有?”

阿痕的奶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德高望重,大约是村里最后一个会魔法的老人了,虽然已卸任族长,却依然扮演着精神领袖的角色。

“她总是喃喃道,时间又短了,又短了……姑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黎芷摇摇头,不是不知,只是难以开口。

清水龙族长期远离人间烟火,其实是由于其血脉的极度娇气,对居住环境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但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整个世界的环境都在恶化,城市的污染透过空气、水对外辐射,几乎无孔不入。清水龙族一退再退,终于在五十年前转入地下,建立了这座地下城。

但这并不能阻止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的族人集体病倒。那是从四百年前开始的,族人得了一种怪病,得病者鳞片失去光泽,全身皮肤发黑,上吐下泻,最终皮肤溃烂至死。到后来查明病因是环境污染之时,族人已死伤近半。

那以后,隔一百年五十年,一百年,七十五年,又爆发了三次。到现在族人被逼退至地下,已是避无可避。

还能如何呢?

事实上族人还做了另一手准备,那是老一辈人都知晓的秘密……

晚上,黎芷挎着竹篮,往洞穴深处去了。那是这个天然洞穴的最深处,地下河尽头,河的对岸有一窄小的石台。漆黑的洞穴里,黎芷看不见那个石台,她只是向着石台临河而坐。她把红萝糕摆在地上,又往空地上洒了半壶酒,在这里祭奠她的情郎。

远远地,阿痕只觉得她在喃喃着什么。但洞穴的回声把一切都变得朦胧。

阿痕听说黎芷姑姑不比奶奶小多少,她和九敬叔叔一样,都是族里几个异常长寿的人。她一定也知道那个老人们才知道的病,很多很多年前,一定发生过什么。

阿痕知道黎芷姑姑一共来过这里两次,上一次是阿溪被带回村子的时候,那时阿痕六岁。黎芷姑姑也像现在这样,语调平静地讲述着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当时阿痕听不懂黎芷姑姑的话,只是被那种从平静中流淌出来的忧伤洞穿了心脏。

少年阿痕转头回了村子,心空得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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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阿岩奶奶,今日份的寒泉水。”

天还没亮,阿溪就扣响了各家各户的门。

听说寒宫泉的水能缓解痛痛症,阿溪和九敬叔总是每天四更时分就起床,趁寒气消散之前挨家挨户送去了寒泉水。

老人们打着哈欠倚在门边等着。每天这个点,等着阿溪来扣门,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习惯。老人们总是叹着气接过泉水,心疼地嘱咐阿溪,快去睡吧快去睡吧……

多好的孩子……

村里人一个个病倒了,从小孩开始,现在大人们也陆续得病,阿痕的奶奶比以前叨叨得更频繁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什么事情是时候了?”每当越时痕想这样问时,奶奶便忽然缄口。这是老人们公开的秘密,又是孩子们碰不得的话题。

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村民来到阿痕家中找越时奶奶,族里越来越频繁地开会商讨应对策略。

尽管这些会谈总是尽量避开孩子,阿痕还是听到些只言片语。

有人说,“同样的罪恶不能犯两次。”

有人说,“谁都有选择生存的权利。”

有人说,“人应该自私些。”

有人说,“有些使命是与生俱来的。”

……

没有选择的时候祈求选择,有选择的时候畏惧选择。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子里的气氛越发焦虑,老一辈人守了半百年的秘密,渐渐漏了出来。关于五十年前那场灾难的应对手段,关于黎芷姑姑的情郎,关于越时龙族抱养人类娃娃的传统……

那是一场很脏的交易,是一向以纯净为傲的清水龙族所难以启齿的,是天性纯良的越时家族不忍回忆的。

五十年前,痛痛病再次笼罩清水山脉,那时黎芷还是正当二八年华的少女,痛病初起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死亡。黎芷决定出走,去见见畏惧了十几年的人世。越接近人类世界,病症越发严重,第一次看见人类村落,黎芷简直高兴得发疯,但她终于敌不住身体的虚弱,昏了过去,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与其说是巧合,黎芷更愿意相信这是命定的缘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全身溃烂生死不明,谁知道这是得了什么病,会不会传染。一般人自然唯恐避之而不及。

“也不知道你们平常吃的是什么,我只好自己尝试着给你吃我们的食物了。”

她在村外的破屋中醒来,少年正端着半碗菜粥坐在榻前。

几日后她才恍然大悟,少年的话里为什么小心翼翼地安置了那么多“你们”和“我们”。黎芷是条小青龙,新长好的伤口上,覆盖着青灰色的鳞片。

在少年半个多月的悉心照料下,黎芷病情不再恶化,甚至渐渐有了好转。她终于能够下榻的那天,勉强支着身子在屋外走了走,大约外出做活的农人看见了,奔走相告,午前便引来村人的围观。大家都好奇,半月前阿归捡来的那个疮病女,如何长成了这样标致的一个姑娘。

她猜得不错,由于对未知的恐惧,村里人不允许阿归把捡来的病人带进村,阿归只好把黎芷安置在溪对面的废弃老屋里。但每天,阿归都能在溪岸边捡到嘴硬心软的村人悄悄送来的蔬菜和鸡蛋。

一个月后,黎芷已经能替阿归负担许多家务,村里人便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黎芷和阿归的亲事来了。一个救命之恩的缘分,两个正当年华的孤儿少年,数月朝夕相处的情谊,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两个少年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个想法,但清水龙族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人类与龙族通婚的先例。这时黎芷想起族人来了。她离开后,被病乱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族人并不会费力寻她,得了回天乏术的病,在哪里都是一死。她当然不清楚自己为何死里逃生,也许是阿归照料得当?她萌生出一个想法,并征得了阿归的同意。于是两人便一同回到山中龙族村落去了。

黎芷的死里逃生和人类少年的造访,自然引起全体族人的围观。黎芷的回归,带来了战胜怪病的希望。

需要的食材药材山里都有,阿归便不遗余力地开始了自己的尝试。但黎芷没有察觉,阿归的身体正在渐渐恶化。最早发现这个变化的是族长谷雨姥姥,她发现阿归的肤色黑得异常地快,不是寻常日晒的古铜色,而是在棕色中隐隐透着铁黑。不久后谷雨姥姥才用魔法探知,正如同水往低处流,热气能暖化凉气,万事万物都有从高往低传递的势,阿归治愈黎芷的过程,实际是黎芷体内的浊气往阿归体内流动的过程。虽然阿归的纳浊能力远大于龙族,但终究敌不过人多,这种清浊的传递很快会达到平衡,不会对阿归的身体造成太大影响,也不足以拯救族人的噩运。

最终谷雨奶奶在染料制备的古法中得到启发,想到了办法。将浊气从流动态转成沉积态形式,沉积态的浊气便不会再参与势的累积。听到这里,黎芷的脊背就凉了。这个办法,实际是将阿归变成浊气的储库,随着浊气的沉积,多余的容量空出来,就能源源不断地接收浊气。

越时龙族最终战胜了病痛,往事不堪回首,其中过程如今已难以探知。只是自那以后,黎芷便成了如今这般温柔沉静的样子了。

许多年以后越时痕才渐渐明白,黎芷的温柔沉静,实际是因为她的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彻底死去了。

这个事情终于从老一辈族人的严密封锁中漏出来,年轻人为往事唏嘘不已,却羞愧地发现自己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窃喜来了。

九敬家渐渐地比阿痕家还热闹。谁家新做了红萝糕,端来给阿溪尝一尝;谁家新打了赤豚肉,炖好了分给阿溪一大碗;谁家姐姐的鞋做小了,送给阿溪正合适……

不幸笼罩的村子里,开始有了过节的气氛。

“当年这娃娃抱回来的时候,就该知道有这一天了……”

“这是阿溪在越时龙族存在的意义,生来的使命。”

“族里上百条生命,不能眼看着去了啊!”

一切似乎理所当然。

环境恶化的来源,是人类毫无节制的生活方式,越时龙族本不该承受这样的苦难。以这种方式将苦难还施于人类,但她难道就理所应当承受吗?

苦难如何能使人温柔?苦难曾叫人被狠狠踩在脚下,教人生出嫉妒与怨恨,激发出人性中的一切丑恶,把人硬生生逼到全世界的对立面。苦难中挣扎求生才是一切生物的本能。

新一代的年轻人,怎知老人们在愧疚中如何艰难苟活,五十年不曾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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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快醒醒啊阿痕!”阿痕从梦中惊醒,叫人的是堂弟阿影,村里的大人都不在了,病人也都不在榻上,只有几个没得病的小孩揉揉惺忪的睡眼倚在门边。

一般村里这么空,只有一种情况——他们都去祭台集会了。所谓祭台,就是洞穴深处地下河对岸那块突出的石台。

阿痕赶到那里时,岸边已经聚满了族人,鱼烛灯沿着河岸摆了一排,十几年来,阿痕第一次看清了对岸的神圣祭台。

或许,奶奶要施展魔法了。

真正令阿痕惊讶的,是河对岸的祭台上,除了奶奶,还有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像个男人,但全身黑色,完全没有生命的光泽,应该死了很久了,在这潮湿的洞穴里,死而不腐。另一个,是阿溪,她穿着白裙子里裁剪得最好看的一件,头上顶着新采回来的白兰花环,看到阿痕,笑了一下,眼睛微弯。

阿痕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他总觉得,十几年来第一次在阿溪的神情里读出了忧伤。

他尽力克制住不好的幻想,努力用最理智的声线问道,九敬叔,她们要做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九敬轻轻叹了口气,拍拍阿痕的肩,并未回答。所有的人都面露悲色,但没有人说话,连躺在地上的病人们都克制住了呻吟声。

“今天,我们的阿溪要做出最勇敢而且伟大的事情了。她将成为让我们所有人的敬佩的人,你们羡慕她,都无法成为她,这是一项只有阿溪才能做到的伟大事业。”

奶奶苍老的声音被狭窄的石壁传出一种空灵感。

“她不是龙族的人,但她有一颗比任何龙族人更澄明的心。我的好孩子,不管你属于哪个种族,你都是我们的一份子。”

奶奶温柔地说着,深邃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清泪。

“不要紧的奶奶,就像这个叔叔一样,我会一直一直在这里,永远都不会离开。”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极了很久以前,他们偷溜到地上的时候,投射着阳光时的模样。她问他,“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朵云,哪都可以去。”

“傻瓜,龙怎么能变成云呢!”

“那你呢?”

“我想变成水……”天下至柔的水,谦卑就下的水。她自顾自说着,像忘了自己刚刚的嘲笑。

傻瓜,人怎么能变成水呢……

“为什么?!”

人群中冒出尖利的一声质问,阿溪抬眼看去,却是阿痕,幼年时被黎芷的悲伤扎伤的心,如今裂开了一个口子。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黎芷在这里喃喃些什么。

他们要用阿溪的身体作容器,用来收集方圆几十里的浊气,包括村人们身上扩散的病痛。如同祭台上那个死去的男人,如今,同样的命运要降临在阿溪身上了。

“阿痕……”阿溪轻声唤他,她眼睛里有忧伤要流淌。村里都是善良的人们,他们也不愿意看到她的牺牲,但,“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

“难道你们也相信这个荒唐到可笑的法子么?”

都说阿痕奶奶会魔法,但没人见过魔法。他们微微低下头,奶奶自信而悲哀的眼神,阿溪大义凛然的样子,阿痕愤怒的表情,在昏暗的鱼烛灯照耀下,都显得扎眼。

但不管怎么样,几十上百个村人面临着死亡,甚至有可能发展成全族的灭顶之灾。总得试试看吧……

“哼!”

阿痕笑得有些凄凉,他算明白了,这是长达十数年的阴谋,打从阿溪到来之前就开始酝酿,他们要靠九敬叔培养出一个至纯至净的灵魂,靠这个灵魂养着的躯壳,才是对污染最好的容器。

长久的沉默。

“阿痕……”

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是黎芷,阿痕像看到了救星,“姑姑,你快阻止他们,这些人,又要干五十年前的荒唐事了!他们害了一条命还不够,现在又要为了自私的想法,牺牲一个无辜的人,只为了一个可笑的尝试!”

“阿痕,”黎芷摇摇头,脸上是一贯的温和,“这不是尝试,这个方法真的有效。”

越时痕知道,黎芷没有骗人。那个陌生的叔叔,五十年,死而不腐,就是因为身体里封印的污秽,连蛆虫也不愿意靠近。

“我们对阿溪的爱,并不比你少。但是你看看你周围,是你的叔叔婶婶,你昔日的朋友,你的弟弟妹妹,一个月内,他们都会死。都是你爱的人啊,看着任何一方的死,我们又何其忍心?”

阿痕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他看着黎芷姑姑毫无波澜的表情,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跳出这些情感牢笼吧,用最冷血的眼光看看他们,再看看阿溪,现在,你是一个旁观者了,牺牲她一个人,可以救全族,你选择吧。”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黎芷,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爱他们,他也爱她。

现在,选择权在你了,越时痕。

他痛苦地跪下来,“啊——”泪水渐渐润湿了面庞。

简单的算数题,答案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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