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不懂夜的黑

本文原创于简书　2014.06.08　17：11

图片选自丰江舟作品

那是一半是仓库一半是寝室的房间，刚读完《红与黑》不久的一个春天晚上，我捏住一个年轻商校实习生的手。她的几个同学，围着木箱充当的桌子，正议论着天安门广场事件中小平头是谁。我的一只手像征服者于连，穿过黑暗，牢牢地紧握她，这是我第一次不可自拔的异性接触。

仓库内的两间寝室，声音可以无障碍从墙壁上方穿越。她告别后，我对另一间寝室说，我的脚冷。过一会儿，她从黑暗中端来一盆热水。我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这一次，是她把我的手拖到温热的水中。

此刻，我热泪盈眶，颤动不已。从此，我对脚浴情有独钟。

那时，春寒料峭，我的温暖却无与伦比。后来，又有许多个难忘的夜晚给了我，我就把白天扔掉了。套用一位因爱情死去的诗人话说，黑夜给了我温暖的心，我用它来寻找爱情。是黑夜给了我诗歌。

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我与几个朋友在上海街头漫步。其中一个朋友带着刚认识的女友，乘着夜幕掩护闪进路过的一座公园，直到深夜才湿淋淋，又笑嘻嘻地归来；再往前溯二十年，在一个北风呼呼的冬夜，在街上碰到一位画家朋友，问他深更半夜干什么。他说送火油。我以为他神经兮兮的要搞什么恐怖动作，原是为他心仪的女人送烧早饭的煤油。我说白天为何不送？他说白天人多不便。

人们说无爱也无情。情，更多的是黑夜给的，因此也可以说，无夜也无情。

法国有部电影叫《我的夜晚比你白》(苏菲玛索主演)，男女主人公在一个夜晚偶然的邂逅，一见钟情。也只有在黑夜里他们能尽情相拥，改变白天的一切。他们在星空下毫不保留的付出所有，黑夜是如此灿烂。他们的夜晚比我们的白天更美。

作品《石声》选自万峰路1号图片合成

契诃夫在《带叭儿狗的女人》小说中描述过两种生活：一种生活是公开的，凡是愿意知道这种生活的人都看得见，都知道，充满了传统的真实和传统的虚伪，跟他的朋友和熟人的生活一模一样；另一种生活呢？却私下里按心灵的轨道行进着，由于环境一种奇怪的，也许意外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要的、有趣的、价值的东西，是真诚的感觉着、没有欺骗自己的东西，凡是构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东西，统统瞒过别人的耳目。

是什么环境能 私下里按心灵的轨道行进？也唯有黑夜，才能展示被白天瞒着的东西。。

在我看来，契诃夫描述的两类生活，前者就是白天，后者就是晚上。白天是虚幻的光环，是用来遮蔽真相的外壳；夜晚却能还原自已的真实世界。或许你会说贼也是夜出的，是的，爱就是心贼，爱就是夜色。现实是，真正符合内心生活的东西却要在夜幕下运行，这是白天的悲哀，也是文明的悲哀。

也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有朋友从海外来，在定海皇后电影厅内的小宾馆内一聚，席间有艺术家，有泥木工师傅，有企业家，有单干户，亦有官员，也有我这样的闲杂人员。喝得酣时，有人弄来一把火柴棍，轮着猜，猜不到者一件件把上衣脱了，渐渐地都露了本真的原形。一个德国女孩也入乡随俗地参与其中。那夜，是我在所有饭局里最高兴也记忆最深的一夜。那是个裸露本性的夜晚。

夜里，人才会脱光，脱光了的人是不分阶级，不分地位的，而且人与人之间还特别和颜悦色，就如浴室大池里赤条条泡在水中的人们，动作轻柔，说话和蔼。如果说有什么和谐社会的话，浴室大池就是一个范本。

社会是人集结的，人是要靠兴趣走到一起的。有了兴趣相投，才会有友谊，有爱情。人的兴趣一般都是晚上进行的，工作只是白天的事。对我来说，兴趣是生活的主体，而不是工作，工作只是保证兴趣的手段，一个人的工作可以不要，但兴趣一定是活下去的理由。我一直以为，赚钱的时间与精力要合适，过度则本末倒置。希望工作的人们多些兴趣，多延长些晚上的生命。有自已的时间才有生命可言，除非把工作看成兴趣，那些工作狂，白天不懂夜的黑。

图片选自万峰路1号

因此，我喜欢黑夜，黑夜给我的时间最多，至于白天，则大多是为了谋生。人在成年后，白天几乎不属自己了。孔子说三十而立，也就是说要谋生立业，养家糊口，这些都是白天干的事，而一到晚上，则拥作一团，其乐融融，才是人生的归宿所在。人到四十，有人还要更上一层楼，白天更是忙乎。与我来说，五十就要向死而生了，躺着回忆，坐着聊天，看碟写博，这是人生最后能做的事，也是最能让人宁静安逸的时光。

多美好的夜晚。

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最近晚上睡不好。我说你睡多长时间？她说本来十点睡，早上七点起，现在弄得十二点了还很兴奋。我说你有进步了，但还有潜力可挖。研究者认定，一个成年人的睡眠，其实4至6小时够了，多睡无益，有害健康。我一直主张，生命的质量取决夜晚给你带来的快乐，夜里早睡的人是浪费生命。我也一直对那些嗜睡的朋友说，少睡些，再少睡些，因为白天不属于你。

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怎样计算？那么首先是要弄清，你在一生中要什么，你所要的才是你生命中有意义的部分，如此，睡觉要除掉、工作要除掉、教育要除掉，不高兴的时间都要除掉。对我来说，还得加上吃饭要除掉、走路要除掉(旅行除外)，这些都是生命中的毫无光彩的部分，是不应该计算为真正生命的。

图片选自万峰路1号

那我们如何对待白天的生活呢？

白天，黑夜，这两种交错在一起的绝不仅仅是颜色、光明、温暖的类似于性别的词语，它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相成相生的部分。我有个故事可以解释白天，并让我们怎样去度过白天。

一个年轻人离开了故乡，开始创造自己的前途。动身前去拜访住在山上的一位智者，智者正在练字，他写了三个字：不要怕。然后对年轻人说：孩子，人生的秘诀只有六个字，今天先告诉三个，供你半生受用。

三十年后，这个从前的年轻人已是到中年，有了些成就，也添了很多伤心事。归程漫漫，到了家乡，又去山上看望那已是耄耋之年的智者，智者依然写给他三个字：不要悔。

其实，这人生的六字秘诀是给白天。白天给了人二个字：“怕”与“悔”。因此智者才有这样的告诫。而黑夜呢，黑夜赠与我们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死”：唯有想到死，你才会珍惜生命。生命为何值得珍惜？那是因为生命中有乐；因而，向死才能体会到生的乐趣，才能回归自己。

最欢乐的事比如谈情做爱，一般发生在黑夜。唯有黑夜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比如睡眠，比如梦境，比如呓语，比如写作。死亡就是永恒的黑夜，或者说是永远的睡眠，它是人生的终极所在，按存在主义说法，唯有接近死亡，人才会发现自己，体验到自己真正的存在，这个存在就是与他人无关的，纯粹的，空白的，无拘束的自我。

想到这点，我就会想想我的一生，一生在求什么？一生不就是求安逸吗？安逸是什么？安逸就是无忧，就是快乐与安宁，这是夜晚给我的。当我们穿过夜晚，我们看不到白天的雾霾，听不到白天的喧嚣。如果说，我的生命是在夜色中展开的，那是因为，我的夜晚比你白。

万峰路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