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祖母去世后的第三个周年在我的祖籍来说是个大的节日，无论你身在何方，都要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刻赶往家中，在一抔黄土前尽到应尽的孝子之情。

父亲身罹哮喘疾病已经有数十个年头。在祖母离世的那一年，噩耗如惊雷般突如其来的时候，我清晰的看到父亲举着电话的手臂刹那间凝固在了半空。然后便是急匆匆的收拾行囊，备齐药物，归期似乎迫不及待，随即而来的便是急剧的咳嗽迫使父亲弯下腰来。被我强行制止归心似箭的父亲显然怒不可遏，但我深刻的明白貌似健康的父亲在经历了长途跋涉后的旅顿将是怎样的严重后果，最终父亲妥协在我不愠不火的道理和给家人带给他的强大压力之中。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偶然看到几次路边的燃纸祭奠后，时常使父亲的脸庞映上淡淡的哀伤之情，无一例外的落在我的眼中。忙完了十一假日的紧张工作后，我提出亲自驾车带父亲回原籍完成父亲在祖母坟前的祭奠心愿。那个时刻，我看到，惊喜、犹疑、欣慰、哀伤……诸般复杂的情绪慢慢涌上父亲那张斧凿刀刻般皱纹穿插的苍老面颊。

鳞次栉比的山头如离弦的箭一般后退，那个在父亲朝思暮想的小山村便慢慢展现在了我们面前。车子拖着长长的烟尘驶入村庄深处的时候，远近相间的泥房和瓦房屋顶已经冒出袅袅的炊烟，远山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只剩了模糊的轮廓仍然倔强的挺立在黑幕之下，透过农舍里溢出来朦胧昏暗的灯光，我看到父亲迷茫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神色若有所思。

从城市屈尊来到这个地图上从未被人重视的无名山村里，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无疑是贵客。晚餐的所谓丰富在物质匮乏的农村也无非就是蒜薹炒肉，青椒炒肉，土豆炖肉，茄子烩肉，每道城市里最普通不过的菜肴里，加上了农村里平时饭碗里并不多见的肉片。饭后，或站或立闻讯而来的远亲近戚塞满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蒸腾而起的烟雾使人对面而不可见，随地吐痰的粗鄙举动中既酣畅淋漓的显现出农村人的素养，同时也把他们的善良直爽一览无遗。

父亲一共兄弟三个，父亲行大。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庄里，长兄如父的祖训一直被人们尊若天条。祖母在去世之前，一直在老叔家委曲求全，苟延残喘。老叔并没有因为祖母房产悉数相赠而感恩戴德，训斥、辱骂伴随了分家后风烛残年的祖母数年，父亲的微词使兄弟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祖母过世三周年的这天，迫于规矩，老叔不得不将父亲请到家中。一口水井、一个驴厩和两棵行将枯死的枣树被低矮的泥筑围墙严严实实的圈在蚊蝇飞舞的院落之中。纸扎的房舍和金银元宝散落在院子里的四周，例行的礼节结束后，所有的奠礼被人们扛在肩头，百十来人的队伍慢腾腾的向后山蠕动。父亲和我走在了队伍的最后，他布满青筋的手臂被我托在胸前，在抬头看见山顶那个小小的孤坟的时候，，父亲瘦削的脸庞刹那间惨白如纸。甩开了我搀扶他的手，父亲急速的行进了几步，剧烈的咳嗽使他的腰如弓一般的弯了下来，父亲不得不停止脚步，挥手制止了我再次搀扶他的企图之后，孓然一人站立在村口那个土坡转弯之处，呼啸而至的风声带动了父亲的衣襟腊腊作响，强行压下的咳嗽让父亲的脸颊涨的通红，那时候我分明看到父亲的眼神跨过脚下广袤的土地一直落在随风舞动的乱草堆砌的荒坟之上。

随着金银财宝，房舍竹篱的烟消云散和炮仗痛哭声的销声匿迹，祭奠的人群已三三俩俩下山，父亲在坟前慢慢跪了下来，凝视了许久的墓碑之后，父亲跪着将坟前的乱草慢慢的拔了出来，纸钱和房舍的灰烬突然被旋风带到半空，黑色的纸灰飘落在坡上，脚下，坟前。父亲长久的跪在墓碑前，一言不发，直至他的背影和我站立的身影被完全掩盖在幕色之下。

汽车离开村庄的时候，父亲摇开车窗，任一座座高矮错落的房屋在眼前划过，父亲知道，有生之年，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一次看到老哥写下的文字。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我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从我记事起，父亲会对母亲颐气指使，出于自己长子的身份，碍于自己在老家行大的威严，他不得已只能这样做。父亲是个孝子。也许在我看来，这和愚孝没什么区别，但是在那个年代，父母之言大于天。2010年。哥驾车带着老爸回老家的那一年，我已经开始工作了。没有随他们一起回老家看看，说实话也确实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不觉得有多遗憾。只是心疼父亲的身体。一晃过去了8年，父亲的身体也越发的虚弱了。愿老天保佑，等到我人到中年的时候，还能有个家，还能有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