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冷面:我生命之火,我欲练车光
随便去一个城市,不查攻略,不问当地人,如何找到价格最亲民、味道最街头的小吃?不用绞尽脑汁,一定是大学的校门口,一定是紧挨宿舍大楼的后门口。
我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从小就爱在校门口吃小吃,豆腐脑凉面、土豆花、凉糕冰粉,都是吸走零花钱的最大黑洞。后来到北方读大学,北方小吃与西南小吃大有不同,小地方出来的我光在校门口就被撑大了世界观。
煎饼果子、炸糕、炒饼、驴肉火烧、肉夹馍、卷饼……为了给校门口的小吃做一个排序,我连着吃了30天不重复的早餐、夜宵。吃到最后,总算对后门小吃恢复平常心,沉淀下来最爱的,连续4年百吃不厌的,是一个齐齐哈尔大叔做的鸡蛋火腿酸辣味烤冷面。
每到晚上,我们总要给还未归宿舍的室友打电话,嘱咐她带回三碗烤冷面,尽管我们回宿舍时已经吃了一碗。听到室友说上电梯了,我们都开始收拾桌面、清喉润舌、脱衣解带,静静的等候着冷面到来。打开透明的一刹那,洋葱与香菜的性感轰炸整个宿舍。平时文艺斯文的室友立马原形毕露,一腔兽性全部拜倒在这烤冷面的婉转包裹下。
“烤冷面,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的大学校门口挨着一个小学,整条街只有两家烤冷面,所有好吃鬼都知道,齐齐哈尔大叔的烤冷面最好吃。于是,我们这些成年大个儿和10岁不到的小学生挤在同一个摊车前,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想要的味道。有个美食家说过,如何找到最地道的街头小吃?跟着背书包的学生走就对了。
说到烤冷面的缘起,确实多亏了这些背包学生。相传在20多年前,某个艳阳西照的放学后,几个勾肩搭背的好吃学生又开始扫荡校门口的美食街。一个眼尖的学生看见一个油锅摊放了几张冷面。于是,这几个好吃鬼盯上了摊主原本打算带回家独自享用的冷面。在学生的软磨硬泡下,摊主值得忍痛割爱,把冷面丢下油锅,刷上独家自制调味酱,本以为冷面会炸得又硬又干,取个“钢丝面”哄住这几个小孩。那哪知道“钢丝面”在油炸与调味酱的结合下,爆发出让几个未成年人体验到从未尝试过的高潮。第二天,“钢丝面”火爆了整条美食街,所有摊主都开始蜂蛹尝试。在好吃学生的筛选下,铁板“钢丝面”成了炙手可热的爆款,从此,“烤冷面”开始风行街头美食江湖。
在北京吃到的烤冷面,大多是改良版的烤冷面,有传统的酸甜、咸香版,也有改良后的酸辣版、番茄酱版,更有一次在写字楼下吃到了咖喱版、烧烤版。
我们宿舍四个牙尖女孩,没有促销活动的商品看都不看一眼,一听闻商场打折立马集体扫荡。但在吃烤冷面上,我们是绝不吝啬的,在这小摊车面前总算实现了传说中的财务自由。双面蛋、火腿、肉松一个都不能少,再配上齐齐哈尔大叔剁得细碎的洋葱、香菜,秘制酸辣酱,妈那个逼,只要让我吃上一口,就那么一口,就觉得人生太值得。
有年学期冬天到长春拍广告,作为一个南方人,这是我第1次看见雪,兴奋的忘了穿秋裤,两条腿被冻得已经剥离自己躯体。下午五点,长春黑成一片,我问朋友为什么你们这里那么冷还敢取名“长春”?朋友说,就是因为冷,大家才希望它长春,我觉得很有道理,走出摄影棚,好好感受零下10度的长春。冰冷的空气像针一样刺痛我的每寸皮肤,刺进我的鼻孔,突然,在这街头尾气、泥土凝固的混合味中,有一股神秘的味道冲进我的鼻道,瞬间融化了我的末梢神经。我赶紧四处张望,接连而来的背包学生,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完全没有冰冻三尺的哆嗦,他们嘴里在嚼着东西,我顺着他们手上一看,噢买嘎!他们在吃烤冷面!我三口并两口撮完手中的黄鹤楼,大踏步向学生走来的方向走去,果然,这是个中学校门口。一眼我就看见凑得最多的烤冷面,赶紧围上前,学着东北学生的口音,“来个烤冷面加肠,酸甜口儿的”。
被围巾毛线帽包裹的大叔头也不抬,冷面一摊,鸡蛋一敲,两个小铲子在小黄吊灯下翻转,洋葱香菜下铁板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女神艾玛沃森在我耳边吹气。最后,毛线帽大叔大手一挥,撒下一把芝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烤冷面撒芝麻,我想一定会是次非凡的体验。接过沉甸甸、热乎乎的一小碗,整个世界都在我掌中,挑起一块冒着热气的天方之物,吸,嚼,咽,周围世界在我身旁融化。洋葱与香菜的撕裂彻底点燃了这碗炸弹,每根蜿蜒深处的神经都被激活。刮完碗中的颗粒,舔完木签上的油腻,从胃暖到心窝。抬头哈气,黑夜笼罩下的长春闪耀着一辆辆小单车上的黄灯,只要能吃到地道的烤冷面,心底就永远都是春。
后来市区管制,齐齐哈尔大叔消失得了无踪影,学校食堂卖起了烤冷面,味道做得像是吃剩的菜头面皮混成一团。深夜,后门撸串儿的朋友发布齐齐哈尔大叔突然驾到的朋友圈,我们赶紧跳出温暖的被窝,披头散发地冲向后门口。再后来,城管夜间巡逻越来越紧,齐齐哈尔大叔就像旅行的青蛙,有时会突然大白天地明目张胆,有时又会夜半三更阴悄悄地降临人间。我们只得拜托校门口的副食店老板娘,一旦齐齐哈尔大叔现身赶紧发朋友圈,我们承诺一碗烤冷面必搭配副食店北冰洋。再再后来,齐齐哈尔大叔与副食店老板娘成为一家,副食店内支起小灶烤冷面,还加配了外卖服务,从此,烤冷面与北冰洋叱咤整个大学宿舍。
毕业后搬到东城区米市大街,住到一环后,再不见任何小摊车的踪影,连那种露出个小窗口的街头美食也被一一取缔。为了市容,乌烟瘴气确实也难显现代化的高尚,可是为了口腹之欲,又得从一环奔到四环外。尽管现在烤冷面的外卖服务鳞次栉比,可是街头美食、路边摊的美味与乐趣,就是吃一口热乎,就是吃一口路边现做。如果切掉了观看两个小铲子在铁板上翻转的排队等待与垂涎三尺,那吃烤冷面的滋味,也被切掉了大半。
街头小吃、路边摊的兴起本是为了照顾中下阶级,性价与速食口感完全满足平民消费,可惜在都市浪潮中,它要么成为文化展览,要么成为一道道新规想要赶走的那部分。
毕业后的摸爬辗转,我们这些牙尖女孩就像王小波说的那头被捶了一拳的牛,离开了齐齐哈尔大叔的小摊车,也热衷发现更多小角落的烤冷面。
“如果全北京五环内的烤冷面都被剔除,那也就是我们被剔除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