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马桥词典》

进入《马桥词典》,就像穿越土匪和鬼魂的世界。在那里,“不和谐”是指“漂亮”,同性恋者是“红花爹爹”,而人不会死去,他们只是“散发”了。——《纽约时报书评》
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大写。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现在,又下雨了,雨声总是给我一种感觉:在雨的那边,在雨的那边的那边,还长留着一行我在雨中的泥泞足迹,在每一个雨天里浮现,在雨浪飘摇的山道上变得模糊。
它像一棵树,拼命向上寻找阳光和雨水,寻找了三十多年,最终发现自己的枝叶无论如何疯长,也没法离根而去,没法飞向高空。
作家们一次次回顾身后,写一些现事,说一些现话。但他们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对当下的介入,涌动着当下的思维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在。作家们最习惯于寻找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他们的矛盾也许在于:既要发现时间,又要从根本上拒绝时间。
一个戒指不仅仅被看作金属的时候,科学主义就为信仰主义留下了地盘,为一切没有道理的道理留下了地盘。生活的荒诞性和神圣性,就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她们也许没有那么愤怒。但她们的情感总是在集体中得到放大,女子们一旦成了堆,事情就不一样了。细胞和神经不大管得住,不痛也痛,不痒也痒,不高兴也高兴,不愤怒也愤怒,凡事不闹过头是不行的。
计划生育运动开始的时候,他是重点结扎对象。他对此最为不满,说共产党管天管地,怎么还管到裤裆里来了呢?
后来还是乖乖的去了公社卫生院,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婆娘去结扎,说法很多。他说婆娘有病,扎不得。别人则说他担心婆娘偷人,扎了以后容易瞒天过海。还有人说,什么呵,结扎的人每人可以享受政府奖励的两包葡萄糖和五斤猪肉指标,兆矮子从未吃过葡萄糖,所以争着去挨一刀,也享受一回。
我来到了后山坡,坐下来,听树叶间呼呼风声,看满山守候和等待着我的秋草。远处送亲的唢呐突然吹响了,吹得满目秋草突然,颤震和游动,最后被泪水淹没在我的眼中。
满山坡的秋草是泪债的证明。它们在风中飘摇,一浪一浪向山顶扑去。也许他们默默收纳了人间太多的哭声,才会落得如此的憔悴。
马桥有很多石头,有很多土,这些石头和泥土经历了千万万年,你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到他的变化。她的每一颗微粒,都在确证永恒。它永远不息的流水,喧哗着千万万年以前的声音;而千万万年以前的露珠,现在还挂在路边的草叶上,千万万年以前的阳光,现在还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前面一片嗡嗡而来的白炽。
从另一个方面说,马桥当然不再是从前的马桥,甚至不再是刚才一瞬间的马桥。一条皱纹出现了,一根白发飘落了,一只枯瘦的手失去了体温,一切进行得悄然无声。一张张面孔在这里显现然后又逐一消失,成了永远不再回头的事实。我们唯有在这些面孔上,才能怵然发现光阴行进的痕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它停止下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这一张张面孔避免在马桥土地的呈现——就像一个个音符在琴弦上轻轻的熄灭。
马桥以前的官人和罪人,都没有留下名字。
年久失修,一些岩板已经破碎了,或者干脆没有了。剩下的断断续续,也沉陷在浮泥的包围之中,只冒出尚未没顶的部分,被过路人的赤脚踩踏得光溜溜的,像一段段冒着油汗的背脊,在我们脚下做永远的跪伏。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些背脊从泥土里挖掘出来,让背脊那一端的头颅抖落泥土,从漫长的黑暗里昂起来,向我睁开陌生的眼睛——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