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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葬的江湖

2018-07-11  本文已影响499人  梅珈瑞

1

谢彬来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面已经乱作一团。几个中年人围在屋子角落右侧的病床前,声嘶力竭地哭嚎着。

他没有立即走上前去,因为床边的仪器显示,老人生命指征还没有彻底消失。他示意徒弟赵小江拿着东西候在门口,自己转身走出病房,来到楼梯拐角处抽烟。

中心医院的肿瘤科在二十二楼,是住院处最高的楼层。溪城人都说,来到这儿,就来到天堂了。因为良性肿瘤,病患都安排在住院处七楼。只有恶性肿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癌症患者,才被安排到顶楼。

和旁人不同,谢彬很喜欢这里,站在吸烟处,可以安静地俯视整个溪城,少有人来打扰。而且,这里的每一个患者和家属,也都更坚强些,毕竟死亡之于他们,只是早或者晚的问题,他们更容易坦然地面对自己或者亲人的死去。

更加重要的是,他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这里。

一根烟燃烧殆尽,谢彬不紧不慢地走回病房。徒弟小江很听话,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但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虽然表情肃穆,可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和他死去的爹赵长青一样。

谢彬总是在想,要不是因为那场事故,现在溪城白事儿江湖里,首屈一指的殡葬师,仍然是赵小江的父亲赵长青。

赵长青死后,谢彬就一直带着赵小江干白事儿。他对这个徒弟哪都满意,唯独这件事情,无论怎样教导,都收效甚微,他始终无法让徒弟对生命产生哪怕一丝敬畏。同行的朋友们都说,老赵家天生就是吃死人这碗饭的,赵小江的样子和他爹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彬叹了口气,对徒弟说:“进屋吧,这会儿,人应该没了。”

徒弟点点头,随着谢彬从容不迫地再度走向病床。几乎同时,老人停止了呼吸,没了心跳,谢彬拿捏的死亡时间分毫不差,这是他多年以来的经验,很多时候比医生还要准确。作为殡葬师,最忌讳在病人生命终末期提前到来,因为他们被称为阳间的催命鬼,提早接近会使人减少寿命,招来黑白无常索命勾魂。所以干这行的首要条件,就是判断咽气儿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得刚刚好。

“爸……爸,呜呜呜,爸!”

“各位亲属请不要把眼泪滴到死者身上,阳人的眼泪是阳气精华的聚集,滴到死者身上,会让已故亡人留恋眷属,不肯轮回。逝者已逝,请各位节哀。”谢彬提醒道围在老人身边的儿女。

“谢师傅,您来了。”老人的大儿子忍着悲痛向他问好,正是他在几天前联系的谢彬。

“嗯,剩下事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谢彬握住男人的手安慰道。

“还是那句话,不怕花钱,要风光体面。我爸一辈子不易,养活我们五兄妹,临了,不能让人看笑话。”

儿女们互相搀扶着散开,谢彬看见了摊在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癌症像盛开在老人身体里的蒲公英一样,从原发病灶随着血液飘洒到五脏六腑,最终产生恶病质,吸收减少,消耗增多,身体入不敷出,最终耗尽生命。

大部分癌症患者临终消瘦到极致,老人也不例外。干瘪的躯干挂着黄褐色萎缩的四肢,瞳孔发散,嘴巴微张,胸前手术刀口赫然醒目,如同一棵满是伤疤的枯死的灌木。

“老人家,您有福气啊,孝子贤孙都来到身边给您养老送终。您的儿女悲伤过度,委托我给您净身洗面,天堂门已开,弥留之际,如有得罪,请您海涵担待。”谢彬走到床头,对着死去的老人说道。

听谢彬说完,赵小江赶紧拿出包裹里的苫(shàn)脸纸递了上去。一张轻薄透亮的黄表纸盖在了老人的脸上,谢彬盯着纸面许久,才又吩咐家属随着徒弟去开水间打温水。

2

谢彬给死者净身的手艺独到,这是行内人都知晓的。一般人净身,褪去死者的衣服,用毛巾简单擦拭,没有明显的污迹就开始穿寿衣。可是他始终觉得,这是敷衍了事,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谢彬净身,全程遮盖不露私处,极为体面。无论死者是男是女,岁数大小,在场的任何亲朋好友都能观看,不会觉得尴尬或者难堪。

不只净身,从人死到火化,他总是能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庄严肃穆,规矩得体,又只收很少的钱,所以很多溪城百姓都愿意找谢彬,给死去的亲人料理丧事。

他先在老人身上盖了张特制的白纸,白纸上流出手脚和头部。让徒弟为死者修剪手脚的指甲,自己则仔细地为死者刮脸、修剪鼻毛、清理头发。随后他才褪去老人的患者服,拿着毛巾把手伸进白纸里,轻轻地擦拭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

“老人家您侧个身!”谢彬轻声说道。赵小江立即心领神会,和谢彬一人推肩膀一人推臀部,把死者身体侧立在床上,为他擦拭后背和肛门。此时家属已经停止了哭泣,默默地看着谢彬和赵小江的一举一动。

“您的子女孝顺,怕您路上受寒,给您备了棉衣。先穿这三领二腰,您走遍三山五岳,再套上这外衣外套,老话儿讲这叫七级浮屠。最后这风衣棉裤,五领四腰便是那九五至尊,愿来世您永享荣华富贵!”谢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轻手轻脚地给老人穿上。

寿衣穿好,赵小江从口袋里拎出头枕脚枕,谢彬一边驮着老人的头说:“头枕山,孙男娣女美名传。”又抬起了老者的双脚说:“脚蹬库,子孙后代辈辈富!”

“儿啊!”谢彬突然面色一沉,伸手指向身后老人的孩子,“在父亲床前跪下!”儿女们迅速跪倒在地。

谢彬撤下遮掩尸体的白纸,老人身体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和方才大不相同,衣服板板整整地穿在老人的身上,从上到下,连一丝褶皱都没有,而且多层寿衣包裹后的躯干,也不再干瘪,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一叩首,感谢父亲的生育之情!”儿女们在床前排成一行,磕头跪拜。

“二叩首,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

“三叩首,长子长孙跪着向前一步走。”老人的儿子挪动膝盖,淌着眼泪蹭到了床边。

“跟我喊,爸,西南大路有三条,您走中间那一条!”

“爸,西南大路有三条!您走中间那一条!”

众人起身,谢彬扯掉盖在老人脸上的苫脸纸。老人的眼睛和嘴还微张着,他抬起左手顺着老人的额头向下一抹,眼睛便瞬间合上了。

“小江,拿最古的含口钱,让老人家路上不挨饿受穷。”谢彬用左手掐住老人微张的嘴,上下一动,在闭合的一刹那,刚好夹住赵小江送上来的开元通宝。

殡仪车的司机和抬尸人早已经在门口就位,谢彬擦了擦手,“一会儿家里说了算的跟我上车,其余的自行到殡仪馆去。”

3

车子驶入殡仪馆,谢彬叫赵小江领着家属去办理各项事务,自己却跑到三楼租下的房间里休息。因为他再次见家属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是不赚钱的。

殡仪馆的花费,都有严格的规定和流程,除非必要,否则国家不会让死者家属多花一分钱。所以谢彬自从收了这个徒弟以后,就不再处理这些琐碎的小事,全都交给赵小江去打理。

“师傅,都妥了。105房间,后天上午8:25出殡。”赵小江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才推门进屋,冲着躺在床上看电视的谢彬说道。

“歇会儿吧小江,也让家属缓缓乏儿,一会儿咱们再过去。”谢彬一边调换着电视频道,一边丢过一盒才开了封的软中华给徒弟。

赵小江接过烟没有点,坐到了谢彬的身边,面色拘谨怯生生地看着沉浸在电视节目里的谢彬。

“怎么了小江?有啥事儿啊?”好一会儿,谢彬才注意到徒弟的反常,赶忙直起身子问。

徒弟神情紧张,犹豫不决,手里的中华烟被搓得嘎吱作响。谢彬没有孩子,赵小江从跟他学殡葬就一直住在他家,爷俩感情很好,他自然也极为了解这个徒弟。

“小江,是不是想接这个活儿?”谢彬说。

赵小江被谢彬一言点破,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他避开谢彬的眼睛,侧着脸点了点头。

“怎么着,嫌钱少?。”

“不是钱的事儿,师傅,我就是想试试,看看自己成不成。”赵小江赶紧解释道。

谢彬拿过徒弟手中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根,“你要是真想试试,你得答应师傅一件事儿。”

“师傅你说,我一定办到。”看谢彬同意自己接活儿,赵小江喜出望外。

“我对你就一个要求,待疏如待亲,待死如待生。”谢彬收起笑容,青色的烟雾后面,露出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待疏如待亲,待死如待生?”赵小江念叨着这句话。

“你想清楚,然后就咱们下楼干活儿,一切都由你张罗,我给你查缺补漏打下手。”谢彬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叼着烟又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

4

来到殡仪馆105灵堂,儿女已经全数到场。没有人再哭泣,都忙着打电话通知朋友报丧。大儿子看见谢彬二人,撂下电话赶忙迎了过来,“谢师傅,东西都准备妥当了,还有什么说道讲究,您只管吩咐。”

谢彬看了一眼身边的赵小江,对男人说道:“接下来的事儿,就让我徒弟给你们张罗,我方才算了算,老人家的八字和我犯冲,要是我接着发送老人,恐怕要生些不必要的事端。我是无所谓的,但是对子女后人不吉利啊。”

“啊,还有这个说法呢?可这兄弟是不是太年轻了……”男人有些迟疑。

谢彬笑了笑说:“行不行,事儿上见。况且不是说我就不管了,他在前面张罗,我在后面应承着。你就放心吧,保证场场面面地把事儿办了。”

话已至此,男人也不再多说,对赵小江点了点头:“那就辛苦这位小老弟儿了。”

“您放心!”赵小江回答得胸有成竹,干脆利落。

赵小江看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谢彬,不再多说,径直走到地上上叠放整齐的几十米白布旁,捏住一头向上一提,另一只手顺势掐住白布的中段儿,就招呼死者儿女过来戴孝。

大儿子第一个走到近前,只见赵小江攥着白布的两头向他腰间一推,右手绕过男人的后背,在他左胯处翻了个花儿,俩手一较劲,只听“嘶”的一声,白布就应声撕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点儿拖沓。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彬都呆立在当场。他定了定神看向缠在男人腰间的孝戴。死者为男,戴孝左短右长,老伴健在,长短整差八寸。

老人的二女儿不放心,走到大哥面前,用手驮着赵小江刚刚绑好的孝戴,拿早已准备好的尺子向上一搭,正好八寸,分毫不差。

赵小江也不理会,接着给第二个人扯孝戴,儿女晚辈,不到两分钟,左侧腰间整整齐齐地都绑上孝戴,荡在前面的白布,左短右长相差八寸,无一失手。谢彬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走到徒弟旁边小声说:“你爹的这点儿手艺,总算是没失传。”

赵小江笑而不语,谢彬也不再多说,拿了个板凳坐在屋子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徒弟准备如何料理这场白事。

“大哥,孝戴系好了,咱们该写灵幡了。提前打印好的那种要便宜一些,要是现场手写,虽然好看,可需要二百元笔墨钱,您看咱们家……”赵小江对老人的儿女们询问。

“你就放心地操办,我说了,别怕花钱。”说着,男人从手提包里拿出银行卡递给媳妇说,“你去先取一万块钱——我这一下子有些蒙了,要不是兄弟提醒,这会儿,还想不起来钱的事儿,谢师傅和小老弟别挑理。”

“不急不急,老爷子的事儿大,钱的事儿小。”谢彬在一旁说道。

“那就麻烦嫂子了,一会儿亲戚朋友闻讯吊唁,咱们灵堂还没布置好,实在有失脸面。”赵小江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谢彬的话。大儿媳妇会意,披麻戴孝地走出灵堂,火急火燎去银行取钱。

5

灵幡又称引魂幡,招魂幡,为亡人引路去西方极乐世界。不超过60岁,“故”字前加“世”字。60——70岁在“故”字前加“耆”字,70——80在“故”字前写“耄”字,80——90岁在“故”字前写“期颐”二字。

死者为男,赵小江问了名讳,便拿出笔墨在白色的灵幡中央刷刷点点,按照男单女双的字数写道:耄故显考黄公讳宝山之引魂幡。

“咱家没用那种现成打印的阴魂幡就对了,其实这灵幡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讲究。就比方说这前面的飘带,要按生旺墓绝四字念下去,最后一个字儿,必须落在‘生’字上。这叫男占生女占旺,你们读读看,是不是占在这个‘生’字儿上了。”

赵小江边写边解释,最后把灵幡高高地举过头顶,挂在了灵堂门口,大家才看见那几笔刚劲有力、端庄肃穆的字——

金童前引路乘龙东去;玉女送西方驾鹤西游。

“师傅,帮我递一下凳子。”赵小江突然招呼帮忙,把谢彬从回忆中惊醒。眼前的赵小江,让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名震溪城的殡葬师,曾几何时,自己就像现在一样,站在赵长青的身后,老老实实地给他打下手。

“好。”谢彬起身,拿着屁股下的塑料板凳走了过去。

赵小江踩在凳子上,用浆糊高高地贴了两条白纸,又提笔为死者书写挽联。此时,赵小江所展示出的才能已经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折服了。儿女们纷纷走到门口,想看看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会给自己的老父亲,写出怎样的一副挽联。

赵小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望了望躺在冰柜里安详入眠的老人,猛地抬起头,摇晃手臂写道:精神不灭风范永固,寿终德望在;岁越七旬含笑九泉,身去音容存。

不等大家反应,赵小江几步便走到停尸的冰柜面前,俯首贴在封存尸体的玻璃上,悲哀地说道:“老人家,您精神不灭,风范永存,可黄泉路上无老少,阴曹地府人情薄,此刻要给您送上那三斤六两买路财,您打赏途中拦路鬼,在给您送上的三尺六寸打狗棒,您棒喝前方恶狗村。”

说着,赵小江从包裹里抻出一根蜡做的黄色小棍,打开冰柜,塞进老人的左手,又拿来几摞纸钱,塞到了尸体的身下。

“虽然老人家已经西去,可这会儿还在阴阳两界中间的路上,所以,一日三餐,照送不误,灵位香火,终日长明。屋子里面,至少要有一人守灵,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他们磕头行礼,你们磕头回礼,他们鞠躬行礼,你们依旧磕头回礼,以示尊敬,以表家风。”

话音刚落,第一批前来吊唁的人就到了,原本阴森清冷的停灵房间顷刻间噪声一片。心情刚有所好转停止哭泣的儿女们,见了亲人和朋友,又哭嚎起来。谢彬留住了老人的大儿子,继续和他们布置灵堂,其余的人都退到外屋,不得惊扰死者。

赵小江问老人的儿子:“灵柩的四周,还没有布置,咱们一切从简,还是稍微有些场面?毕竟还是有不少宾朋,要走上前来瞻礼遗容,过于简单恐怕叫人议论。”

“两位师傅,你们觉得怎么弄合适?”

“其实,这死人后要花的钱,都是给活人看的,简单点儿也没什么。”谢彬向来不主张白事儿铺张浪费,就在一旁说道。

“是啊,要是咱们家里不那么富裕,人已经走了,也没必要考虑那么多,一不忌百不忌。不过,要是家里不差那三万两万的,老父亲一生辛劳,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儿女,儿女临终尽一些孝心,也是理所应当的。这就看你们的孝心了。”赵小江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望着躺在冰柜里的老人说。

老人的儿子听完赵小江的话,眼圈又湿润了,连忙说:“我老父亲这一辈子节俭,这次让他享受享受,二位多多受累,给布置得漂亮讲究点儿,我也就只能尽这最后的一次孝心了。”

站在一旁的谢彬哑然无声,微微皱着眉头瞧着故作悲伤的徒弟。这个场景,他即感到如此熟悉,又觉得无比陌生。赵小江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三句话两句话,就领着不想花钱的家属重新陷入悲痛当中,然后心甘情愿地花钱办事儿。

6

“师傅,今天这灵堂布置得怎么样?还行么?”回到房间,赵小江迫不及待地问谢彬。

谢彬对徒弟说:“那徒手扯孝戴,即兴写挽联的手段,比你爹也毫不逊色,就不知道那最绝的一手你练得怎么样了。”

“您就瞧好吧,出殡那天,我让您瞧瞧这最后一招!”

“好啊,好多年没见有人能把纸钱抛得那么高了!可是孩子啊,咱们是不是跟人家要了太多钱了,钱可不是这么赚的啊!”

赵小江不解地说道:“师傅,咱们干这行不就为了赚钱么?你看看你,总是舍不得多要钱,不然以你的名号,一年随随便便也得挣个百八十万。”

谢彬阴着脸,从包里拿出那张刚刚结算完的账单,放到赵小江的床上,说:“赚钱我不反对,但必须有个度。你布置个灵堂,就要了人家八千。”

“灵柩四周的花,是鲜花不是假绢花;供桌上面的饭菜,是厨子列了菜单,做完送上来的;插电的长明灯,我改成特质蜡烛,能烧一整晚;连殡仪馆的哀乐,我都找音响师给他们改成了《薤露》《蒿里》;遗像发给专业的公司修图,灵位是上好的紫檀木。我只要了八千,难道还多么!”赵小江没有看那张纸,不以为然地看着的谢彬。

“咱们赚死人钱,不是什么正经的勾当。钱花在死人身上,置办寿衣,净身化妆,可以说尊重死者。可钱花在活人面子上,繁文缛节,要求排场,那就是欺骗家属,咱不能这么坑人。等出殡的时候,适当减减吧,听师傅的。”谢彬说。

赵小江没有应声,阴着脸走进卫生间洗漱,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谢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不过多地训斥赵小江,殡葬行里的师徒,大都为师为父,视徒如子。可赵小江又不仅是自己的徒弟和孩子,更是他多年前欠下的一笔还不完的债。

殡仪馆的休息房间在三楼,楼下两层均是大小不一排列密集的停灵间。关掉灯,谢彬点了烟靠在床头,一旁的徒弟堵着气背对着他,在另一张床上睡去。

已经是深夜了,谢彬依旧没有睡意,听着哀乐从门缝隐约传进来,断断续续熟悉的旋律中夹杂着悲痛的哭声,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搭档和朋友——赵小江的父亲赵长青。

7

他们俩最后一次搭档,是料理一位当地有名的黑老大的后事。那位老大在家中突然猝死,民警看着这个毒害一方的祸根终于得到报应,迅速地开具了死亡证明,并没有仔细检查。

民警走后,小弟们从殡仪馆强行把谢彬和赵长青拽了过去,为他们老大处理后事。从净身开始,那些面容凶狠的煞神就冷着脸盯着他们俩,谢彬和赵长青生怕出了纰漏遭到毒打,所以整个过程,他们都异常地小心谨慎。谢彬还记得,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聚集一处,把胸前的衣襟都晕湿了一片。

好不容易套上了寿衣,把死人运到了殡仪馆。可就在为死者化妆的时候,躺在床上的黑老大,突然倒吸了一大口气,活了过来。这时谢彬才猛地想起来,刚才因为过于紧张,他忘了在死者脸上贴上一张苫脸纸。

外行人不懂,以为脸上盖上一张纸,是为了防止家人看见死去的亲人,过度悲伤,其实不然,那张轻薄的黄表纸,是为了替殡葬师试探死者的鼻息和湿气的。

因为质地轻薄,哪怕有一丝气息健在,苫脸纸都会被呼吸吹得上下起伏,即便是平缓均匀地用嘴呼吸,也会因为口中的湿气把纸打湿。

黑老大虽然还没有完全醒来,可呼吸已经有逐渐平缓的趋势。遗容间里此刻只有他和赵长青两个人,他盯着赵长青吓得双腿打颤:“长青,他好像没死透,活了。”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那个人时而短促时而绵长的呼吸,可这一呼一吸,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是精准点射的机枪,枪枪都射在二人心脏上。

江湖上都传说,这人手上有多条命案,所以一旦此人彻底醒过来,就是他们的末日了。他虽然不能把开具死亡证明的警察怎么样,却可以迁怒于给他穿上死人衣服的谢彬二人,一旦他报复,谢彬和赵长青这种老百姓根本无力抵抗,轻则卸胳膊剁腿,重则家破人亡。

赵长青和谢彬一样,面色铁青,双眼通红地瞪着即将醒来的煞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死者的面色已经渐渐有些血色,谢彬张着嘴,吃力地小声嘶吼:“操他妈,这可咋整啊!”

“彬子,不能让他活过来!”赵长青突然平静了下来。

“你还能给他弄死么?这都有气儿了!”

“彬子,我媳妇死了,儿子还没结婚,孩子不能受我牵连。我不能让他活过来,绝对不能。”

谢彬好像明白了赵长青的意思,呆愣愣看着他从化妆台上取了一把剪刀,轻轻地解开黑老大的上衣,使前胸的部位裸露在外面。一手捂着他的口鼻,一手用剪刀瞄着心脏。

“赵哥,别啊!你这是杀人!求你了,别啊!”谢彬几乎被吓瘫,靠着一旁的墙壁捂着脸哭泣。

一声巨响,放在床上的化妆盒都被赵长青奋力的一捅震掉在地上。黑老大只是急促地小声叫了一声,蹬了几下双腿,就彻底死了过去。此刻谢彬已经彻底站不起来了,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彬子,不用你上手,如果事情露馅了,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你照顾好我儿子。”赵长青颤抖着拔出剪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一剪刀仿佛没有要了黑老大的命,而是把赵长青的生命瞬间取走。

缝合已经来不及了,赵长青用大力胶胡乱地粘住伤口,拼命地擦拭鲜血,勉强把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封闭。此时血液已经染红了他的全身,他像个血人一样站在化妆台前,有条不紊地接着为死者化妆理发,更换寿衣,足足忙活了一小时,才让谢彬把人推到停灵的房间,自己留下继续处理烂摊子。

事情终究没有败露,可赵长青再也不干殡葬了。对外人,赵长青总是说,儿子已经大了,怕耽误孩子找对象,自己这一行很多家庭都忌讳。只有谢彬知道,从那件事儿以后,赵长青整晚都不能入眠,每天靠大量的酒精麻痹自己,醉生梦死地说些疯话,性情奇怪,喜怒无常。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终于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赵长青给自己穿上件崭新的寿衣,从溪城最高的写字楼房顶跳了下去,永别了人间。

从那天起,谢彬就发誓,永远不在死人身上赚昧心钱。赵长青还别人的债,一命抵一命,还得潇洒痛快。自己还他的债,就只能以后老老实实为死者料理后事,赚些辛苦钱照顾赵小江。

8

“南瞻部洲中华人民共和国,辽宁省溪城市居民黄宝山,生于1944年7月13日16时,享阳寿73岁,卒于2017年3月18日11时,阳寿告终,西归天堂。

“随身携带一切物品、行李,金银财宝,衣服盈箱,恳求土地,转告城隍发给路引,西行顺利,沿途关卡渡口、津河桥梁、强神恶鬼,如有勒索,禀告城隍,律有明条,法有定章,各宜谨尊,勿视言妄,须至路引者,一律放行。”赵小江站在灵柩的前头,对着男左女右跪在灵堂的两侧的老人的子女们高颂道。

谢彬依旧站在徒弟的身旁,却再也没有劝赵小江减少收费。他发现只要一站到死者身边,赵小江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他死去的父亲。谢彬已经想好了,从此以后,就让孩子继承他的衣钵,帮他赚钱,帮他在溪城打出个名号,也算告慰死去的朋友赵长青。

赵小江推开冷藏尸体的罩子,夹起插在祭台上倒头供饭中间、缠着棉花的那支筷子,沾了沾供在桌子上的白酒,递给老人大儿子说:“我说什么,你就跟着我念什么,我说到哪,你就用棉花擦哪,明白了么?”

男人点头,攥着筷子,规规矩矩地站在灵柩一旁。

“开眼光,观明堂。”

“开眼光,观明堂。”老人的儿子一边跟着念,一边小心翼翼地为父亲擦拭眼睛。

“开鼻光,闻供香。”

“开鼻光,闻供香。”

开嘴光,吃牛羊。开耳光,听八方。开心光,亮堂堂。开手光,抓钱粮。开脚光,上天堂。

为死者开了光,抬重的六个人已经戴上手套围在了灵柩的四周,等待赵小江的号令。

“一叩首,送亡人逍遥西去。”在场的小辈都跪了下来,为老人磕头。

赵小江接着喊:“二叩首,送亡人路上得安。”

“爸……你别走!呜……呜呜,爸!”

“姥爷!呜呜呜……”

“三叩首,送亡人成仙得道。起灵,出发!”他没有理会满屋的哭嚎,立即示意抬重六人把死者运送到灵车上,即刻前往火化场。

9

谢彬随着徒弟在前引领,死者被装进车里,赵小江叫老人的长子跪在灵车面前,把阴阳盆高高举过头顶,又让老人的大孙子挑起那支经由他手写的引魂幡。

“摔得越响越好!”

只听“啪啦”一声,阴阳盆被摔得四散分裂,瓦盆在地上炸裂的声音响彻四周。灵车随即启动,赵小江拽着把手顺势一带,就做到了副驾驶的位置,长子长孙抱着遗像和引魂幡坐在后排,谢彬没有上灵车,而是上了紧随灵车身后、装着花圈纸活儿的货车上。

车队缓缓移动,驶出了殡仪馆。再有一会儿,尸体就将被火化,亲朋好友随着本家奔向酒店,吃一顿白事宴席,过不了几天,老人的名字将很少被提及,一生无论辉煌灿烂还是籍籍无名,都将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谢彬越年长,越觉得天道绝情,越觉得人世无常。

忽然,外面好像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定睛一看,才发现前方灵车的天窗里,由下至上抛出成团的纸钱,原本分离的纸钱好像粘在一起,在上升的过程中缓慢开散,一直到十几米的高度终于绽放开来,如同一朵一朵白色的菊花彻底绽开在空中。

随后,花瓣四散飘落,菊花霎时又成了白色的烟火,随着清风每一片都不粘连,片片分开缓慢降落在前行的路上。

“彬子,你就跟着哥混,保准儿你不吃亏,哈哈哈哈。”十几年前,谢彬刚刚入行的时候,同样是殡葬新人的赵长青拍着谢彬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

“我凭啥跟你混啊!”

“我有绝活儿啊,我跟你对脾气,只要咱们配合,肯定在这溪城殡葬的江湖里混出一番名堂。”赵长青突然一脸认真。

“什么绝活?你说说看!”谢彬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笑着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先不告诉你!哈哈哈,走,喝酒去!”

“那我先看看你酒量!”

“好啊!”

想着想着,谢彬的眼睛湿润了,虽然自己是殡葬师,可却并不知晓,人死以后,是否真的有阴曹地府,真的有转世投胎。如果有的话,那个一脸戏谑又一脸认真的男人,会不会在天上望着赵小江料理的这场白事,会不会在天上怒骂自己没有管好孩子,让他赚了不该赚的钱。

“谢师傅,这小子纸钱怎么能抛得那么高那么散呢?跟他妈下雪似的!太神了!您是怎么教的?”司机一脸惊讶地问坐在旁边的谢彬。

谢彬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欣慰地笑着说:“他可不光是我的徒弟,还是溪城殡葬界传奇人物赵长青的后人。溪城老赵家,就是这阳间亡魂的引路人啊!”

“我记得当时赵长青就有三门绝活儿,您知道是哪三招么?”

扯孝戴,写魂幡儿,纸钱抛起三丈三,若问亡魂何处去,赵家引你上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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