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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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睡不着,太吵了。她想。
家里的环境没有了无意义的杂音,家外周遭的公共空间也没有时刻伴随摧毁性的聒噪,但就是让她莫名感到一种来自“吵”的焦躁。家内的噪声由多种细碎的声响拼凑而成:深夜丈夫偶尔翻挪身体、拽扯被子的声音,平稳却乏味的呼吸声,白日起身离开床的动静,如厕、开水、刷牙、将水吐尽的声音,面包机挤出面包的干涩与刺锐声响,餐盘与刀叉的剐蹭声响,连丈夫整理服装的摩擦声都分外不适。
她并非讨厌或憎恶丈夫。丈夫所发出的声音也实属“必然”,这种必然就如现实本身一样无法撼动、避免和否认。也因此除了丈夫的声响,她同样无法忍受来自天花板上的震动、隔壁人家的讨论、电线连接不当的嗡鸣、深夜拧不紧的水龙头的滴水等,更别提偶然传出的手持电据切割硬质物体、车辆行驶或偶然鸣笛、重型器械在远处轰隆运行、天气的变幻莫测造成的多种杂音等。这些声音全部融合成“必然”在她的耳边环绕,也许其中的部分声音在某些时间短暂消停,但它们就像一座井然有序的哨塔,总会确保任意时间段有人站岗。
以前的她并非那么在意这些声响,更像是作为现实的一部分将它们接受,比如人生来(一般情况)双手双脚,习性直立行走,都是常识性的一部分,犯不着多加计较。但自从她梦到那一片紫色的森林后,这些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突兀起来。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她和丈夫差不多同一时间下班归家,两人都在外面自行解决了晚餐,一如他们约定的那样;她和他在客厅闲聊了一会儿,分享日常的工作细节和一些家庭目标后,便一同上床睡觉。就是那一晚,她做了一个异常真实的梦。
她梦到自己站在一座绀紫色的森林前。这座森林由略有差异但品种一致的树木构成,树根粗壮直立,枝干如三叉戟般突兀地向上延伸,缀满了绀紫色的树叶,就连叶片上方的天幕也呈现哀伤般的淡紫色,令森林的上部近乎融入天空。她脚踩着的土地也是和树叶相同颜色的绀紫色,虽然脚踩的质感相同,但总有一种让她踩在一大片柔软的泡泡糖上的感觉。在从未见过的场景里,梦中的她也不由得要惊呼出声。森林的细节太过真切,脚下地面的坚实反馈,树根的错综纹理,树叶的形状与分布,乃至地面处衍生的杂草、灌木丛和各种掉落断枝等,一切森林该有的细节都纤芥无遗,除去颜色以外,就是现实中毫无特异点的森林。
然而真正让她惊讶的却是“静”,这座森林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未曾发出,风吹拂叶片的簌簌声,树木的断枝掉落地面的啪嗒声,紫色的叶片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她全都没有听见,就连鸟儿走兽之类的骚动也全无听闻,如同绝对寂静的空间伫立在她面前。当她抬脚踏入其中时,倏然感到一阵奇妙的静谧笼罩住她,所有声音消失在虚无的空气之中,仿佛她呼吸的声响、心脏的搏动都一并消失了。她就这样沐身于绝对的“静”中,瞠目地看着声音如被剥夺般的绀紫色森林。
在梦中的人很难听到如现实般真切的声音,这些声音更像是一种画面信息输入大脑,提醒着做梦者这是一种梦里的声音。然而在这紫色森林的梦中,她却第一次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声音消失,仿佛自身的存在也要一并消失在梦的空间中。为了制造“没有声响的存在”,她选择踏出步子,走入森林之中。她跨过窜出地面的树木的粗壮根茎,拨开灌木丛和交杂生长的杂草(它们也都是紫色的),踩在毫无声音反馈的落叶堆中,感觉相当奇妙。如此她便完全进入了这座紫色的森林中,周遭环绕着绀紫色的一切事物,视野里的林间间隙透出的多重光源也同样晕染出多层次的渐变紫光,像一幕幕折叠的屏风,抬头也是同样带着平静与哀伤气质的淡紫色天空,整个世界都为此笼罩在轻轻的沉静与忧愁中。
她就这样不断深入,直到她走到了一条河流岸边。这条河流似乎位处森林的中心,同样流淌着绀紫色的河水,略低于颜色稍深的河湾,以绝对的沉静向远处流动,流势平缓,同样没有流水的声音。她坐在河流岸边,平静地注视着这道绀紫色的河流“汩汩”流动。头一次见到以流动性质存在的绀紫颜色,令她感到其中有着什么无法察觉,但又有着于她而言相当重要的意味。于是她便一直在毫无声响的森林中注视着河流一成不变的流动,最后在现实醒来。
自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容忍那些现实性的声音。她便向丈夫提起了分居的请求。
“是离婚吗?”丈夫问。
“不是,只是分居而已。”
“是认为我们感情上有什么间隙?或者是有什么无法接受的矛盾?”
“通通没有。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毫无问题。”
丈夫有些可爱地挠挠头。
“常规问题问完了?”
“问完了。”他回答。
于是二人便就此分居。她已经在外面找好了暂住公寓,丈夫则还是住在这里,原因是自己提出的选择,总不好要让丈夫离开。
她住进新公寓,生活一如既往。每日六点半起床,洗漱,吃早饭,换上适合“展示”给他人的服装,然后出门上班——不化妆。她从事的工作是一家皮革生产公司的业务员,工作本身并没有创意性的部分,也算不上厌恶;每日在办公楼里处理文书工作,审批皮革进材的报表或定价,偶尔也需要亲自前往工厂确认产货批次与质量等。下班时间是晚上六点,因为工作本身并不辛劳,加上有午休时间,因此并不会感到特别疲累。下班后她有时会直接驱车到附近的羽毛球馆,和同事在事先预订的场内运动一小时左右,而后一同去吃晚饭,最后各自回家。回到家后她很少出门,一般会看电视、看书或无意义地刷着短缩视频。她也自认为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事业稳定,拥有一辆小小的车,也结了婚(只是分居),还未考虑过生孩子。
若要说唯有一点让她觉得“或许与他人与众不同”的,应该是做梦。她从有自我意识开始便每日做梦,梦境清晰具体,并且醒来也难以忘记。这些梦也和其他人做的梦一样光怪陆离,画面衔接之间没有逻辑关联,在一处处真实与虚拟的中间地带跨越和切换,但奇怪的是,她做的都是“他者”的梦。所谓他者的梦,就是梦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她本人,而是一些生活中遇到的熟人,或是毫不相干、素未谋面的人。家庭成员、学校同学与教师、工作的同事甚至丈夫,她全都以梦记录了他们的第一视角感知。梦中的她俨然就是那些人的模样,行动和想法也与她认识的那人无异,尽管没有亲眼目睹(毕竟梦中很少有镜子),但梦本身会提示她“这不是自己,是另一个人”。
她有时候梦到自己身穿男性的西服,作为上班族从便利店门口走出时,望见远处的高楼间隙中有潮水涌动。那些潮水带着流动的面攀上楼的最高处,以席卷之势重重砸向街道,汹涌地朝“她”追来。“她”惊慌失措地向前奔跑,然而周遭的人却对身后的潮水视若无睹,仿佛只有自己一人能看见一样。最终“她”往往被潮水吞噬,而后从床上惊醒。醒来时她感到自己衣服完全湿透,加上如梦中的潮水退潮般仍残留的恍惚感,让她一度分不清这究竟是汗水打湿的衣服,还是潮水所致。如此逼真的梦。
所以,当她梦到那座没有任何声音的绀紫色森林时,她近乎震惊。除了声音的绝对消失以外,这似乎也是她第一次体验以自我为视角的梦境。她就以她自己本身的双眼观察梦的世界,以她的思想在梦中做反馈,也以自己的身体采取实际的行动。这样的梦的出现绝对有其独特的意义,她必须要发掘出来。
2
在分居二个星期后,她接到了父亲打给她的电话。
“葬礼在明天。”父亲在电话里的话再简洁不过,仿佛不是一种通知,而是一种默许。
“嗯,什么时间?”
“下午两点。你会来吧?”
“会的,请个假就行。”她感到自己的语气相当平静,家中也暂无令她焦躁的其它杂音,周边一切都有一种默哀般的肃静。
“需要我带些什么吗?”她追问。
“不用,人来就行。”父亲话语的尾音带着不太明显的轻微颤抖。
“好。”她按掉电话。
自从她大学毕业以后已经很少回家了。母亲和她的关系僵硬,即使是罹患肺癌时也未曾缓和,她也因此很少去看望她。母亲在上星期的深夜病逝,据父亲所说,她死前的断气并没有明显的痛苦,也许是因为活着这一程序本身更让其无法承受。不管怎么说,葬礼她都还是要去一趟。
第二日出席葬礼时,她也毋需做出什么明显的表示和悲伤的模样,也不需要为葬礼的仪式程序进行辅助,一切由父亲和其他亲戚成员负责。她身穿白色便服,沉默地注视着仪式进行。葬礼在殡仪馆内举办,四四方方通体白色的墙壁将她和其他人困在其中,远处的两扇不透视野的玻璃门紧掩着,配以两边成列的白布桌台和白色花圈,又在略显逼仄的坐席区域摆满了大量的白塑料椅,导致死者家属们都被迫挤到了高出一阶的展台下,局促茫然地站着,活像是生肉冷库里无奈的一排排高吊起来的肉排。
她本来也为母亲的离世感到一种复杂的愁绪,然而葬礼本身却让她无法集中思绪。尽管仪式过程中人人尽量压低声线,在她耳边却仍如擂鼓般剧烈地炸响。人与人交头接耳作出非议的模样,不时也有探寻的目光扫射过她,以及在葬礼上忙上忙下的父亲等人。
“那位是谁?”
“好像是她的女儿......”
如此一番话虽然近乎耳语,不知为何却还是让她全然接收,就像耳神经特意将接收信号放大了十倍,意欲捕捉所有外在的电波和震动。随着一位主理人模样的人用扩音器开始宣读仪式细节时,那远处矗立着的黑色扩音箱喷出巨雷般的炸响。她感到耳腔和心脏都在遭受碎裂般的摧残。她紧闭双眼,感到四肢发冷,身体经不住地颤抖着。
噪声愈来愈大。主理人的声音在扩音箱内如被巨雷裹挟轰击她的耳神经,紧跟而来的便是紧挨着的其他家庭成员无法抑制的哭嚎与哀鸣,一个个个体发出的沉痛声音扭曲成一道道铁蒺藜钻进耳孔内,像是要捅穿她的耳膜。更多琐碎的声音开始涌入:棺材板阖上的巨大震响、铃铛急促甩动碰撞的尖鸣、人员走动和挪动座椅的杂乱与刮蹭声、人们议论死者女儿的议论声、摊开的书页被风猛然掀开如扇巴掌声、扩音箱传出的与麦克风对接的嗡鸣、遥远屋外如千万枚炸弹坠入地面的鞭炮声、火炉内的纸钱挣扎的惨叫与火炭的爆裂声。这些声音既独立存在却又相互堆叠,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它们尽数揉作一团后,狠狠地砸向她。她再也无法忍受,捂紧双耳冲出了葬礼现场。
她就这样狼狈地回到了家,捂着耳朵一头扑在沙发上,如此维持了一个多小时方才感到缓和。对于自己为何对声音如此敏感一事,她还是没有头绪。现在的她已经尝试在出门前佩带耳塞,这一次因为葬礼而选择脱下。她打开手机,看到父亲和其他亲戚成员给她打了一连串的电话。她关掉手机屏幕,感到眼皮下的疲惫如狡黠的蜥蜴般爬满全身,最终深陷全然漆黑的睡意中。
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或者说是自己母亲的“死亡视角”。此刻的她正躺在木制棺材内,双手交叠平放在胸口出,努力做出安详的动作。她想要抬起头,却发现脖颈软弱无力,唯能略微撑起一些,看见发白的天花板投射惨白的亮光,让她不得不稍稍偏移视线;她以最大的努力抬起头,终于看见棺材外沿的一些人的脑袋。她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或者说梦中自己的丈夫——低头默哀着,眉眼紧皱,俨然一副郁悒的模样,但是这模样却让她感到万分陌生,如同此人并不是自己熟知的人,而是一个长得与其一模一样的男子在假意扮出哀伤。她又看见了其余的家庭成员以同样的角度低着头,个个闭着双眼,面露悲怆,显然是仪式进行到了默哀环节。她甚至还看到了她自己——现实的自己——并没有闭着双眼,而是露出了茫然的神色,那是迷路者走错到了一处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而露出的表情。
她扭头看向右侧,巨大的黑色扩音箱外壳如一只喘息的野兽不断起伏着,喷吐出可怖的震响,不过也许是梦的缘故,她并没有感到如现场那般的恐惧。她看着主理人绷紧的面孔吐出一个个字词,这些字词仿佛拥有了具体的形状掉在了地上,而后又从柔软的地面回弹到了下方观看仪式的人们身上。人们的表情各异,表面故作严肃的观看者,漫不经心划手机者,交头接耳议论她的家庭情况者,为葬礼背后的死亡感到悲哀者,不外如是。
就在她扭头看向左侧时,视野画面却突然切换到了熟悉的场景中。她此刻身处家中,并非她与丈夫的家,也非新公寓,而是以往和母亲居住的家。那是她们家四四方方的客厅,画面笼罩在蜡黄色般的氛围中,窗帘闭合着,头顶的暖色灯不带声响地投射着客厅。此刻的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一角,而另一个她(即她自己)坐在另一角。她辨认出那个她是年轻时的自己,双眼略微发红,低垂着脑袋,将身体侧对着她。她此刻以极大的音量斥责着那个她,而那个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看过自己。于是她更加恼怒起来,声线如可手动调节的音量键开到了最大,在和殡仪馆同样四四方方的客厅空间中回荡着。她的脑中记得墙的隔音并不大好,即使是播放电视频道也能从隔壁略微听到一些细碎片段。声音是那样狡黠,简直就是无缝不钻的阴暗小虫和伺机在各种罅隙游移的微生物,就这样逃到外面的世界去,让更多人听到她母亲发出的声音。但此刻的她顾不上这些,她感到胸中的愤怒不断往外发窜,尽数要涌向沙发的另一角。此刻的她是母亲,正从肺部和气管里不断挤出滚雷般的声音,一股脑地砸到沙发对角的女孩身上。噪声正在肺部里形成病变,将其中的良性组织全部摧毁。
然后她醒了过来。在身体适应梦境与现实争夺意识的过程里,她听到了手机不断传来的震动声。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像是要把梦境遗留的气息全部吐出,接起电话,但这通电话的来源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其他家庭成员,而是她的同事。
“你今天请假了?那晚上还要不要一起打球?”同事以毫不知情的口吻问道。
她犹豫片刻,还是努力拼凑出一句口气积极的话:“当然打。”
就眼下情况而言,逗留在梦里并非解决方案,现实照常滚动着,不论何时。她于是换上轻便透气的运动服装,戴上耳塞,开车到临近的体育馆,这里离暂住公寓非常近,车程只需五分钟左右。她停好车后走到羽毛球分馆内,就看见了早已到达且在热身的同事们。
“来吧,等你好久了。”
“不好意思。”
“脸色很差?怎么了?”
“没事。”
同事不再追问,显然只是象征性的礼貌问候。
从一处现实陡然来到另一处让她略微失神,仿佛在她刚从满是哀泣和悲苦气氛的葬礼现场出来后,下一刻便置身于满是活力与精力四溢的羽毛球馆现场。她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拉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羽毛球对决之中,意识或灵魂还未归位,身体却已经自行剧烈地活动了起来。羽毛球与绷紧的球线相撞时,给她一种铅球猛坠向地面的震荡感,加之不时传出鞋底摩擦地胶刺耳干瘪的声响,即使是平日称得上优雅安静的羽毛球馆和耳塞加持,也令她的意识如被不知名的钢刷不断磨剐。如此活动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宣告结束。
“饿了,一起去吃点?”女同事们一边交换毛巾,一边一如往常地向她发起邀约。
她拿出自带的手帕细细擦掉脖颈和额头上的汗珠,却感觉自己的意识锚点仍旧扎在自己家中的沙发上,如同这时的她才刚从梦中苏醒,接到了女同事发来的羽毛球邀约。她于是又说道:“可以,开谁的车?还是都开?”
“先开我的吧,停车位不好找。而且看你好像累得慌。”同事打趣着眼神呆滞的她。
四位女同事便去了一家主打烧烤性质的日本料理店。这一家店价格实惠,虽然声称的是日本料理,却没有寻常料理店虚高的定价,反倒是在地化的一种烧烤店运营模式,多为现烤烤物,加上味道尚可,店址也较清净,于是便成了她们下班常去的聚餐地,为此甚至有人打趣称作“xx公司的惯常团建地点”。
时间已经到了暮色垂落之际,她在殡仪馆参加葬礼时还是艳阳高照的白日,天色却仿佛在顷刻间褪去了鲜亮的轮廓,连云层也开始厚厚地堆积起来,有意要将天光全部噬尽。她的意识严重地落后于现实里时间河流的流动,如同被浪潮裹挟着卷到了后游,唯有一双目光徒劳地注视前游变动。她便如此恍惚地注视着店外的暮色愈加浓厚,感到四周明亮的灯光亮度不断上升,耳边回荡着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响。
同事们见到她的状况,起初仍旁敲侧击地笑问了几句,但见得不到明显的回应,唯有自行畅聊了起来。她似乎听到她们讨论着今日办公遇见的一些琐事,譬如隔壁工厂的业务员有意无意的言语骚扰,上司为了推广短视频和直播宣传渠道、派最标志惹眼的女同事出镜介绍产品,某男同事从外面回来后携带的刺鼻烟草味,以及最近火热的流行电视剧和电影等。伴随着一杯温水下肚,她的意识总算勉强地游到了“现在”,重新察觉到自己先前和当下的处境。她便在三人聊到当红娱乐明星的时候插入话题,表情也恢复了往常的平和。
“据说那个男明星也挺惨的,还被骗到国外去了。”她悄悄取下耳塞,自然地开口说道,仿佛一直在三人的话题氛围中,只是之前没有开口一样。
“缅甸还是柬埔寨来着......总之就是那种混乱的地方。”同事们也心照不宣地继续话题。
“好像是缅甸。想红的后果大概就是这样吧。”
“咋这么说,人家可是被骗的呢,换作是你估计也上当了。”她笑着打趣道。
“哪里会!”四人大笑作一团,“要是真给我那么多钱,可能当真就忍不住了。”
“人生地不熟的,给我几个亿也不愿意,我连晚上一个人夜跑也不敢。”
“你可以开车去啊。”一位吃饱后有些犯困的女同事含糊不清地说。
其余三人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她更是笑得脸颊发僵,险些就要脱臼。“好的,下次你给我表演下开车夜跑,我给你录下来发网上。”
“我说的是开车去体育馆夜跑......”显然这样的解释同样不管用,她们更加笑闹起来。店里除了经营的三个店员和店长外,没有其他的客人,因此四人兴致高昂地谈论起更多话题。
如此聚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差不多回去了。”其中一位同事准备结束此次聚餐。
“你们打算怎么回去?”
“我坐她的车。”两位女同事显然已经商量好了这一举动,自然没有得到什么反对。她的目光瞥向最后一位同事,正要提议载其一程时,却看见了其尴尬的笑。“抱歉,我丈夫他说要来接我。”
她脑中浮现过蹭车的想法——送到体育馆也好——但最后只是点点头。“知道了,没事,这里离体育馆也挺近的,就当饭后散步了。”
“你丈夫呢?”有位同事多嘴问了这一句。不知为什么,身后桌上的玻璃杯里的冰块此刻开始融化、发出了坠入杯底的声响,声音之大让四人全都听到了。
“他没空。”她笑了笑,没多解释什么。她的脑中反复播放着刚才冰块发出的声音,感到一股寒意窜到脖颈处。
“这下可以开车去夜跑了。”这位女同事试图用刚才的笑话缓解空气的凝滞,然而却没人再笑。店员们在她们身后收拾碗筷,弄出的声响像数根钢管蛮横地互击。
巨大的黑狗将天光吞尽,黑云在天幕分散排列,像是其懒散的四肢趴伏其上。她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身后的暖色灯光逐渐消失在余光之后。从这里走到体育馆约莫十多分钟,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唯有平静地经历这一切——她告诉自己。要像在那座绀紫色的森林里一样平静地行走。
夜路的时间格外漫长,即使有了手机导航的明确指引,她仍感觉脚下的路径有意地抻长延伸,似乎是要阻止她到达终点。黑云黑幕在上方凝视着她,缄默地审察她的一举一动,夜风吹拂路边绿篱的撩动声像是磨刀般刮损她的耳膜,车群在路上嘶啸而过,轮胎和柏油路面的轧轧声沉重地碾过她的心,她再次感到身体颤抖起来。她艰难地走在大道内的辅路上,途中碰到了穿着纨绔的几位男青年和漫无目的散步的成人,风的寒意不由得让她将身子缩起。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原先的她没有任何疾病,每年定期体检,身体毫无大碍,然而自从体验那绝对的静后,日常生活里乖驯贴耳的声响也开始聒噪刺耳起来,反复折磨她的内心。
如此痛苦地走回体育馆,她看见了自己的车死寂地停在远处,空旷的户外停车位一字排开,只剩她寥寥一辆车突兀地停在那儿,给她一种废弃的文明遗址的既视感。她一头扎进车内,猛地关上车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起来。如此缓和了五分钟才稍稍恢复平静。她艰难地发动车子,终于驶回了公寓。
3
清晨,她早早起了床,翻阅手机层层呈现的消息通知,又一一选择忽略。
她还沉浸在昨日的梦中。梦中的她化身一位颇有声望的马拉松运动员,站在上万参加选手的最前排等候赛事开始。她随意地移动视线,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手持发令枪的裁判正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的双眼紧盯着她,像是嘴露尖牙的肉食动物锁定了一个目标。而后母亲扣下扳机、枪声炸响,她下意识地跑了出去。她维持着稳定的配速,近乎遥遥领先,并且一路跟随着既定的路线奔跑。但原本前方封锁规定的路线逐渐变得模糊,铁马护栏被拆去、补给站不见踪影、围观人群逐渐减少,她开始孤身一人在陌生混沌的地方奔跑。她似乎跑偏了,完全偏离了赛事的规定赛道,她听到耳后不断传来发令枪的炸响,这才意识到那并非信号,而是母亲发出的噪声。母亲正责令着她回到原来的赛道上。
她从梦中惊醒。她身处漆黑一团的屋内,四肢因为视觉的缺失而失去知觉,自己的躯体也如融化般漫至空间各处。她恍惚地凝视虚空中的一点,疑问着自己迄今为止做的所有选择是否正确。
熄掉手机屏幕后,她无端地想到了丈夫,从分居以来,似乎心中有什么正阻碍着自己和他联系。每当她想要打个电话或发条信息什么给他时,便有一层无形的薄膜贴在她的大脑外沿,所有意图联系他的神经信号都被扼制。联系他又能做什么呢?说到底她连为什么分居这一选项也茫然未知,只是因为那一个莫名真切的梦,她以往平庸但好歹鲜有波澜的人生之线就开始扭曲,
她想起自己和丈夫偶然的一次外出。她那日莫名疲累,便坐在副驾座位上,丈夫开着车,她则凝视着窗外不断略过的城市楼林。当车辆驶上高架桥时,她看见了远处六座外观全然一致的高楼耸立着,它们各自错落独立,彼此相隔的空间却让她感到了违和感。她试图理解这样的违和感来此何处和其意义,但无法确定。于是联想在她的脑内自行构建:这六座高楼就像是一只蜘蛛的六条断腿,其往上略微外延弯曲的部分——通风口和楼顶设计形成的外凸——就是上半身被截去的蜘蛛断肢。于是在这种联想下,她似乎得出了这违和感的要领:一只上身被截去的蜘蛛的六条腿,插在了城市的广阔地段中。它的巨型上身被凭空抹去,唯剩光秃秃的六条洁白的腿的尸身。至于为什么要作这番毫无根据的联想,她自己也完全不明白。
然而在车行驶的过程中,她反复看到这样的“六条蜘蛛断腿”的出现。一片又一片的蜘蛛断肢矗立,荒诞又野蛮地如蝗虫般侵袭了整座城市——城市又往往是由它们拼凑而成——占据了她视野内的一切。这样巨大的蜘蛛估计是地球上的史前生物的遗骸,断腿干硬僵直,虽然上身消失,但想象的填补却让她莫名颤抖。
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丈夫。丈夫则又挠挠头。“蜘蛛好像都是八只腿吧?”
“也有六条腿的品种的。”
丈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恐怕如今的丈夫也无从想起这么一件小事。
于是现在的她恍然觉察,分居并非是一时兴起或年轻伴侣因为情绪而闹的别扭,而是涉及到了一种根本性原则。丈夫并不能理解六条腿的蜘蛛,也不能理解她眼中的六条蜘蛛短腿的场景。蜘蛛腿也好,梦境和噪声也罢,都是她自己必须解决的问题。
当然丈夫也有可爱的一面。她绝非厌恶丈夫,有时反倒也欣赏丈夫的为人处世,以及一些凭空诞生的古怪比喻。“她就像联合国的议员”是丈夫分居前提到的比喻之一,她在心底不由得一阵发笑,却又倔强地不表现出来。她想象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便有那样一群联合国议员焦头烂额,处理着一切有关于她的重大议题。“关于蜘蛛是否是六条腿”的政策审批,“绀紫色森林”存在的通过(这需要投票决定),以及一系列她在社会关系中做出的选择,轻重缓急的事件都交给这批全日无休的议员们,着实是辛苦。
也正因如此,她并不想要依靠丈夫解决这些联合国议题。她必须自己发掘答案,以平静的姿态面对噪声。
她深吸口气,选择了拨通父亲的电话。尽管时间很早,但父亲很快便接起电话,预想中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话语却没有袭来,反倒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还好吗?”
“还不错。”
“我帮你解释说,你太伤心难过,不愿意面对这一事实。”
她知道父亲说的是葬礼的事,贴着电话点点头。“知道了,解释得很完美。”
“下葬的时候,你来吗?”父亲的口气带着谨慎和试探。
“什么时候?”
“今天。”
“这么快?”
“嗯。”
“可以的。”
“别勉强自己,我看你那天状态不怎么样,电话也没接。”
她感到胸中有一股闷胀感,但还是坚持了下来。“我没事的,反正现在和她吵不起来。”
这是个打趣的笑话——虽然她不知道是否合适。但父亲好歹接受了“她没事”的状态,又多说了几句关怀她的话后,这才挂断电话。
她倒在沙发上,身体的零件像被一一拆解,终于开始回想母亲。母亲,一个让她的联合国议员如临大敌的词汇,也是一系列议题和决策中最难以处理的两难问题——如现实中的政策那样。与静相反,她的母亲是被噪声裹挟的一个人。
她在心中尝试为母亲的声音做一个恰当的比喻。以前的她曾经为之努力过,但却从未成功,就像是她不愿意为其做额外联想一样。直到她摆脱母亲、拥有自己的行进路线后,便将母亲相关的形象和记忆塞到外表满是尘灰的箱子中,推到记忆的最角落。如今她的联合国议员们紧皱眉头,几个人一同努力,要么抓住箱子两侧的提手环尝试抬高拉动,要么以双手或背进行推动,将箱子完全推拉到了记忆中心。
暖黄色聚光灯从虚空投射下来、打在灰蒙蒙的箱子上,箱子是老旧的木制款,每一边都有金属包角,颜色近乎褪尽,箱盖的外表斑驳,锁扣也近乎生锈。这束光和她从小住到大的客厅灯一样,担当着一种审视者的角色。其中一位议员吹开箱子上的尘灰,用纸轻扫擦拭陈旧箱子上的两道锁扣,箱子并未真正锁上,只是将锁扣板简单地扣在其中便算了事,议员轻松地将其掀开。议员们望着箱子内铺陈的一系列回忆,面面相觑。显然她们之中没有人想要第一个拿取其中的任何物体。会议桌浮现,她们各自坐在宽大的桌座前,做了一次快速简短的相互投票,最终推举出了一位志愿者。此次会议将由你主持。议员们如此宣布道。志愿者议员的手颤抖地拿起其中一则,母亲的形象便如糯软的米糕般弹了出来。客厅浮现,议员们滑稽地挤在窗户之外,像隔壁邻居一样窥探着沙发上的母亲和志愿者。
“晚饭吃完了,我想要去散个步,你陪我去吧。”
议员们的目光望向她们的代表——志愿者。志愿者配合地说:“我可以不去吗,母亲?”
“不行,你必须陪我去,我整日在外面工作,没有怎么见过你,连亲人你都不愿意陪伴吗?”
“但是我不想去。”
“不行,必须去,散个步而已,为什么会不想去。”
“就是不想。”志愿者闭上眼说道。
母亲扭头看向箱子——它不知为何出现在客厅的茶几上——从箱子里抓住了一个电视遥控器,猛地砸向志愿者。志愿者闭着眼躲开了,身体像受寒般颤抖着。遥控器落在地上,发出竹竿被折断的声响。出场时像米糕的母亲,发出的声音却全然不是如此。
“必须要去。”
“我不。”
母亲又从箱子里拿出了茶几上的水果篮和水果,一股脑地全部砸向志愿者。志愿者一一躲闪,发出让窗框震动的声音。议员们注视着志愿者的表演,对其精妙的还原感到由衷敬佩。
“别这样!”父亲从背景的虚无中跑出,像是戏剧舞台上从幕帘里跑出来加盟演出的特别嘉宾一样,一把抱住了母亲。母亲的双眼像水果篮中的苹果一样紧凑,嘴巴大张,窗框和邻居的耳朵一同震动着。此时的议员们坐在观众席,在灯光的投射下肃然注视这一切。
“辛苦了。”演出结束,议员们向志愿者表示感谢,献出掌声。紧接着戏剧舞台被撤去,会议桌再次出现——又是一次投票。然后新的志愿者被推选,她将负责主持下一则会议。
由于议员们要处理的问题太多,许多相关的政策条目都需要亲自发起会议并妥当讨论,因此她们尽量压缩了这一环节的时间,放弃了一则则会议进行的冗长环节,将与母亲有关的会议通通在一瞬间同时进行。于是所有议员们分别组成了一个人的会议,独自却又同时扮演她,面对发出噪声的母亲。一时间,在暖黄色投射灯的照映下,母亲尖细锐利的声音在空间内此起彼伏,客厅、房间、街头、亲戚的住处、医院、商铺等地方同时浮现,她们一同面对着一位母亲,承受她的噪声。
回忆全部结束,议员们纷纷退场,她们将箱子重新封盖,喘着粗气将它推拉至原位,这才告一段落。而她旁观完这一切后,从沙发上撑起身子,决定去上班。她简单冲洗了一遍身体,洗漱吃罢早餐后便直接出门,走到临近的户外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一路驶向公司。等她到达公司楼下时,时间还尚早。她进门后和前台打了招呼,打卡后直奔工位,开始了自己的日常办公。皮革公司的业务虽然繁杂,但对她而言并无什么压力,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也会将时间和脑中的纷乱全部抛去。至少办公对她而言,是噪声较小的一种应对现实的方式。
当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时,已经要到下班时间。早晨八点的时间转瞬即逝,像是桌布被人一下子扯走般地来到了离场时间。同事们陆续准备下班,熟识的也会和她打一声招呼,昨夜相聚的几位同事又询问她今晚是否还要打羽毛球,她婉拒了。今日的她有意地延后工作进程,一直到公司将近关闭后才离开。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食言了。下葬的时间已经过去,仪式完成,相关人员有序退场,也许提早制作完成的墓碑也已立在灵柩之上,再压上一块规整的石碑,如同大殿的门槛一般伫立着。一切都已经结束。噪声却还在她耳边的世界肆虐着。
她下班离开公司,给父亲发了一条消息,消息内容是让他发送墓园的地址。父亲很快便发了过来,没说其他的话,也没有怪责她今日的再次消失。她长吐口气,坐上车,一个人朝着墓园的方向开去。
此时夜色垂落,街道的灯光从店铺橱窗中满满地溢出,融入车灯、路灯、交通灯和招牌灯里,汇成一面地图,每一处标注都惹眼却又恰如其分。行人们和机械发出的声音滚作浪潮扑面而来,拍打在她的车上。她想起从前做过的梦——那个只有她看见的浪潮向她扑来的梦。那个梦里的她是一位身着男性西装的上班族,惊惶失措地逃避在城市中出现的巨大浪潮。如今她却跟随地图的指引,在浪潮中行进,前往平日不该有什么噪声的墓园。
4
随着她逐渐驶出市区,噪声也稍稍退潮。她驶上高架桥,途经连绵的六腿蜘蛛断肢矗立的城区,黑夜为它们增添了几分古老的沉重感。下了桥后便彻底远离繁华的城区,地图般的灯光消逝,公路的视野也有暗沉的树木与小山偶然闪过。导航将她导向了半山区,车子的路线逐渐朝上,蜿蜒的公路外已经被树林的枝叶遮蔽,不时闪过孤独伫立的弯臂路灯。她偶然瞥向远处,看到了一片格外空旷的墓园区在上方岑寂着,估计再有五分多钟便可抵达。深夜一人来到墓园的确有些瘆人,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没有什么对灵异神鬼的未知恐惧,反倒有一种平静感。平静,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却又似曾相似的平静。
此时她大约驶到了半山区的山腰处,她将车子停放在一处露天停车场中,循着路牌的指向,一个人走向墓园。她横穿沥青公路,踏上通向墓园的山泥路径,感受自己的平底鞋在沥青公路与山泥路之间的声音切换,起初是一种闷厚踏实的声响,像是踩着大鼓行走,而后却又成了一滩滩烂在地上的果泥。山上似乎在白日下过雨,脚下的泥地尚未干透,她想象那些城市里的蜘蛛腿踩在这些泥地上的感觉,不由得感到一种滑稽的笑意。即使夜色浓厚,此处的灯照了胜于无,天边的黑云也将月光涂污,但是她的眼睛开始逐渐适应夜色,脚下的路也较清晰。一个人在山林间行走时,令她联想到了昨夜的情景。然而惊奇的是此刻并没有什么恼人心神的噪音,晚风穿过林业间隙的声响和躲在暗处的虫鸣各司其职,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不予理会,也全然没有攻击她的意图。她便这样踩在勉强称得上平整的山泥地中,朝墓园前进。
走了几分钟后,墓园入口的坊石大门已经依稀可见。她看见坊石大门粗壮的石柱深扎入土,最上方宽大的暗金色匾文在夜的底色下显得更深了。穿过坊石大门便是连续向上的石磴,石磴两侧的墓地参差不齐,有的石碑表面光滑整洁、尚遗留着雨水滑落的痕迹,一些生者留下的悼念纸质祭品也被打湿而变形,凌乱歪斜地倒在地上;有的石碑四周则是杂草丛生,野草从石缝顽强钻出,硬生生挤入了逝者的领土,石碑表面被灰尘与雨渍涂抹得模糊不清。远处的小树林还有两座石制长椅静立其中,椅面也都是水渍和沾湿的叶片。当她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时,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问清母亲安葬的具体位置,要在深夜的环境下和众多的墓碑中寻找到专属她母亲的葬处,显然很困难。她拿出手机想要询问父亲,但犹豫片刻后却又放弃了。不知为什么,一旦要她此刻向父亲承认,自己深夜来到墓园就是为了看望母亲,竟然感到难以启齿。
她只好先踏着石磴拾级而上,漫无目的地扫视两侧被夜色罩笼的墓地,她并没有当真细看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或信息,更像是散漫的观光游客徒劳迟钝地接收着新的场景与画面。她的联合国议员们此刻开始整理资料:她已经多久没有离开满是蜘蛛断肢的城市了?还是说从她出生起,她便是一直居住在满是巨型蜘蛛留下的疮痍之中呢?蜘蛛们野蛮粗糙的附肢肆虐在山林之间,碾碎了雄厚巍峨的高山,又扫去了成片的森林,最终像是标记地点似的将腿插入地面,以此宣示自己的主权。最后当这些蜘蛛终于死去时,它们的上身被时间腐蚀,只留下了同它们一样顽固不化的断肢了。当然,此刻的她也并未完全离开那里,从墓园的左侧望去,仍旧可以隐约见到它们的踪影,并持续发出模糊的光亮。
就在这样毫无意义的联想中,她登上了石磴的最高处。她抬头看向前方,一时间有些疑惑。她本以为上方应该是另一片开发出的墓地,以备更多逝者的安息之所——同样也是墓地管理者扩大收入的用地——然而却是一座茂密的森林。她本以为也许这是还未被改建的一片公共领地时,却突然在浓郁的夜色中捕捉到了其他的颜色。那是紫色的痕迹。
紫色?她的心如踩空一阶般缩紧。没错,虽然此刻并非白日,远处的森林也没有醒目的灯照,天边的弯月也被黑幕全部遮盖,但是她的确没有看错,那是在她梦中才出现一次的、那片本不该属于现实的绀紫色森林。
森林一如那日一般模样,且同样以她个人的视角进行观察——这是她的第一反应,但她又很快醒悟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也非个人视角的梦境观察,而是意识清醒地一人驱车来到半山区的墓园、想要看望自己母亲的墓碑。她如遥望天空的孩童般撑大双眼,不断扫视森林外围的环境。绀紫色森林平静地矗立着,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茂密的紫色林叶在黑夜中变得深厚且不起眼,略下延的树杈空隙也难以窥见更深处的画面。她又急忙将知觉转向听觉,聆听四周是否还有熟悉的声响——风声依旧,虫鸣仍在远处若有若无地传播,她的确仍在现实世界,而非丢失日常逻辑的梦境中。但......为什么绀紫色森林会出现在这里?
她努力迈出腿,再度慎重地踏进森林的领土中。如她预料的那样,风声倏然消逝、虫鸣被不知名存在抹去,她重新感到了那近乎虚无的静,连听觉与更细微的感知都仿若全然消失的静,搭配以浓郁的夜色,仿佛自己也将要消失在森林之中。庞大的绀紫色森林将她完全容纳其中,交错的枝叶、几欲遮蔽天空的叶冠、夜色中更显深邃的紫色根茎、散落各处的暗紫色败叶等,如同将先前墓园所视所感的一切统统去除,唯留下这个静的世界。
虽然不知道何故来此,但这一次她没有多加犹豫。她加快了步伐,较为老练地剥开低矮的乱枝和灌木丛,步履轻盈地跨过盘踞地面的树茎,意图回到了那一条绀紫色的河流边。为了避免“醒来”——毕竟眼前的场景过于虚幻,她仍未全然接受——她必须要抓紧做些什么。自她上次进入森林后,平日里也思考了一些遇到森林时采取的计划,然而当她再次突如其来地身处其中时,那些想法却全都忘却。她犹记得梦中的那一条位处森林中心的绀紫色的河流,那条河流究竟流向何处?为什么梦中的她要在那里呆上漫长的时间、直到自己醒来?难道梦中的她也不敢继续探索了吗?抱着这些藏在心底的疑问,她开始朝着森林的正中心前进。这座森林在此处出现绝非毫无意义,就像她选择深夜造访墓园一样,必然是森林的某种东西在吸引着她、指引她来到此处。
她拨开阻挡迈脚的树丛后,这才恍然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绀紫色河流的岸边。河岸的绀紫色杂草和湿润的土壤也与现实无异,就连细小的分流涌入稍浅河湾的动势也万分真切,除了颜色与声音,当真毫无区别。河流一如既往,以森林般的绝对之静平静地流淌,虽然不知深浅,更无从得知暗流是否汹涌,但在毫无声音的森林中却显得尤为温和。河流的对岸则是森林的另一端,看上去与这里无异,也没有人造的桥梁供她跨越。眼下的路,似乎唯有“加入”河流中。
她唯有试着迈出河岸,缓慢地将脚伸入平缓的河流中,感受其中的深浅。临近岸边的河流并不深,当她单腿踩到实质的地面时,河湾的水流没过了她的脚踝。她感到绀紫色的河流平静地接纳了她,欢迎着她的加入。她逐渐将双腿没入河中,缓缓向更深处试探。可就在她还未完全将身体浸入河中时,脚下的地面像是被凭空抽走一样消失,她的半截身体完全沉入河中。她下意识地想要惊呼且挣扎,但绀紫色河流并非要将她吞没,反而以奇妙的浮力承载着她,让她顺着河流的流势向下游去。她的上衣完全被浸湿,头发和眼前也被河流拐动时溅起的水花糊作一团,但是却没有溺水般的绝望感,反倒因为声音的消失而变得惬意。她原先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松弛下来,任由河流将自己带去未知的地点。
绀紫色河流如同沿着自行设计的河道蜿蜒前行,原先宽阔的河岸消失在视野外,两岸的绀紫色树林目送着她的漂流,不时也有横窜到河流边的紫色芦苇丛拂过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带去哪里,就像是坐在平移的悬空缆车上,在没能获得实质感的“轻”的晕眩中,被送去全然未知的一处目的地。河流渐渐有朝下流动的趋势,但仍旧踩不到地面。她只能在心中希望远处没有瀑布之类的急坠体验。漂流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她感到一种轻盈的晕正如棉花般裹住她,让她逐渐感到困意,双眼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在这条奇妙的河流中,她没有感到湍急河流的裹挟感,也没有浪潮肆虐拍击、卷动的威慑感,甚至连体感的冷与热也完全消失,就这样将她送到某处去。
等她从睡意中醒来时,居然已被送到了新的河岸边。与此同时,她更惊愕地发觉天边已经开始出现晨日的光。黑云正悄然褪去,最远端的天幕隐隐出现了一抹亮紫色的云团,正不断在其上扩张沾染。由于天色转亮,周边的绀紫色气氛变得更鲜明,除了树林和脚下的泥土,就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叫人心哀的绀紫色氤氲。她从松软的紫色土壤中站起,发觉自己的身体和衣服都没有被浸湿的痕迹,刚才的漂流如同从未发生。
她正要更仔细地观察环境,却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她的心中回荡。
你终于来了。
她被吓了一跳。由于在森林里待了一段时间,她本已经适应了没有分毫声音的环境,呼吸声心跳声都未能被感知,可那样一种类似“声音”的感觉居然直接传入自己的身体内壁,如同从心脏正中进行传播,让她始料未及。
你是谁?她在心中默念,也不知道这股声音能否“听”到。
我知道你现在很困惑,但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声音”持续在心中回荡,向她传达着讯息。
她迷茫地环顾四周。此时她身处的环境与先前没有多大的区别,依旧被绀紫色森林环绕着,也同样没有声音。此刻她站在一块森林与河流间的空地上,身后的河流平静流淌,只是景致不一样而已。
这里是哪里?她尝试询问。
这里没有名字。“声音”回答道。如果非要为它命名的话,也许就叫“森林”吧。
这座森林是我梦中的场景,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我也无从知晓,但我唯一确信的,便是这“森林”由你召唤而来,也因你而生。你在心中无意识地呼唤它的出现,于是它便在此显现、开发入口,并且默许你的进入。梦境也好,这里也罢,都是由你一人创造。
为什么......这里没有声音的存在?
因为它不需要。“声音”回答。在这里,一切传播的声音都没有意义,但其本源的媒又能彼此相互沟通,因此声音便被丢弃,像是孩子丢掉了不喜欢的玩具。
她仍旧感到迷惑。那为什么我能听到你?
你并非听到,而是“感受”到我。“声音”如此解释。如我所言,这里的一切都不需要声音进行沟通。
你是谁?她记起开头仍未被回答的问题。
“声音”沉默片刻。我就是你,或者说,我是你的一部分。
这里是梦境?
是,又或不是,关于现实和梦境,如今的你又能否分清呢?
的确如此。她已经无法确信自己原本所处的现实与这里的明显差异。绀紫色的森林,奇异的河流,以及这感受性的“声音”,一切都如现实般切实地发生着。
你说,森林是我召唤而来,但那是为什么?在梦到它之前,我从未想过它的存在。
“声音”并未回答她,反倒是提起了新的问题。最近的你似乎有些“失控”了,对吗?
她点点头。没错。
接连不断的噪声出现,它们原本纯良无害,作为现实基础的部分与其他部分共存,但是现在的你因为召唤了森林,它们便开始不高兴了。它们在暗处伺机流动,一旦你的身心出现崩溃,便如嗜血的野兽般成群扑来。想必你也都意识到了。
她再次点头。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吗?
我也不知道。“声音”没有给出答案。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解决。
她不由得感到心中有类似愤怒的情绪上涌。我可从未想过获得这些体验,更不想在这里碰到你,但当我来到这里后,作为唯一存在的你却又告知我,你无能为力?
我已经说过,我是你的一部分。“声音”解释道。一切的缘由都来自你,就连我此刻的存在意义也由你本人赋予。
“声音”突然在心中加倍地回荡。你厌恶“噪声”,不是吗?正如你厌恶着噪声的传播者那样。
她感到胸口发闷,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但噪声无处可躲。正如邻居无论如何都会听到它们,你的父亲会听到,你也会听到;你心中的那些人也会听到,梦中的那些角色也会听到,你无法回避它。
她在心中渴求般地呼唤联合国议员们,却没能得到半点回应。但就在下一刻,空地上出现了成群的人——都是她的模样。
她恍惚地看向四周,身着正装、神色严肃的联合国议员们站在她的面前,以她的面孔作出悲悯的模样。不止如此,多个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也在此一一出场:身穿男性西服的上班族,棺材中的女性死者,坐在沙发上的她,穿着运动服的马拉松跑者,全都以她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森林蔓延的最远处、六条巨型蜘蛛的断腿矗立在那里,看似一动不动,却又似随时踏步而来。
她看着这些熟悉的形象,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上班族和马拉松跑者肃穆以待,棺材的死者和沙发上的她一同流泪,联合国议员们一字排开、全都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噪声已经消失了。“声音”再次浮现心中,但却更加温和,如森林本身。你不用再惧怕它了,即使是离开森林,你也不需要再怕它。
我知道。她感到泪水疯狂地从眼眶流出,但却没有哭泣的声响。但是离开了这里,我还是能感受到它。
你不能再怕了。即使你孤身一人,世界裹挟着超出承受能力的剧烈噪声将你吞没,你也要承受下去。你不能一直待在森林里。
但是......
噪声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足以将你击垮。你唯有且必须相信这一点,正如你在现实遭遇的所有磨损和重压,正如蜘蛛肆虐、你被困于其中。你必须相信这一点。
我该怎么做?她再次询问。
联合国议员们的身后、有人将箱子推出,并且在她面前打开。
她的泪水渐渐停止。四周一片平静,眼前的人无一发出声响,注视着她翻阅箱子内的东西。母亲的形象再度浮现,但此处的声音被夺去,她定睛注视着母亲的面容。她一直翻阅到箱子的最底处——她对母亲病逝的联想。虚弱的母亲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噪声,她沉默地躺在白色病床上,身体的机能和声音一同被夺走,紧闭着双眼。
她站在母亲的床头,凝视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肺部不断喷吐死亡的气息,噪声在其中哀嚎求救,它们的宿主正要离去。
你会怎么想她?“声音”在她的心中询问。
我想我还是会原谅她。她如此说道。
随着她全部翻阅完毕,她的情绪渐渐恢复,如森林本身般平静。
下一刻,眼前的所有形象全然消失,她再度孤身一人站在空地上,森林依旧矗立着。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声音”在心中回荡。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对“声音”说道,我要离开这里。
她重新醒来,发觉自己睡在了墓园里的石制长椅上。是守墓人把她叫了起来。
“小姑娘,你为什么睡在这里?这里可不是活人随便该来的地方。”
空气有些寒冷,她感觉自己的衣服有些潮湿,远处隐隐传来鸟儿的鸣叫声。她撑起身子,抖落沾在身上的叶片,冲着守墓人笑了笑。“这就走,等我看最后一眼就好。”
天已经快亮了。她站起身来,看向远处渐渐升起的白日。白日一如往常地露出了淡金色的光晕,在云团中渐渐扩散。原先深沉死寂的墓碑也变得鲜明起来,还有一些细小的飞虫在其间游移着。她向原谅她擅闯墓园的守墓人道谢,然后拨打了父亲的电话,向他询问了母亲下葬的位置,最后道谢并挂断。她重新登上石磴,一路向上,走到了墓园的最高处。那里的平台远处不再是绀紫色的森林,取而代之的是和下方相似的成片墓地。她依照父亲的指引来到了母亲的面前,注视着石碑上刻着的母亲的姓名及出生年月日,以及母亲的相片。
她感到四周祥和沉静,没有刺耳的噪声,也没有撕扯般的感觉。她静静地在心中回忆母亲的形象,并且默哀了数分钟,最终离开了这里。
她走出墓园,看向远处的天光已经完全敞亮,淡金色的日光褪淡为柔和的白色、铺陈于云间,山间的树根深邃、林叶翠绿,一如以往。她沿着来时的路走向户外停车场,同时拨打了丈夫的电话。
“在做什么?”她如此问道,发觉自己的语气平静却又畅快。
“在寻树。”
“啊,那你寻到了?”
“寻到了。”
我也一样。她在心中如此默念道。她感到噪声的最后一丝残余倏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