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头的肖像画 第一章1

金思嘉有时会想起小学二年级的那堂美术课。

那节课的要求是每人带一面小镜子，一边观察自己，一边画一幅自画像。上课了，金思嘉才想起小镜子的事，于是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同学纷纷从书包里拿出镜子开始画画，而她只能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有些手足无措。

老师果然发现了金思嘉的反常，走到她旁边，问道：“没带镜子？”

“没有。”小声。

“你这个美术课代表就是这么当的吗？金思嘉，罚站一节课。”

站起来的金思嘉度过了头几分钟的心理焦灼后，把目光投向了同学们的画图本，终于发现了罚站的乐趣，她可以看到其他人画画的过程，像科学家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样的关系，金思嘉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成绩最差的那个男生虽然带了镜子，但是忘记带水彩笔了，此刻他正在用铅笔画画；最爱美的女生不顾一切地在自己的头上画满了蝴蝶结，远远看上去像顶了一头爆米花；还有全班最胖的那个女生，光是一个圆就在画图本上画了擦、擦了画了五分钟，最终画出来的头还是只有桃核那么大。

金思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师再次把目光锁定在金思嘉身上，也许是在一节全班都低着头的课上只有她一人站着四处张望实在是太突兀，老师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既然不能观察，你就想象着画吧。”

终于结束罚站的金思嘉寻思着看既然看不到自己的脸，那就先画脖子和上半身吧。于是，金思嘉非常认真地画了脖子和上半身，连肩膀处的衣服褶子都画出来了，画完后，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画像”，突然觉得就这样也不错，没有头只有脖子也不错，就这样，金思嘉继续认认真真地用水彩笔给自画像涂上背景色，作为完整的作业交上去了。

后来老师针对这幅画有说什么吗？金思嘉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这堂美术课上的情形，记得自己定定地观察其他人画画，以及给自己画了一幅没有头的肖像画。

金思嘉有时会想起那副画，她觉得那幅画是自己幼年时的一处神来之笔，和自己建立起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一段谶语、一种预言，自己的一言一行皆是那张没有头的自画像的映射，那幅画不是一张未完成的儿童涂鸦，而正是金思嘉本人的完整的自画像。

眼下，金思嘉当然没有功夫去思考什么十多年前的自画像这样带有文艺色彩的事情，因为她在哭泣。

她正站在讲台下方，面对着居高临下的班主任，背对着全班同学的目光。泪珠儿接二连三地掉下来，她没能忍住，抬起手背去擦眼泪，这下大家都知道她在哭了，金思嘉这样想着，她有几分丧气，内心的灰暗又扩大了一片。

班主任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所以金思嘉也搞不懂自己怎么哭了。今天是新学校开学的第一天，几乎每个人都有父母扛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来送，班主任也一一见了每位家长，只有金思嘉是一个人来的，敷衍的态度让班主任觉得自己没有受到重视。此时，金思嘉手里还拿着那张需要父母签字的“通校申请表”，父母在百里之外呢，申请表上家长签字一栏自然是空白，金思嘉罪又加一等。

回到座位上后，旁边的女生悄悄递来一张纸巾，问道：“没事吧？”

金思嘉接过来，小声道谢，旁边的女生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金思嘉有点怕被问到刚才是怎么回事，又或者收到不合时宜的安慰，赶忙从包里找出一本书来看，假装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不止一个人说过她，说她自带一种把人拒绝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尤其是一个人看书的时候，更是亮出了隔绝世界的架势。

书没看完一页，班主任重新招呼大家做自我介绍，要求一定要包含爱好和明年高考的目标，“目的是为了让大家在这里更快地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班主任如是说。

拜托，谁要在这里交朋友，金思嘉想。

“这里”，是一所位于城市边缘的复读学校，自然，目前坐在一起的都是在两个月前刚刚经历了一次惨痛跌倒的失败者，大家身上的伤痕还没有退去，互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只不过，金思嘉所在的艺术班与普通班不同的是，除了伤痕，大家身上还带着一些渴望与众不同的骄傲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毕竟，几个月后，这些人将率先成为竞争者，那是比坐在考场上默默地完成一张试卷更加明目张胆的战争。

可是，艺术是什么时候成为“战争”的呢？如果那是艺术的话。

金思嘉倒没有经历两个月前的失败，因为她两个月前刚刚从大学退学，曾经艺考的失利让她一度对人生灰心丧气，于是随便在家附近找了一所大学。可是，两年前当她第一次踏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就深深地后悔了——自己的院系还没找到，就有一大堆辅导班把她团团围住了，计算机培训、英语四级包过、还有一些金思嘉叫不出名字来的职业培训……这一切，都让金思嘉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恨不得脚下安上弹簧，只需轻轻发力，就可以把自己弹出校门，弹得远远的。

金思嘉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积攒了足够的退学的勇气。还好，还不算晚，金思嘉这样对自己说。

各式各样的人轮番站上讲台，有玻尿酸快要撑破脸皮的搔首弄姿的女生，也有留着飘逸长发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男生，有自信满满不停地卖弄自己的胖子，也有一本正经像一根竹竿杵在那儿的瘦子。金思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他们，那个女生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瞧，她果然对第一排的小男生放电了，不过大多数男生不喜欢这一款；那个男生表面上看起来肾虚一样，但内心非常自负，他一定觉得自己的样子帅出宇宙了，但真的很蠢……

金思嘉猛然想起好几年前高中开学第一天的事，她记得自己在某处读过，与第一次见面的人交往时，一定要记住对方的名字，这是对他人的尊重。于是，自我介绍的环节金思嘉认认真真地在本子上记下了每个同学的名字和特征，可是当她上台的时候却发现底下的同学歪歪斜斜，干什么的都有，认真听她讲话的寥寥无几。讲着讲着，金思嘉音量小了下去，然后停住了，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吸引了过去，都带着疑惑看向她，老师也问，同学你怎么了，她说了句没事，便走下去了。不过后来，没有人记得关于她的这个小插曲了。而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

写下全班同学名字这样的蠢事，金思嘉已经不会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