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电影文学剧本
白鹿原
编剧:芦苇
西部电影集团
北京紫金长天传媒文化有限公司
2007 年11 月2 日
序:
牲口圈房
牲畜打着喷鼻嚼咽草料,母牛鸣叫起来,一只小牛犊惊慌不安地窜来窜去。
白嘉轩的老婆仙草挺着大肚子身孕,吃力地拎桶倒水入缸,她刚把第二桶水拎起拌住缸沿,腰身一闪跌倒,水桶砰然坠地!
仙草哆嗦着从裤腰里掏出手,上面沾满了血水。
门“砰”地撞开, 4 岁的黑娃跑进来,他突然站定,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住了。仙草哆哆嗦嗦地从裤腰里抱出一团蠕动着的血肉圪瘩。
黑娃的篮笼镰刀失手坠下,他返身逃跑出去,扒住门扇朝里窥视。
仙草:(呻吟)“黑娃!……镰刀……”
黑娃进来拾起镰刀,慌惑不安地走到仙草身边。
黑娃闭着眼睛割断了脐草,仙草晕厥过去。
黑娃惊叫着窜出圈房。
婴儿的哭声 ---- 。
黑幕:
出现字幕:公元 1911 年。
清宣统三年。
淡出
1、白鹿原 (秋)日 外
土塬浑然屹立,沐浴在金秋的阳光中。
农人们有的在抖动着缰绳驾骡耙地。
碾耙过后的土地平坦顺展肌理均细。
麦场,农人们正在扬麦。
这是农人在抚育着生命的永恒图景。
2、祠堂私塾 (秋)日 外
孩童们的声音(画外音):“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村童哄然冲出私塾,散去。
黑娃、鹿兆鹏和白孝文撒腿跑在最前面。
3、白鹿村祠堂 (秋)日 外 / 内
三个孩子跑来看热闹,只见祠堂里里外外,工匠族人在忙着大修祠堂,场面红火,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白嘉轩在巡视,一脸庄重的神情。
鹿子霖惶惶不安地操着手匆匆进来:嘉轩,嘉轩,革命了,反正了,宣统皇帝下位位了。
白嘉轩和众人惊讶不敢相信。
半饷,白嘉轩一挥手:都别歇着,干活!
祠堂内又热闹起来。
鹿子霖:都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修祠堂?!
白嘉轩:世道乱了人心不敢乱!
4、滋水县衙门正厅 (秋) 日 内
陈旧晦暗的衙厅里挂贴着新旗新徽新标语,新任县长给乡绅族长们宣讲革命大义的声音传出来。
县长(画外):“……何谓中华民国?顾名思义,就是民众的国家,何谓民众?就是黎明百姓,何谓民主?就是要黎明百姓来作主参与国家朝政,彻底地根除封建弊政——”
县长讲得声嘶力竭。乡绅族长惑然难解,他们抽着旱烟咳嗽着不停地吐痰,厅里烟雾缭绕。垂垂老翁困顿不支坐着打盹。
县长喝茶润嗓吐着叶梗问:“都听明白了没有?”
无人应声。
史县长正待接讲,忽见鹿子霖起身站出来。
鹿子霖双膝一跪磕头,说“大人在上——”
县长拍着惊堂木说“起来,你都是民国公民咧,不能再搞这些封建礼仪咧。”
鹿子霖迟疑着站起来,口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又跪了下去。
田福贤对县长悄声解释:“这人见官跪习惯了,站起来就不会说话了。”
县长皱眉不语。
鹿子霖:“大人英明。皇上没有了,科举也没有了,那,小的娃们家在私塾里化费着银子读了一整整,都成了一场空咧?”
县长:“旧学堂废掉了新学堂可起来了么。”
鹿子霖:“新学堂也有功名?也能进身为官?”
史县长:“我就是新学堂出来的,才当了县长的!”
鹿子霖起身白嘉轩又跪下了。
白嘉轩:“请大人开导,这——这没皇上了,皇粮咱纳还是不纳了?要是纳,是照着清家的田亩等级来纳呢?还是有新纳法?如再遇灾荒年景,新官家还发不发赈粮了?”
县长:“嗯,问的实在,你不简单。”
又出来几位乡绅跪下来发问革命究竟是啥东西,反正究竟是啥东西?
史县长筋疲力尽地合目寻思,田福贤过来附在他的耳朵根子上嘀咕了几句。
史县长猛啪惊堂木,赫色变色地说:“带人!”
田福贤一招手,几名军人把身着清朝官服的老县令拉上来,五花大绑地压跪到地上。
乡民们乍见蟒袍顶戴,不由自主地纷纷起身下跪,被军人斥责着赶回原位。
田福贤掀掉老县令的顶戴,一剪子剪掉他的辫子递给史县长。
史县长抖动着辫子,说:“革命就是把这猪尾巴割掉,把这民族的耻辱,奴隶的标志都割掉。啥叫反正?反正就是把反动的封建权力反正过来,交到革命政府手里,交到民众的手里。白嘉轩,来,你来拥护革命政权,把你的猪尾巴绞了去,立马你就是掌管白鹿镇乡长!来,过来——你不拥护?”
白嘉轩赶紧护住辫子起身回到原位坐下,声辩着说:“你革清家的命哩么,咋个革到我的头上来咧?”
县长:“不革到你头上,旁人不得知道啥叫个革命!”
白嘉轩:“古人圣书上说,发肤受之父母,不得随意损毁,连古人圣书的命也要革了去呀?”
乡绅不少人附和着,局面一时僵住了。
鹿子霖对白嘉轩做了一揖,悄着声如同临危赴难大义凛然地说:“嘉轩兄,你惹下的麻缠大了,这辕门你不上,只有兄弟替你受过,兄弟替你担当了去!”
鹿子霖四处作揖来到前台,对着史县长又欲下跪被田福贤一声喝住。他深躬腰身,说“县长跟田官人拥护革命,我就拥护,我就绞个辫儿明个心,拥护拥护!没有二话!”
田福贤剪掉了鹿子霖的辫子,前台一处喝彩声。
县长精神大振,当即说:“本人以滋水县县长身份宣布,任命鹿子霖为白鹿镇的乡长——”他狠狠敲了一下惊堂木,大声说“这就叫革命加反正!”
话音刚落,涌进一帮官差将众乡绅族长一个个按住,有人喊叫,有人挣扎,会场顿时一片混乱。
白嘉轩尽管奋力挣扎也无法幸免,辫子被剪。
县长对白嘉轩:你不是问皇上没了,皇粮纳还是不纳?皇上是没了,可革命是需要本钱的。限本月内,各乡将税交齐。
5、祠堂 (秋)日 内
白嘉轩指挥着几人在栽立刚打刻完工的乡约族规青石碑。
鹿子霖:嘉轩,其他各村的税都交齐,只剩下白鹿村了。
白嘉轩不满地说:“子霖,这民国不是说民众作了主么,咋,反倒摊下的税比清家皇粮翻了一翻还多?”
鹿子霖说:“你当民国推翻清朝就不摊本钱咧?是白拾白拣来的?”
白嘉轩:“你给我说说,这交的税县上拿多少?区里拿多少,乡里拿多少?”
鹿子霖噤口无言。
鹿子霖说“你个老鼠非要把铁铣咬透为个啥?嘉轩,你可想把兄弟往辕门逼呀?”
白嘉轩抖着通告说:“子霖,你辫儿绞的残活,一辫子就绞出了一身官服,穿官服办官差我敢逼你?这名堂说不清的税,我交办不了。”
鹿子霖:“嘉轩,你只管催交,你那一份,随便往里咋搁一添……就完咧。”
6、白鹿村 (秋)日 外
黑娃、鹿兆鹏一群孩子前窜后跳,开心异常。
惟独白孝文跟在父亲身后,白嘉轩敲着响锣边走边喊:“接鹿乡长命令,县府派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
祠堂墙壁的通告下,拥满了情绪激动议论纷纷的村民。
7、祠堂内 (秋)夜 内
孩子们兴奋的你推我搡打作一团。
白嘉轩端坐着,鹿三等族人围着白嘉轩,气氛压抑。
白嘉轩用火镰点着白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吸了一阵子,喷出了团团青烟。
8、白鹿镇乡公所 (秋) 日 内
桌上杯盘狼藉,田福贤、鹿子霖众人正喝的醉颜酡色,划拳声声震耳热火朝天。
9.鹿三家 (秋) 日 外
鹿三肩扛着架犁杖走出家门。
10.白鹿镇乡公所 (秋)日 内
黑娃突然如飞矢般冲进来,止步不住一头撞到田福贤身上摔倒。黑娃爬起来扬手把草笼子扣在席桌上,汤盆倒翻溅了田福贤一身,也烫得黑娃眦牙裂嘴。
田福贤狼狈不堪地一把揪住黑娃,气急败坏地骂:“碎驴日下的反了你?!这是谁屋里出下的土匪?!”
11.白鹿镇 (秋)日 外
越来越多的农人抗着农具、牵着牛、驴出门,跟在鹿三的身后,逐渐聚集成一道沉默的、壮观的人流。
12.白嘉轩家 (秋)日 内
白嘉轩一个人怡然自得地喝着酒。
13.白鹿镇乡公所 (秋)日 内
田福贤正拎起草笼砸到黑娃头上,一掌掀倒他正欲发作,忽然抬头愣住。
鹿三肩扛架犁杖,后面跟着拿着各种家具、牵着牛、驴的大群村民们涌了进来。
黑娃乘机往出溜,白孝文把一只粪笼扔进来,搀着黑娃跑出去。
鹿三站在房门正中,把犁杖重重朝地上一丢,不卑不亢地说:“各位官人,麻烦把这农具收下,看他谁能交的起这税,交给他谁种去。”
鹿三放下犁杖就走,村民们忿忿不满地把各种农具稀里哗啦地丢堆起来,倾刻便封住了大半个门,后面的人仍不住手陆续堆放。
牛、驴的叫声响成一片。
房里的人愕然无措相顾无言。
鹿子霖气急败坏地窜到田福贤面前,说:“……这……这可咋办?”
白嘉轩推着独轮木车悠然而来,他看见白孝文跟黑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训责地说:“孝文!回去!”
白孝文拧?着不愿离去,白嘉轩板下脸、双眼一瞪。
白孝文如同惊鼠一溜烟不见了。
黑娃人小挤不到前面,索性一甩手把镰刀扔进房门里。
镰刀飞到桌子上,砸碎了一只酒瓶子。
田福贤操起一片扣肉放进嘴嚼着,又呷了一口酒。
鹿子霖:“我看鹿三这人有反骨,好我的爷,你拿个主意?!”
田福贤:“干鹿三的逑事,是白嘉轩日你的尻子哩!”
白嘉轩用木轮车把顶着堆积如山的农具,把房门彻底封死!
14、配种院场附近 (秋)日 内
三个伙伴寻着蛐蛐叫四处寻觅,黑娃抬头见不远一树上鸟窝,飞一般跑过去,噌噌地上树。
鹿兆鹏拾了一块土疙瘩起手臂,正想朝黑娃砸去,却见黑娃已经下了树,跑到围墙塌口处对他们招手。
三只小脑袋挤在塌口朝里张望。
院墙里,场主正忙着配种。一头黑驴跟一匹红马又咬又噌,黑驴举蹄跳上红马的脊梁。
院墙外三人屏住呼吸蹬圆了眼睛。
场主顺手一推,红马颤抖着叫唤起来。
黑娃突然在白孝文裤裆抓了一把:“噢呀!孝文硬的跟驴?一样!”
白孝文报复地砸了一拳黑娃裤裆,疼的黑娃眦牙咧嘴申唤起来,鹿兆鹏急忙为他揉抚小腹。
黑娃叫唤:“他把我牛砸日塌了!”
鹿兆鹏哄慰着说:“反正你也没订下媳妇,失塌了就失塌了,留着也没用。”
黑娃一把推开鹿兆鹏,凶着脸说:“失塌不成!财东娃听着!我黑娃要么不娶媳妇,要娶就娶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听着了没 ?! ”说罢一抡手狠狠把土疙瘩扔进墙院里。
土疙瘩直中黑驴,它受惊嘶叫着跳下来,将场主撞倒脱缰狂跳而去。
场主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恶声恶气的叫骂着朝塌口追奔过去,“狗日下的立住!看我把这伙崽娃子的皮剥咧去!”
三个小人转身飞逃。
15、白鹿祠堂 (秋)日 内/ 外
完工后的祠堂焕然一新,族人们盛装出席,鞭炮齐鸣。
白嘉轩在诵读乡约:“犯义之过六:一曰酗酒斗讼二曰行止逾违三曰行不恭逊四曰言不忠信 --- ”
受惊的黑驴横冲直撞进来,撞倒了乡约族规青石碑,又掉头冲出了祠堂。
白嘉轩脸色铁青。
场主连推带搡拧着耳朵把三个小娃押进来,怒气冲冲地。
场主:“这三个匪娃子把驴的熊都打成瞎瞎熊咧。种没配上,驴马都惊跑的没影了儿咧,族长,这事咋办?”
黑娃高叫着辩解:“黑驴跑了,红马没跑!”
场主:“你三位都是原上最要脸面的人,这三个咋就这么没脸没皮的,那牲口交配好看得是?看了都给你大脸面上增光不成?”
鹿子霖劝息着说:“甭急甭急,天底下咋失赔都能议出个价码!”
三位家长气的脸色发僵,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白嘉轩捺住心火蹲蹴下去,审视着问道:“你三个谁出的主意?”
三个娃哭丧着脸。
黑娃嘟嚷着:“……黑驴,是我拿土疙瘩撇跑的……”
鹿三怒不可遏当胸一脚把黑娃蹬翻,骂道:“我把你失塌了抵人家的驴命去!”
鹿子霖脱掉鞋晃举着,虚张声势地斥骂着儿子:“今儿我把你驴日的打死到这!”
鹿兆鹏挨到屁股上的鞋底分量不重,嘴头上口气却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打死我,你不算好汉!”
白嘉轩引而不发地逼视着儿子。
白孝文像陷入落井的小动物浑身颤抖恐惧万分地眨巴着眼睛。
白嘉轩:“去,把墙角底的酸枣枝拿过来。”
白孝文哭丧着脸来酸枣枝交给白嘉轩。
场主上去拦住白嘉轩,说“不敢来真的,不敢!”
白嘉轩推开他,叫三个娃一溜儿跪下。
白孝文欲外窜,白嘉轩一把拎住了领口,抡起酸枣枝儿左右给了两下。
白嘉轩:“看你还敢学瞎。”
白孝文惨嚎捂住了脸,抬头缝间渗出一缕细血。
白嘉轩表情似有不忍,旋即把酸枣枝丢到地上,对鹿子霖、鹿三说:“碑子上族规写的分明,你俩看着办。”
鹿三、鹿子霖只得抬起酸枣枝,还未下手,黑娃突如狡兔般地飞窜出祠堂,鹿三转身追去。
鹿兆鹏也乘机飞逃出去。
祠堂外,已是黄昏。
黑娃与鹿兆鹏四下张望,祠堂内静静的,只剩下白孝文一人。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来,来到白孝文身旁。
鹿兆鹏怯怯地说:“孝文,你大走了。”
白孝文僵跪不动没有反应。
鹿兆鹏欲看伤情,白孝文如遭电击般躲开他。
黑娃上摸了一把白孝文的裤裆,故作惊讶地喊着:“唉呀,孝文的?子叫他大刷掉了,成母马咧!”
白孝文浑身抖索着,他突地一耳光将黑娃抡翻,双手又紧捂住紫肿失形的脸,发出的叫声尖刺惨绝:“甭动我!——谁都甭动我!”
16.白鹿村 (秋)日 外
白孝文在追打着黑娃。
17、白鹿原村口 (秋)日 外
木轱辘车轮吱哑作响地转动着,大车轧着深深的沟辙前去。车厢上坐着鹿子霖父子与陪送的亲属。
穿着新式制服的鹿子霖爱宠地搂着儿子。
兆鹏忽然爬起身,高喊着:“黑娃!黑娃!”
黑娃看见了大车,飞快地追上大车,亦步亦趋地尾随在后。
鹿兆鹏:“你咋不去祠堂读书咧?”
黑娃:“我大不叫去了。”
鹿兆鹏:“为啥?”
黑娃:“说我是窝不住的野鹁鸽,把买纸买书的钱都白撂了。你咋也不去了?”
鹿兆鹏:“俺大革了命了,送我到西省城里上新学堂呀!”
黑娃:“新学堂先生歪不歪?拿啥打人呀?都学些啥书?”
鹿兆鹏:“再歪我不怕!学的是电火声光,还要学洋字洋码,洋人说话唱歌……”
鹿兆鹏掏出一块冰糖塞给黑娃。他接过来咬了一口,脸上浮出极度幸福而痛苦的神情,站住不动了。
大车辚辚前去,鹿兆鹏问“卡住喉咙眼儿咧?”
黑娃举起点心:“这叫个啥?”
鹿兆鹏:“冰糖!”
黑娃端详着冰糖,猛地一口全部塞进嘴里,脸腮撑起一堆疙瘩。
鹿兆鹏:“好吃不?”
黑娃被咽住“哇”地一口把点心吐到手掌中,细细端详。
大车远去,鹿兆鹏对黑娃挥着手。
鹿子霖斥训儿子:“你以后少跟这号猫三狗四的胡球混混来往,人以群分,交友讲究的是要交结高人、能人、贵人,你跟这号烂松货能混出个啥名堂?嗯?”
黑娃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撮点心渣,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嚼着,不觉脸上淌下几滴清泪来。
白孝文追到,站在黑娃身边,目送大车消失。
字幕:公元 1922 年
民国十一年
淡入
18、白鹿原 (秋) 日 外
鼓乐阵阵,送亲迎亲的人群随着花轿爬上土原。
19.祠堂 (秋) 日 外 / 内
鞭炮响鸣鼓乐齐奏,宾客云集。
身着盛装顶着绣巾的新娘子比新郎白孝文高出大半个头,白孝文神态木然。
白嘉轩与妻子仙草等人喜气洋洋。
一个硬朗壮实的小伙子拎着茶壶忙着倒茶待客,他惊羡地盯着高大健硕的新娘子,不觉把茶水倒溢出来。
一宾客拿黑娃取笑着说:“黑娃!看人家孝文的福气,你毛交二十的人了,硬的梆梆的也只能跟牲口睡个马房,人跟人不能比!”
众宾客因为等候多时,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鼓乐声忽然止住。
司仪穿过人群,走到白嘉轩面前:族长,时辰不早了。
白嘉轩示意等一等,招手让黑娃上前,低声叮嘱几句,黑娃转身离去。
司仪示意鼓乐班子继续演奏。
20.鹿子霖家院 (秋) 日 外 / 内
院里挂灯结彩喜气盈盈。
与祠堂不同的是,厅院里拥满了服饰典正浓妆艳抹的亲属家眷,却个个神色窘慌有异。
黑娃兴冲冲地挤进正堂,只见鹿子霖甩手给了鹿兆鹏一个巴掌。
黑娃:“叔!……兆鹏大喜的日子,这是何苦哩?……”
鹿子霖:“你问这驴日的去,他要呲油呀,要乱爱呀。你当我摆下这场面是给你吃花酒逛窑子呀!”
鹿兆鹏啐了一口血沫,说:“比那还要恶劣,还要腐败!也不睁开眼窝看看,都把清朝的命革毕了,都中华民国了,讲人权讲婚姻自主了——”
鹿子霖:“住口!”
鹿兆鹏:“连个面都没见过,一把拉过来就要上炕日娃呀。咋,把我当牲口摆弄呀,我是个人!”
厢房里,新娘满头银饰抖动着,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水浸透了红盖头。
门帘一揭,鹿子霖妻进来,她把一把剪子塞到儿子手里,涕泗俱下地哀嚎起来:“兆鹏呀,这儿就朝你妈喉咙上攮!”
鹿妻痛不欲生一头撞去,哭嚎着,突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屋里顿时大乱。
鹿子霖上前架住鹿兆鹏的胳膊说:“黑娃,给叔搭个帮手,他今死也得给我死到祠堂里去!”
几个人上前架住鹿兆鹏。
21.祠堂 (秋) --- 日 内
鼓乐声声中,众目睽睽之下,婚礼仪式正式举行。
与白孝文和新娘一道,鹿兆鹏被黑娃等强押着与新娘结拜行礼。
白嘉轩满面喜色,而鹿子霖佯装笑脸,在族人面前,尤其是白嘉轩面前,鹿子霖大丢颜面。
22.白孝文新房 (秋) 夜 内
大红蜡烛闪耀着焰火,已快烧到残根。
白孝文借酒力行房不成,忙得满头大汗,终究不成。
蜡烛熄了,窜出一缕轻烟,黑暗中,传出新媳妇的啜泣声。
23.白家牲口圈房 (秋) 夜 内
牲口喷着响鼻吞吃夜料。
黑娃独自一人铡草料,他腿脚并用踢拨着成捆的苜蓿,憋足劲狠铡下去!
黑娃汗流浃背刀刀猛势,把无穷的精力与抑闷倾泄在铡刃上去。
“咣?”一声,鹿子霖领着几个人推门而入,一脸焦急,四处查寻。
一个人推门急入,喘息着说:“有人看见兆鹏沿着滋水河跑了!”
鹿子霖被铡刀绊个趔趄,黑娃赶紧扶稳他出门。
24.滋水河畔 (秋) 夜 外
天色麻光,鹿子霖等一行人打着灯笼追过来。
鹿子霖气急败坏地拖着木棍,追着河对岸鹿兆鹏的身影,声声哀求:“兆鹏?——你立下!咱有话回屋慢慢说么。”
鹿兆鹏提着马灯大步流星地走着,昂首而答:“跟你没话说!”
鹿子霖:“兆鹏?——你读书知理是明白人么,自古而今,见谁弄下过这号邪兴事,你给爸回个话?——!”
鹿兆鹏:“我就是读了书才明白的,不能做你手里的牺牲品!”
鹿子霖:“我问你,你让你媳妇将来还活不活人了,你给大拿个主意?”
鹿兆鹏:“甭问我,你巴下的屎你打折去。”
鹿子霖(恼急):“你狗日的立下!把你妈都逼的咽了气咧!”
鹿兆鹏(不恼不急):“吓唬个谁呀,你咽了气我都不回头。都到 20 世纪咧,白鹿原上还蹩哒着这着封建活鬼,都死了才干净!”
鹿子霖(嘶骂):“畜生立住!”
鹿兆鹏:“我还要赶回学校搞革命去呢,我忙得很。”
鹿子霖跳脚骂着扑进了水里,被黑娃等人拉上来抬回去。
鹿子霖浑身透湿悲号起来:“读了个你妈的逼的书……革你妈的逼命呀……新你妈个逼的学校,把娃就教成这号六亲不认的畜生咧!……”
鹿兆鹏扬臂把马灯扔过河,砰然灯碎!
25.白家牲口圈房 (夏) 日 内
白嘉轩和鹿三在交谈。
鹿三:“毕竟是祖德太薄太浅了。看看咱孝文的婚事,风了光还得了体,谁不夸你教子治家有方……”
黑娃背着一大捆青草进来,把草捆扔到铡刀旁,走到水缸旁用马勺舀水咕嘟咕嘟地喝水。
白嘉轩(板正了脸):“黑娃,你这一茬儿人就剩你没成家了。我跟你大商量了,准备给你定亲呀。”
黑娃猛地被水噎住,他放下马勺,瞟了白嘉轩一眼。
鹿三:“咱家贫寒,你嘉轩叔不忍看你栖惶下去,先拿财礼给你把媳妇娶回来,把门户立起来。天大你手捧不住,你先给你嘉轩叔谢个恩,日后就在白家好好扛活,趁着我没下世,也好经管着你。”
黑娃不吭气,又舀了一瓢水灌下去。
鹿三:“当年不是白家仁义出财礼让我娶了你妈,这世上还有个你娃?说话!”
黑娃:“……大?,将来我有了娃,成亲得是还得让白家张罗财礼呀?”
鹿三被噎的结实,张大嘴只说出一句:“……你?……你犯上!”
白嘉轩:“黑娃谋的倒是远,可眼下,你晃当到啥时候才是个了呀?”
黑娃:“我出门当麦客去呀。挣下了钱,我就不晃当了。”
白嘉轩:“怕只怕你挣下钱时,年岁可不饶人。”
黑娃:“要真是落下这命,我认了。”
鹿三:“你认不成!凭啥你认的命,我就得绝了后!!”
白嘉轩:“甭着急,这是传宗接代顶门立户的大事,你爷儿俩再思量思量。”
白嘉轩起身离去,鹿三喝着黑娃过来帮着铡草,“过来,搭个手。”
黑娃过来,帮着鹿三铡草。
鹿三:“咋个?你要等我棺材烂了才成家呀?”
黑娃给铡刀底塞草低头不语。
鹿三:“说么,你为啥不受人白家的好意?”
黑娃低着头,只顾塞填青草。
鹿三举起巴掌威胁:“你没长嘴?回话!”
黑娃:“不为啥。”
鹿三又一扬手:“不为啥,你为啥嘴硬?!”
黑娃:“我嫌他……话说的气太粗,腰挺的太硬了。
26.河边 (夏) 日 外
黑娃背着简单的行囊上了渡船,船驶向河心。
突然,黑娃吼起了秦腔,河水滔滔——。
27. 白鹿村村口 (夏) 日 外
白孝文牵着载着媳妇的骡子进村口,低头躲避着村人好奇的眼光。
28.白家上房 (夏) 日 内
白孝文牵着载着媳妇的骡子进来,站在门外毫无表情地说:“大,我把人给你接回来了。”
白嘉轩正吸水烟,深为不满地说:“咋是个给我把人接回来了?我有你妈呢!今后,谁屋里的东西谁看好,甭叫我再操你的闲心。”
白孝文冷着脸把骡子拉到院子当中,扔下缰绳径自离去,剩下孝文媳妇无助尴尬地坐在骡鞍上面。
白嘉轩一声:“立下!”喝住了白孝文。他正色而言:“咱家不是开野店的,不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白孝文扶下媳妇。
29.白孝文新房 (夏) 夜 外 / 内
厮打的碰撞声与咒骂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白嘉轩夫妻闻声赶来立在门外。
白嘉轩顿着脚狠狠咳了一嗓子“开门!”
门栓开启,床炕狼藉,小夫妻衣襟不整,孝文媳妇的一只眼窝乌青紫黑。
白嘉轩瞪眼喝声:“跪下!”
白孝文两口子跪下去。
白嘉轩:“说,为了啥?”
白孝文夫妻紧绷着脸不回声。
白嘉轩(厉声):“回话!”
白孝文夫妻仍不作声。
白妻对着孝文媳妇逼问:“你没长嘴?叫你回话呢!”
孝文媳妇:“……我没有话。”
白妻光火戳点着孝文媳妇脑门:“你还嘴硬,问的就是你!”
孝文媳妇:“……问你娃去。”
白妻恼怒地操起扫帚打了孝文媳妇两下,说:“还敢顶嘴?!我今儿偏偏就要问你,为啥?你说!”
白嘉轩拦住仙草,孝文媳妇捂着脸强忍抽泣,突然仰首嘶喊:“为啥?为啥?就为你娃不是个男人,我前世造了孽了,才落到你娃这号不是男人的东西手里——”
白孝文跃起操起炕桌欲砸被白嘉轩夺下,孝文媳妇一头冲出门去。
屋里的人愕然无措,外面传来孝文媳妇的哭嚎声,痛切肺腑让人不忍听闻。
白嘉轩甩门出来,却见鹿子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十分的尴尬。
白嘉轩:“子霖兄,有事?”
鹿子霖:“没——小事,明儿再商量不迟。”
白嘉轩目送鹿子霖的背影离开。
30.白家上房 (夏 ) 夜 内
白嘉轩嗓音沙哑瞑目而语:“孝文,你这病是啥时落下的根?
白孝文为父亲端茶。
白孝文:“……早先。”
白嘉轩:“早先是个啥时候?”
白孝文:“辛亥年。”
白嘉轩猛地睁开了眼:“辛亥年,就是革命反正皇帝下位位那年么!”
白孝文:“嗯。”
白嘉轩:“皇帝下位位,咋能把病根落到你身上?!”
白孝文:“你罚我跪祠堂,拿枣刺刷我的脸,从那以后就再没行过。”
白嘉轩(惊愕):“……皇帝下位位,我可罚你要得啥?”
白孝文:“我跟黑娃、兆鹏偷看牲口配种,犯了乡规族约,你嫌丢你的人了。”
白嘉轩仰首朝天竭力思索着:“……跟着黑娃偷看牲口……跟着黑娃……就那一回?!”
白孝文:“爸,茶凉了。”
白嘉轩扬手把茶泼洒在白孝文身上,他言辞冷峻痛彻心肺地说:“这不是丢我的人,是拿刀剜我的心哩!是要灭白家的门户哩。……你让你大咋给先人交待呀?!你给我说,咋个交待?!”
31.郭家塬 (夏) 日 外
一望无际的麦地金浪滚滚,麦穗的摇?声,飞鸟的欢鸣声,成排的麦客寻找雇主穿行于麦浪间。
黑娃参列其中,他戴着草帽坦露胸脯,肩上的镰刀把搭着的衣衫随风摆动,显得精壮而自信。
黑娃吼起了秦腔,其声激越高吭传遍大地。
烈日炎炎下,收割的麦客们听到主家吆喝着歇晌吃饭,纷纷向大槐树下走去。
只剩黑娃一人不罢手,他光着膀子抡着一具大筛镰(关中特有农具)埋头猛干。
筛镰忽忽作响地飞舞着,割下的麦杆成堆倒落。
黑娃似有所感,拧过身去。
一个打着伞的年轻女人露齿一笑,说:“可以,花脸唱的能登戏台子了。再来上几声我听听。”
黑娃憨笑,说:“你甭笑话我!”
年轻女人指着地上的老碗,说:“吃饭,馍里夹着油辣子哩。”
黑娃为女人的俊美所惑,脸色一红,说:“咋敢……咋敢劳主家跑路哩……”
年轻女人:“我开眼来了,瞅识一下世上要钱不要命的人是个啥模样儿,就是你这样?”
黑娃嘿嘿干笑着。
年轻女人说:“工钱你不要了?”
黑娃拾起汗褂儿搭在身上,赶紧过去接钱,年轻女人把铜板一个一个往他手里按。
年轻女人:“我的爷?,你一个人就挣下了三个人的工钱,你要买几个媳妇呀?”
黑娃忸怩地干笑:“小娥姨,你甭听这伙子胡说八道……”
小娥:“给,再多加一个,帮你买个媳妇的脚趾甲盖儿。”
小娥又掏出一个铜板塞进黑娃挂在腰间的荷包里,她掂了掂荷包:“嗯,挣下半条腿钱咧,你好好挣。”
小娥转身扭着腰肢枭枭而去,黑娃怔怔地瞅着她的背影。小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吃饭!”
黑娃赶紧拿起馍来咬了一口,却不知嚼咽。
32.白鹿村麦场 (夏) 日 外 内
鹿三风尘仆仆牵着骡子回来,白嘉轩跑过去接应。
鹿三疲惫不堪地蹴在碌碡上,捧过瓦罐大口喝汤。
看着鹿三风尘满面,白嘉轩感动。
33.白孝文新房 (夏) 夜 内
白孝文喝了药,白嘉轩鼓励儿子。
白嘉轩:“把劲提起来,甭摆出那个阴阳丧气的架势。”
白孝文:“药已吃了不少,无用。”
白嘉轩:“这次药不同,你干大刚从甘省寻回豹鞭做的药引子。”
白孝文:“这药比牲口都贵,再踢腾下去,我成败家子咧。”
白嘉轩:“这就不是该你操的心。咱白家都是才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着我个单崩儿,到了你还是个单崩儿。圣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
白嘉轩妻子进来。
白嘉轩:“孝文媳妇人呢?”
白妻:“不回来。”
白嘉轩:“这女子气性也太暴烈了,动不动就回娘家,当初,怕是八字测错了。”
白妻恼怒地:“干脆休了她,女人么,就跟糊窗户的纸一样,旧了烂了使不得了,再糊一层新的么。不信天下没有跟孝文投合的女人。”
白嘉轩不语。
白妻:“这村上村下人人都在说孝文不是男人,你族长的脸往哪搁。”
白嘉轩脸色铁青,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34.郭家麦地 (夏) 日 外
几个麦客蹲在地里磨镰刀片,张望着大槐树下交谈的田小娥和黑娃娃,说三道四窃窃私笑。
麦客甲:“东家这么老的棒槌了,还能捣腾上这么水色的女人,还是有钱人活的美呀!”
麦客乙:“七老八十的人早弄不成了,这三姨太是专门给老东家泡枣的,老汉全凭着吃这泡枣儿,才硬撑着年岁不肯死哩!”
田小娥走了,黑娃走回众麦客身边,蹲下来给磨石浇水。
麦客乙眯着眼对黑娃诡秘一笑,说:“你娃好好尽心好好巴结,哄得三姨太高了兴,赏你一颗泡枣吃,你娃这辈子就算活成人了!”
黑娃(惊讶):“泡枣是个啥?”
麦客乙:“仙药!世上最补男人的东西,吃了滋阴壮阳生血补精,你小伙吃一颗试试,怕你能跳起来日天。”
35.郭家后院 (夏) 日 外
辘轳吱吱哑哑响着,井绳紧绷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
黑娃坦胸露腹卖力绞动着拐把,将绞上来的桶水倒进水渠里。
黑娃一失神井绳飞落下去,田小娥端着吃食木案摆着腰肢款款前来,放下木案,捋着头发说:“姨给你寻下的活路好不好?”
黑娃(矜持):“好,好。”
田小娥:“日头儿不晒麦芒儿不扎,树荫地下你慢慢儿浇,没人算计你。”
黑娃:“我知道,我知道。”他蹲下来喝米汤吃馍。
田小娥把菜碟子推过去,说:“这是刚刚掐下来的蒜苔,你尝尝鲜。黑娃?,该挣下媳妇的一条整腿了吧?”
黑娃尴尬地笑着,说:“……你不敢拿我寻开心……”
田小娥:“这是给你操心哩,姨是看你人实诚,出了门可怜。好好吃,吃饱了再绞桶水,姨给你把这身汗衫摆摆干净。”
黑娃:“……这咋敢呢,我是扛工的。”
田小娥戳了黑娃一脑门子,说:“你不识好歹,我咋说你咋听。
36.郭家庭院 小娥厢房 (夏) 日 内 / 外
田小娥往脸上抹花露水,对镜端详。
院里传来黑娃的声音:“小娥姨也,水提来咧。”
田小娥赶紧,用铜盆顶开门帘出去,下台阶时假装脚下一拐,斜扑着身子倒在地上,铜盆“咣当”摔落。
黑娃急跑过来本欲搀扶,却莫名其妙地拾起了铜盆,说:“这铜盆——还好,没有摔坏!”
田小娥皱紧眉头责骂着:“你不操心人先操心盆,瞎了眼咧?!”
黑娃扔掉盆蹴在田小娥身边,问:“你,你崴了脚腕得是?”
田小娥瞑目呻吟:“哎哟哟……怕是岔了气,疼死了!”
黑娃(焦急):“咋办呀?……我到前院叫人来呀……”
田小娥(嗔怒):“你不是人?你没长手?赶紧搀我回屋去!”
黑娃把田小娥搀扶起来,刚进厢房门槛,她唉呀哟叫着又欲跌闪,黑娃赶忙搭手搅住她的腰,田小娥借势搂住他的脖子,黑娃把她抱进厢房去。
黑娃把田小娥抱到炕上,她紧闭双眼贴着黑娃不松手。
黑娃脱身出来,惶惑不安地抹一把汗,说:“小娥姨……你,你先歇着,我,我走咧。”
田小娥(呻吟):“哎哟,我把气岔腰里了。”
黑娃又抹了一把汗,说:“我 --- 我叫老掌柜的请大夫去。”
田小娥:“不用了不用了,你拿拳头捶几下就行了。”
黑娃攥起拳头在她手指的地方敲打着。
田小娥:“哎唉!你手太重了,你打铁呀?”
黑娃放轻了手。
田小娥:“太轻了,你这人咋连个轻重都拿不住。算了,算了,你给揉揉就对了。”
黑娃给田小娥揉腰,她的眼光迷离起来。
田小娥:“黑娃,你叫我啥?”
黑娃:“小娥姨。”
田小娥:“日后甭叫我姨了,叫姨把人都叫老了。”
黑娃:“那……那我咋个称呼呀?”
田小娥:“叫姐,就叫我小娥姐。”
黑娃:“…我见老掌柜的叫伯,咋敢叫你姐哩?”
田小娥:“瓜蛋儿!有旁人在场时,你就叫姨,只剩咱两个时,你就叫我姐,得成?”
黑娃呼吸急促说不出话,点点头。
田小娥(细声):“你这会儿叫我啥?”
黑娃张开口却发不了声。
田小娥(柔媚):“叫我啥?说一声。”
黑娃(颤着声不自在地):“……姐……姐?……”
田小娥翻坐起来双臂箍住黑娃的脖子,醉迷地呢喃:“叫我小娥姐!”
黑娃一脸茫然,田小娥贴上脸说:“叫?!”随即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向后倒去。
黑娃僵挺不动,突然一把搂起田小娥,目光灼热而复杂的盯着她。
田小娥将嘴唇迎上去。黑娃气性迸发将她猛地挪抱起来,不料劲力使过头将一只细瓷彩罐推翻迸裂,罐里的红枣撒落到炕上地下。
黑娃在惊吓中清醒,手脚忙乱地收拾碎瓷。
小娥收揽着红枣,柔声埋怨着:“你真是个生生,手下就真没有个轻重?”
黑娃愧笑着从地上拾起红枣捧给小娥,悄着声儿好奇地问:“这得是你给老东家的泡枣儿?”
小娥霍然变色,一个脸巴子抽到他的脸上,黑娃愕然间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
小娥冷着脸把碎瓷片红枣拨拉到地上。
黑娃忿然生火,顿着脚说:“……我,我不绞你的水咧!……我,我还割麦去呀!”
小娥恶狠狠地骂:“你死了去才好!”
黑娃拧身就走,忿急中将门口竹帘撞掉哗啦落地。
37.麦地 (夏) 日 外
黑娃抡着大筛镰狠狠地刈麦。
麦浪翻动,垄起的田埂上一柄小花伞游移而去。
黑娃认出田小娥,他呆看了半晌,扔下筛镰向田埂走去。黑娃越追越快。
38.田埂 土崖 麦场 (夏) 日 外
黑娃跟在花伞后面,田小娥不理睬他只顾前行。
黑娃:“……小娥姨?,你为啥不开我的工钱?”
田小娥(冷言冷语):“谁是你的姨?混眼子狗认错人咧!”
黑娃急了跑上去挡住田小娥,说:“你凭啥扣我的工钱?”
田小娥:“我不认识你,走开!”
田小娥绕行而去,黑娃尾随在她的后面。
黑娃:“我给你屋割罢十亩麦咧,这会儿你不认识我咧?”
田小娥:“谁派你割麦你寻谁去,我没派你割麦。”
黑娃张口无语,只得紧随其后。
田埂断崖下是麦场,摞着大堆麦跺子。
黑娃又拦住田小娥,她狠狠地说:“走开,我回呀。”
黑娃目露凶光,说:“不给工钱,看你回得去!”
田小娥抡起花伞连打带戳地骂着:“我还怕你个混眼子狗咧,还要咋?你还要吃人呀!”
伞尖划破了黑娃的脸渗出血来,他怒火中烧,一把将田小娥捉挟起来,站在断崖边上,恶狠狠地说:“把你吃了也就吃了,给不给钱?”
田小娥(决绝):“不给!”
黑娃双臂一扬,将田小娥扔到土崖底下去。
一声尖叫,田小娥飞落进麦跺子里。
黑娃扭头就走,他突然站定,返回崖边朝下张望。
田小娥从麦跺子里钻出来,浑身狼藉沾满麦秸。
黑娃(吼叫):“给不给工钱,说!”
田小娥啐吐着口中麦秸杆儿,高声还骂:“给你个死婆娘!千刀杀的,你绝了后人!”
黑娃一咬牙,纵身跳下土崖,
黑娃重重地砸在田小娥身上,撞的她龇牙咧嘴失声惨叫。
黑娃火燥火燎地板过田小娥,咬牙切齿地说:“我先把你整成个死婆娘,工钱我不要咧!”
田小娥撕抓着,狠狠咬了一口黑娃的手。
黑娃一把扯开了田小娥的衣衫襟扣,又一把扯开了她的绣花裹兜。
一霎时阳光刺目,黑娃眼光晕眩起来。
田小娥用手挡住了阳光。
黑娃兀地挟起田小娥,又兀地倒进麦堆,两个人滚落到底下麦跺上去。
两个人忽然停止了动作,互不相识地凝视着,田小娥用手指轻柔地拭去了黑娃脸上的血迹,黑娃一掌打开了她的手。
在金色麦穗的漩涡中,俩人疯狂地撕扭着挣扎着,田小娥突地发出一声刺破青天的呻叫!
惊动了土崖上一群野鸽子,它们震动翅膀扑簌簌地飞上青天,倏忽又盘旋落下。
麦地里收割的农人纷纷起身,不安地张望着。
两个人狼狈不堪地喘息着。一脸苦痛的田小娥推开黑娃,从麦跺上出溜下去,坐倚着,她爬起来,拍打着一身屑末步履不稳的离去。
黑娃胸膛起伏呼哧着支起身子,惊魂不定地盯着田小娥的身影。
田小娥捂着腰腹蹲下去痛苦的喘息着。
黑娃跃身跳下麦跺,捉提着裤带愣愣地望着她。
田小娥站起来踉跄了几步,叉着腰腹又蹲下去。黑娃跑了过去,惶惑不安地围着她打转,俯身伸臂欲搀她起来。
田小娥打开黑娃的手,悄声切齿而语:“一边去!……还怕旁人看不见,不知道你是个畜生……”
田小娥挣扎着起身独自离去。
39.白家 (夏) 日 外
白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40.鹿子霖家 (夏) 日 内 / 外
鹿子霖正在冲凉,哗哗地水声。
隔着布帘,田福贤:“这辞职信咋回事?”
鹿子霖:“白嘉轩一手遮天,有我没我这个乡长都那么回事。”
田福贤:“族长是族长,乡长是乡长,你可是政府任命的官差。”
鹿子霖叹气:“放屁还有味,我这官差说啥话都没人听。你刚回来,还不知道?白嘉轩明儿要立白孝文为新族长了!啥意思嘛,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为了他不是男人的儿子长脸么。白嘉轩做族长做成皇帝了,传了四代还不够 ---- 。”
田福贤沉吟。
鹿子霖长吁短叹。
田福贤:“子霖,你就让白嘉轩再日你一回尻子?”
41.祠堂 (夏) 日 外 / 内
又一次,鞭炮鼓乐齐鸣,宾客云集,却不见鹿子霖的踪影。
新娘依旧比白孝文高出许多,白孝文依旧是神情木然。
两人对着白嘉轩夫妻叩拜。
司仪:“叩拜父母毕,叩拜亲族始!”
话音没落下,祠堂外突起哀乐声大作,哭声四起。
祠堂内,众人惊诧,一时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鹿三急忙出了祠堂,祠堂外,纸钱满天满地,披麻戴孝的人一片。
鹿家子弟鹿兴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正指挥众人将棺材往祠堂里送。
鹿三:“鹿兴儿,你咋回事?”
鹿兴儿胸脯一挺:“啥咋回事?我娘死了。这祠堂姓白姓鹿?他白嘉轩办婚事进祠堂,就不许我娘进祠堂?对不对?”
众人响应。
鹿三:“你存心闹事,明儿再来。”
鹿兴儿:“我娘要入土为安,他白嘉轩咋不明儿来。抬进去!”
鹿三顺手操过一木杠,横在身前。
鹿三:“喊你子霖叔来说理。”
鹿兴儿:“是我死了娘,关我子霖叔屁事。你姓白姓鹿,白嘉轩是你大不成?!”
鹿三怒,操横杠拦住鹿兴儿等,又有白家子弟自祠堂内冲出,各自操着家伙与鹿兴儿等斗成一团,场面大乱。
祠堂内,白嘉轩镇定自若,示意司仪继续。
司仪:“叩拜亲族毕,夫妻对拜!”
新郎新娘对拜,鼓乐声再起,与祠堂外哀乐声、打斗声搅和在一起,甚为滑稽。
鼓乐声停。
白嘉轩:“自我任族长以来,得众乡亲拥戴,感激不尽。现在,兵荒马乱,事事难料,我白嘉轩也免不了生老病死,天灾人祸——。”
鹿兴儿等已抬着棺木冲进了祠堂。
白嘉轩目光如炬,鹿兴儿有些畏缩。
白嘉轩:“孝文也大了,足以担当族长之重任。大事么,我在,我做主,我不在,大伙有事找孝文商量,让他历练历练。我白嘉轩先谢过众乡亲。”
白嘉轩话音一落,哀乐声四起,哭声一片——。
42.白鹿镇乡公所 (夏) 日 内
鹿子霖正与田福贤喝酒正酣,唱着《小宴》中虎牢关前一场战。
鹿子霖:“虎牢关前一场战,十八路诸侯心胆寒。画杆戟翻飞如电闪,贼将个个丧阵前。”
田福贤接:“诸侯怯战尽逃串,只留下桃园弟兄三。三马连环与某战,三日三夜未曾眠—— 。”
43.郭家后院 (夏) 日 外
黑娃绞着轱辘把,目不转眼的注视着庭院的动静。
管家背着手四处巡看,来到摊晒着的一堆红枣旁,大声吩咐:“黑娃,你把玉兰树浇毕了,把这晒好的枣拾掇了去!”
黑娃放下水桶,从晒架上抓起一把红枣,神情复杂地端详着,狠劲把掌中的红枣捏挤的稀碎,摔臂扔了出去。
黑娃自觉失态,将晒干的红枣拨揽进口袋里。
44.小娥厢房 (夏) 日 内
黑娃提着枣袋进来,惶惶不安地站立住。
田小娥躺在睡椅上养神,摇着绣纱团扇不理睬他。
黑娃干咳一声,尴尬地开了口:“……小……小娥姨?——”
田小娥冷着脸哼了一声:“你真还有脸敢叫我声姨?”
黑娃霎时脸红结舌无语。
田小娥闭着眼用团扇指点着说:“倒瓷罐里去。”
黑娃在置放着一长排瓷罐的条几桌上装枣。
田小娥一指桌上桌上的纸包:“回家娶你的媳妇吧,我再不欠你啥了。”
黑娃打开条几桌上的一只纸包,里面放着两个晶莹碧透的玉镯。他拿着玉镯来到田小娥身旁,低头解脱腰带。
田小娥顿生警慌,低着声训止:“你可疯咧?!”
黑娃从腰带上解取下荷包连同玉镯捧到田小娥面前,笨口拙舌地说:“……我……我……你就让我叫你一声小娥姐!……我,我对你不住……”
田小娥用团扇搁挡着黑娃的手,吃惊地瞪着他。
黑娃一脸愧赧地说:“我怕是……怕是伤着你了,你这份心跟工钱,我都没脸受了。”
田小娥用团扇遮住脸,屋内寂然无声。
田小娥如置梦境,问:“你刚说啥来?”
黑娃:“我做下亏心事了,对不住你……”
田小娥的眼睛从团扇后面露出来:“你一直不走,就为给我说这一句话?”
黑娃:“就为说这一句话。”
田小娥的脸隐入到团扇后面,屋里复旧寂静。
田小娥放下扇子,眼圈发红笑着感叹:“活了半辈子,这才头一回听人说对不住我……亏了我……”她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地说:“……我十二岁叫郭家买进门,就是给人家当泡枣用的一条母狗,……你提这事就是拿锥子扎我呢!……十年了,有谁说过一句对不住我?……”
田小娥哭的黑娃心里泛酸,顿着脚劝慰她:“甭哭甭哭……你一哭,我这心也跟锥子扎一样……”
田小娥哭的越发悲切,黑娃抱起枣袋把枣子倒进痰盂里,解下裤子对这里面哗哗地撒了一泡尿。
黑娃端过痰盂朝田小娥面前一放,咬牙切齿地说:“甭哭了小娥姐,他姓郭的老?再要吃泡枣,就给他吃这!吃死他个老东西。”
45.麦场 (夏) 日 外
麦跺上的麦穗秸秆成为爱欲的海洋,黑娃与田小娥在金色的漩涡中如饥似渴的拥抱翻滚着,欢快忘情地呻吟着。
湛蓝的天空上野鸽子翻腾而上,忽悠而下,消失在浓密的大槐树下。
天地停止了旋转,两个人汗水淋漓地喘息着,不觉身上被麦芒划的伤痕累累。
黑娃满怀痴迷地悄声儿问:“……这回,咋没伤着你?”
田小娥把脸埋进黑娃怀里,沉醉地说:“我的脸面让你丢尽了,这世上活不成咧!”
黑娃闭着眼睛实诚地说:“你活不成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田小娥畅舒地长吁一气,勾紧黑娃的脖子欲飘欲仙地喃喃着:“黑娃,我就是明日或后日死了,也不惦记个啥啥了!”
46.土崖 (夏) 日 外
晚霞瑰丽,天色已暮。
管家随着七八个背着麦捆的农人沿着小径过来。
农人们与管家纷纷止步呆立,愕然失语的瞪着土崖下边的麦场。
麦跺子上,黑娃与田小娥相依相偎沉沉睡熟。
农人们面面相觑惊然无措。
管家顿着脚气急败坏地发作:“看啥哩!甭叫跑了,赶紧!”
农人们扔掉麦捆,抄起农具,急急奔扑下去。
47.白鹿村麦场 (夏) 日 外
白孝文将晒好的麦子灌袋装车,他突然挺直身躯张望。
黑娃背着大竹篓拄着架杖踉踉跄跄地过来,他坦胸露腹身上满布青伤紫痕,远望如同一尊凶神。
白孝文跑到黑娃跟前,拿过架杖支着大竹篓,黑娃马步蹲裆稳住竹篓,嘶哑着说:“快,孝文,先给弄碗汤水来!”
麦场上农人们纷纷停下活路惊讶不已地望着黑娃。
白孝文飞身拎来瓦罐,俩人合力把竹篓抬下来,黑娃撩开盖复在上面的衣服,里面是一个昏厥过去的年青女人。白孝文瞠目结舌,不觉得将瓦罐汤水倒溢出来。
黑娃捧过瓦罐给田小娥灌喂汤,麦场上的农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
白孝文欲背竹篓,黑娃不允,坚持背篓上肩,白孝文帮扶着他向村里走去。
48.鹿三家 (夏) 日 内
白嘉轩妻子端着饭碗对躺在炕上背着身的田小娥说:“给你做了鸡蛋拌汤,你尝尝。”
田小娥无知无觉,在呆愣中眼含青泪。
合围忙着摆小桌端菜端饭,白嘉轩妻呶呶嘴示意他劝哄田小娥。
黑娃:“小娥也,叫你吃饭哩。”
田小娥如梦方醒,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哽音说:“不饿。”
白嘉轩妻:“给你舀碗苞谷糁子的米油油,说是粗茶淡饭可养人呢。”
黑娃:“吃毕了再哭,不伤人。”
田小娥摇摇头,抹干眼泪,说:“谁哭了,你们先吃。”
鹿三在一旁,不语,出门。
49.白家牲口圈房 (夏) 日 外 / 内
鹿三进入,白嘉轩正给牲口添料,鹿三拿起铁锨起圈土。
鹿三:“拾到蓝蓝就是菜,咱穷人么,也订不起黄花闺女,对付着叫他进了祠堂成个家,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白嘉轩:“拾到蓝蓝的,也有药死人的毒草呢!鹿三?,你人穷品不穷,事关——顶门立户续接香火,大事情!起码得讲个知根知底来路正经,得讲个双亲作主三媒六证的规矩。不然,这祠堂怕不好进。”
外面,白孝文担着水,偷听。
鹿三:“……实说,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搭眼一照,这女的身上有妖气,不像是咱庄户院里能养下的人……嘉轩,这事情大,得你给我拿秤!”
白孝文担水进来,俩人啜口不语。
50.白鹿祠堂 (夏) 日 内
黑娃走进祠堂,看见白嘉轩站在分解园木的台架上,扯着大锯。
黑娃从白孝文手里接过锯把,说:“你歇口气去,我有事求问你大呢。”
白嘉轩居高黑娃仰上俩人锯扯木料。
黑娃:“嘉轩叔?,我领回来的人你都瞅见了,我人穷就不摆场面了,只想求你出面做个主,择个吉日领俺们进祠堂,拜罢天敬过祖,把俺夫妻名儿挂到族谱上,我这门户也就算立起来了。”
白嘉轩放下活路,伸手示意要水喝,白孝文赶紧倒水捧碗递上。
白嘉轩喝了几口茶水,说:“这事,你大悦意不悦意?”
黑娃:“我成亲,他咋能不悦意呢。(央求)我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事,全凭你族长成全了。”
白嘉轩(语重心长):“黑娃,这事必须你大出面操办才合礼仪章程,你大他是一家之主么。”
黑娃:“……”
白嘉轩:“你叔讲的在不在理?”
黑娃:“俺大出门办货去了,得个几天功夫,我不愿意他里外破费,想简简单单一办,就是请你吃一碗臊子面,也算是我两个人的一片心么。”
白嘉轩仰首喝完水,抖着碗说:“你大只要点一下头,甭说吃你一碗稍子面,就是喝你这一碗凉水叔都高兴,你思量着去。”
俩人重新拉锯,黑娃不卑不吭地说:“嘉轩叔,我是求你来的,我求你,是给我娶媳妇呢,不是求你给我大娶媳妇呢,你也思量思量。”
白孝文接过白嘉轩的碗。
白嘉轩:“谁取媳妇,都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得上合天理下合人伦。‘乡规族约’的石碑子就在这儿立着了,自古以来的规矩上面写的分明,看它谁敢破,看他谁破得了?!”
黑娃使劲过猛,锯条砰然裂断!
51.鹿三家 (夏) 夜 内
田小蛾半躺着养神,黑娃在吃饭。
门咣啷一声开了,鹿三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铁青着脸把褡裢扔到地上。
黑娃赶紧说:“爸,回来了,先吃饭!”
鹿三说:“吃饭?我嫌饭脏!”他随即转身一抬手把小木桌揭翻。
黑娃说:“爸,你咋咧?!”
鹿三扬手抽了黑娃一个耳光,骂道:“咋咧?我把奸夫淫妇养到我屋里炕上来咧!”
田小蛾畏缩在炕上。
黑娃:“爸?——”
鹿三:“先甭叫我爸,你先把他撵走!”
黑娃:“爸,你有话好好说么——”
鹿三:“你做下瞎事了就好说不成!你还敢造怪哄我骗我,你两个在郭家塬造下的孽,白鹿原上都摇了铃咧,走到那人家都把我的脸当勾子指戳呢!”
黑娃:“爸?——”
鹿三:“你要是不把这个祸害撵走,你立马从这门里给我滚出去!”
鹿三怒不可遏,起身操起小桌子朝黑娃砸过去。
田小娥失声尖叫。
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52.小路 (夏) 日 外
鹿子霖领头,黑娃搀小蛾沿着崎岖小路盘旋而上。
53.破窑 (夏) 日 外/ 内
破旧的朽门开启时轴木断裂跨下来半扇,鹿子霖打开铜锁站在门外,让黑娃田小娥进窑察看。
几只野猫嘶叫着夺窗而逃,吓得田小娥退出与鹿子霖撞个满怀。
窑里尘网残颓不堪,柴草半掩着一口半朽的破棺材。
黑娃感激地说:“子霖叔,不是你伸手拉这一把手,俺两个真是走投无路了。”
鹿子霖(义愤):“你是硬硬叫人逼到这一步的么!他不叫你进祠堂,就是不给你一张活人的脸么。唉,心比石头还硬,这人要敢生在三国,比曹操还残活。这就不是人做下的事情么!”
黑娃:“人心不能比。小娥你也给子霖叔谢个恩。”
田小娥一脸漠然不见反应。
鹿子霖摸出印盒字契,慷慨大度地说:“这窑是顶了我十个银元的债落下的,叔只当五个银元让给你,利息免了四六算三七,啥时有了啥时还,叔不催你。”
黑娃按了手印,鹿子霖关怀备至地说:“赶紧收拾,那寿材旧了还能凑合当一付床板哩!”
鹿子霖最后看了眼小蛾,告别离去。
黑娃把铺盖捆垫到田小娥身下,一屁股坐到地上长长地舒口气,说:“你坐下来歇歇。”
田小娥僵立不动,狠狠地甩开黑娃伸过来的手,冷冷地说:“狗窝……连狗窝都不如。”
黑娃(宽慰):“总比当游魂野鬼强些。”
田小娥突地一屁股坐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我前辈子不知做了啥孽了,才一落千丈到这鬼地方来了!”
黑娃:“郭家好,郭家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可嫌你活的没个人样……”
田小娥:“落到你手里就有个人样了?连个给泥腿子当老婆的名份都落不下。”
黑娃:“是族长不准咱进祠堂,是俺大不答应咱住家里,咋能怨到我头上?”
田小娥:“克星,你非要把我克死不结!”
黑娃:“是这,你看那家财东还要你泡枣去,我还拿背篓背着你回去。”
田小娥颜色遽变倏地站起来:“说啥?重说一遍!”
黑娃(生气):“我不想克死你!”
田小娥如似母兽发作劈头盖脸的厮打黑娃,扯着哭腔骂着:“不是你,克死我……是谁?谁叫你,谁叫你跑到,跑到郭家割麦去呢?!……谁叫你,把我,把我撂到麦垛里去呢?!……谁叫你,得了便宜,得了便宜……还不快滚?!谁叫你,谁叫你,在麦垛子上……睡的,睡的跟死猪一样?!……谁叫你……?!”
黑娃吼叫起来:“谁叫你也睡得跟死猪一样呢?!”
田小娥鬓发散乱痛不欲生地嚎啕大哭起来。
54.白鹿原 (深秋初冬) 日 外
白鹿原秋色尽染,蔚蓝的天上。
55.窑洞 (深秋) 暮 外/ 内
黑娃光着胸膛捶打土坯,摞起排排土坯。
窑洞换上新的粗木门窗,场院里外整洁的生气。
田小娥利索地切面下面,高声唤着:“黑娃,吃饭。”
黑娃进门,给炕下添火,田小娥在腾腾热气中捞出面条,调好辣子递给黑娃。
黑娃吃得滋滋有味,笑着说:“狗窝里的饭么,比不上郭家的山珍海味合口。”
田小娥一把夺过碗,说:“你碰上灾星了,我搅上活鬼了,就是这饭你吃不吃?”
黑娃:“吃,吃,黑了上了坑还得出力呢。”
田小娥戳着黑娃额头把碗给他,说:“都是贱命,一对儿?班头儿。”
黑娃:“不想你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了?”
田小娥:“想!想有个啥用?都怪我一时迷了窍了。不然,只说一句你把我强行糟蹋了,你娃都死在官府大牢里了,还吃我擀下的面呀。”
黑娃:“你迷啥窍了,你是舒服受活的迷了窍了。”
田小娥(坦白):“就是!在郭家我是白天舒服黑了遭罪,在你这窑里我是白天遭罪黑了舒服,甘蔗不得两头儿甜,我就只咬你这一头算了——”
俩人的融融暖意被敲门声打断,黑娃问:“谁呀?”
门“吱”地打开,白孝文领着留着偏分头穿着洋布制服鹿兆鹏进来。
鹿兆鹏拉着黑娃握了一下手,爽朗地说:“早就要给你跟嫂夫人道个喜,老不得闲。”他对田小娥鞠了一躬,说:“嫂夫人!”
白孝文自告奋勇地对田小娥介绍:“兆鹏是白鹿原民国小学的校长,鹿校长!”
田小娥惊讶,慌乱的还了一个回礼。
鹿兆鹏(对黑娃):“你咋不去学校看老朋友去,把咱桃园三结义的兄弟都忘了?”
黑娃:“你是堂堂的校长,我怕去了辱没你的身份么。”
鹿兆鹏将点心盒放在小木桌上:“礼轻人义重。”
黑娃(感动):“兆鹏,你是第一个来这儿看望我的人,不怕沾上晦气?”
鹿兆鹏:“我是沾你跟嫂子的喜气来咧!”
白孝文在暗处,眼光中带着羞意凝视着忙着倒酒的田小娥。
三人喝起酒来。
鹿兆鹏:“黑娃,族长不让你进祠堂,你心里受活不受活?”
黑娃脸色变冷,说:“你拿穷朋友寻开心来了?”
鹿兆鹏慷慨激昂地说:“你这就叫自―由―恋―爱,将来就是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卖婚姻,人人都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他族长不让你进祠堂?屁事!不让个拜祖宗不上个族谱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才更好,才更自在!”
被鹿兆鹏的话语鼓动,白孝文的眼睛里也突然有了神采。
黑娃和小蛾都惊异地瞪大眼睛。
黑娃:“……兆鹏你,你从哪趸来这些吓人的说词”
鹿兆鹏: ( 真诚而悲哀 ) “我真是眼红你,佩服你,黑娃。”
黑娃 ( 恍然大悟 ) :“兆鹏,你把媳妇撇应到屋里不回家,就是想去自由恋爱?”
鹿兆鹏:“这才是目标之一。”
黑娃:“你都还有些啥目标呀?”
鹿兆鹏:“最终目标是解放全世界,全人类!”
黑娃与白孝文愕然无语。
白孝文:“这自由恋爱下的人,啥时候才进得了祠堂,才能落下正房的名份?”
56.白鹿原小学 教室 (冬) 日 内
鹿兆鹏正教孩子们唱李叔同的《祖国歌》。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声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学生们齐声随唱。
鹿子霖从门口伸头进来张望,背着手跨进门槛,说:“鹿校长,你出来一下。”
鹿兆鹏与学生们吃惊地看着他。
鹿子霖:“他是校长,我是校长他爸。”
鹿兆鹏:“爸,你稍等一下。”
鹿子霖直挺挺跪下去,拉大嗓门说:“鹿校长,爸求你出来,你不应承爸就一直给你跪下去,跪到死!”
教室哗然大乱,鹿兆鹏只得走出讲台,硬拉着鹿子霖起了身。
俩人来到校长室,鹿子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冷着脸问:“黑娃这号烂松人你都能去看,为啥不回屋看看你媳妇?”
鹿兆鹏:“我忙着咧。”
鹿子霖:(苦口婆心)“兆鹏呀,只要叫你媳妇养下一个娃,咱鹿家的脸面就顾住了,日后有本事你在外面讨个三房四房,生他七个八个,我都只嫌少不嫌多,得成?”
鹿兆鹏:“大,你不要指望把我当传家接代的牲口使唤。”
鹿子霖怒不可遏一个耳光抡过去,被鹿兆鹏躲过,鹿子霖愈发恼怒。
鹿子霖(痛斥):“不指望你,叫我指望野嫖客去呀!”
教员校工们进来,好言相劝。
鹿子霖悲从中来,当众控诉羞辱鹿兆鹏。
鹿子霖:“你校长是个人面畜生!他媳妇是八抬大轿嫁进俺鹿家的门,人家上孝老人下敬亲族,任劳任怨尽心尽善,他给人家进过一次人事没有?没有!我说句不要老脸的话,他媳妇过门几年了还是个姑娘身子,你们就知道这畜生有多毒多歹!走!跟我回,先拿刀把你媳妇跟我劈死,你再自你妈的由恋你妈的爱去——!”
鹿兆鹏:“少胡搅,你包揽下的事情你去收摊子!”
鹿子霖去抄板凳,板凳早被人抽走。
鹿子霖骂着:“我把你驴日下的砸死,我蹲监狱守法去呀!”
众人上去劝阻,混乱中,涌进一群身着黑色军服的人。
众人愕然。
为首带着军官帽操着河南话问:“哪个是鹿乡长?”
被胁来的田福贤冲鹿子霖努努嘴,军官一个耳光打的鹿子霖转悠了半个圈儿,鹿兆鹏急忙用身体护住父亲。
军官:“你当乡长不在乡公所办公,妈的跑到这胡闹个啥?”
鹿兆鹏:“老总你有啥话好好说。”
军官:“我是杨排长,河南镇蒿军的。我宣布,本军征用了这学校当粮仓。你彻底放长假回家吧,搂着你媳妇睡觉,给你爹生孙子去吧”
57.白家田地 (冬) 日 外
远远地,鹿子霖惊惶失措地在与白嘉轩说着什么。
田福贤领着一行镇蒿军走来。
白嘉轩对鹿子霖说:“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这话。”
田福贤跑过来,压着嗓门说:“嘉轩你咋瓜咧,没看这一群饿狼,杀人连眼都不眨,没看连我都让人当狗欺着呢?!”
杨排长领着一伙士兵过来,问:“你是族长不是?”
白嘉轩点点头,摸出火镰烟锅,装烟打火。
杨排长一脚踢到白嘉轩脸上,火镰烟锅飞落坠地。白孝文冲过来,横起锄头护住父亲,叫着:“凭啥欺负人?!凭啥?!”
几个士兵上前冲着白孝文拳打脚踢,摁倒在地。
白嘉轩从腰里摸出黄铜勾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说:“谁要敲谁去祠堂取锣。”
杨排长抽出驳壳枪,动作潇洒哗啦一声拉上抢栓。
杨排长:“不去?老子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着去给我敲锣。”
众人悚然无语。
田福贤赶紧掏出烟卷给杨排长塞上,堆起笑容说:“杨老总见过大世面,,不能跟他一个见识,老陕都是这号倔瓜,头里首拐不了个弯……”
杨排长冷冷地说:“我这枪子也拐不了弯儿!”他对着白孝文头部的黄土连开数枪。
黄土飞溅,沾了白孝文一脸 ---- 。
58.村路上 (冬) 日 外
白嘉轩在士兵刺刀下敲着锣,身后跟着白孝文。
白嘉轩回头:你回去。
白孝文不从,固执地跟在父亲身后。
白嘉轩没有坚持,心中为儿子的举动感到温暖。
59.窑洞 (冬) 日 外/ 内
田小娥给鸡喂食,黑娃背着褡裢回来,田小娥上去把他迎进窑洞。
黑娃将一条印花洋彩布头巾递给小蛾,又从褡裢里亮出四只吱呀乱叫的小猪崽,喜滋滋地说:“咱屋里这下热闹了。”
田小娥在头上系着印花洋彩布头巾。
黑娃提着褡裢出窑,把四只猪娃子抖落进新垒的猪圈里,忽听到锣声阵阵传来,仰头张望。
土崖小路上,白嘉轩在刺刀逼迫下过来。
白嘉轩敲着锣喊着:“一人三斗,胆敢不交,军法处置!”
田小娥跑出来四处寻看。
白孝文出现在崖顶上,说:“小娥,镇嵩军来了,赶紧藏起来。”
黑娃把田小娥推进窑里,抱来大捆包谷杆藏她。锣声逼人传来田小娥一脸惊惧,黑娃掩堆着包谷杆安慰她:“你悄着甭动,有我在哩!”
白嘉轩从窑洞崖顶上过去,黑娃刚锁上门,几个镇蒿军冲进来,一时院里被搅得鸡飞猪嚎。
黑娃本能地上前阻拦被一枪托砸倒,眼睁睁看着鸡猪被抢劫一空。
镇蒿军提着猪拎着鸡扬长离去。
60.土地庙 (冬) 黄昏 外
三个青年躲在小庙背后,一边喝酒,一边情绪激动地窃窃私语着。
黑娃:“……省城里今儿挂的是陈督军的旗,明儿挂的是马司令的旗,后儿可成了杨指挥的旗,这镇嵩军就是一窝子土匪嘛!世道越来越瞎。”
鹿兆鹏:“无非是革命跟反革命两个阵营,镇蒿军是反动军阀,是一帮兵匪不分的反革命势力。白鹿原这伙老帮子一个个都是嘴硬尻子松货,咱们再不反抗,白鹿原就倒退到奴隶社会去了。”
白孝文(切齿):“我就想把那杨排长一镢头砸死才解恨!”
白孝文的狠话令鹿兆鹏和黑娃吃了一惊。
61.白家院 街巷 (冬) 夜 内
白孝文抽开门栓出门,掩上门。
他沿小巷走去,与牵着骡子回来的白嘉轩撞个正着。
白嘉轩:“你出门去哪呀?”
白孝文吱呜着:“……我……我看着你回来没回来……”
白嘉轩:“回来咧,跟我回。”
白嘉轩牵绳交到白孝文手里,经直走去。
白孝文惑然不安地站着未动。
白嘉轩回过身来:“咋了,没听着我叫你回?”
白孝文只得牵骡进院,白嘉轩吩咐说:“把门栓上!”
白孝文:“……大,我出去会儿就回来。”
白嘉轩:“啥事情?”
白孝文:“我 --- 我寻兆鹏借本书看。”
白嘉轩狐疑地打量着,说:“我看你有鬼!”
白孝文张口无语。
白嘉轩:“鹿兆鹏,是穿洋服留洋头说洋话干洋党的人物,你少跟他黏!”
白嘉轩返身拴上大门,用铜锁锁死了大门。
白孝文一转身,手中的煤油瓶被白嘉轩看在眼里。
62.白鹿原小学 (冬) 夜 外
大火冲天而起。
黑娃动作迅猛地将一排水缸用镢头个个击破,冲到井台旁,利索地割断了井绳,向围墙跑去。
火光中两个身影从墙上翻越而下。
黑娃接住鹿兆鹏,俩人迅如脱兔向远处跑去。
63.白孝文房 (冬) 夜 内
黑暗中,炕上,喘息声。
突然,孝文媳妇一脚将白孝文踹到地下。
孝文媳妇冷讽说:“羞死人了,你就不是个男人!”
窗户突然燃起了红焰,吓得俩人惊然起身,孝文媳妇失声尖叫起来。
白孝文突地推开窗户,烈焰的火光照亮了房顶。
白孝文颓然倒卧,分不清是他在喘息还是哭泣。
64.土原 (冬) 黎明 外
两个人脱离险境,一头栽倒在地上翻滚着喘息着。
火光照亮了天空。
两个人爬跪起来观看自己的杰作。鹿兆鹏捶打着黑娃胸脯,由衷地夸赞着:“好身手,你烧的太利索了,好身手!”
黑娃:“狗日的抢了我四个猪娃五个鸡,我把他老窝连锅端了,看谁狰!”
鹿兆鹏:“你狰!你狰!咱只剩下看“火焰山”的大戏了。”
黑娃(不满):“孝文也是个口硬尻子松!我平日真是把他人看高了。”
鹿兆鹏(不屑):“典型的口头革命派。黑娃,你是咱白鹿原最狰火的人!”
65.白家后院 (冬) 黎明 外
白嘉轩父子驻足观望着火光。
白孝文:小学里的粮着火了。
白嘉轩目光如炬,盯了儿子一眼。
白孝文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白嘉轩痛心疾首地:“那可是黄灿灿的麦子啊!”
66.白鹿村戏台 (冬) 日 外
镇蒿军士兵被烧的衣衫褴褛眉目失形杀气腾腾地用刺刀围逼着村民。
白嘉轩和鹿子霖被捆着推上戏台。
台下白孝文、黑娃护着田小蛾、鹿兆鹏在场。
杨排长吊着受伤的手臂,指点着嘉轩和子霖,扯着嘶哑的嗓子:“乡长!族长!天王老子借你们的狗胆,敢和本军作对!说,谁他妈干的?”
白嘉轩和鹿子霖无语。
杨排长:“给我吊起来!”
白嘉轩和鹿子霖被倒吊起来,鹿子霖哭丧着脸,白嘉轩的目光扫过黑娃等,田小蛾惊骇地死死拽住愤怒的黑娃。
杨排长戏弄地一人一脚,踹得白嘉轩和鹿子霖滴溜溜乱转,两人撞在一块,两股绳子拧成一股。
杨排长:“……白鹿原上烧完的粮白鹿原补!我废话没有,征粮再加一倍,啥时候交齐全了,啥时候放这两个人。再烧,本军就杀这两个回敬,看是你老陕头硬还是老子的枪子硬……”
街巷口处,一群士兵溃败而来。
远处,枪声密如炒豆。
一名军官跑过来吆喝:“杨排长,冯玉祥的国民军追过来了,你不想死到这就快走,咱死也要埋到河南老家不是?!”
顿时,士兵们闻言色变。
杨排长??地领着士兵下了戏台。
人群混乱中,杨排长突然返身回来,提起驳壳枪连开数枪,两村民应声倒地。
惊叫哀嚎嗡然而起,村民四散溃逃。
黑娃本能地搂紧了田小娥。
白嘉轩、鹿子霖愕然抬首!
白孝文冲上戏台护住白嘉轩 ------- 。
67.白鹿原 (冬) 日 雪 外
大雪纷飞,原驰腊象。
高吭激越的秦腔吼声自远而来。
黑娃与农讲所的一行人背着行李踏上雪原,他们引颈高歌充满豪放。
68.白鹿原区公所 (冬) 日 雪 内
田福贤与鹿兆鹏围着火炉下象棋。
田福贤:“鹿同志,咱国共合作既然是一家兄弟,我倒是要请教,你在墙上刷的那标语,一切权利归农会,究竟是个啥意思?”
鹿兆鹏:“你身为国民党区分部书记,我不信你不知道。”
秦腔的声音飘传过来。
田福贤听得(懔然):“好?人的腔呀,谁个唱错了调,硬把个须生唱成黑头了。将!”
鹿兆鹏一脸不服地瞪着棋盘。
田福贤:“说起洋码字新名词你厉害,说起这地盘上的门门道道,我是狼,你是娃。”
鹿兆鹏:“出水才看两腿子泥,再来!”
田福贤重摆棋子,说:“我奉陪。”
黑娃等人浑身披雪涌了进来,大家兴奋地寒暄招呼着。
鹿兆鹏卸下黑娃的行李拍打着他袄上的雪,说:“你从农民运动讲习所回来了,只问你一句,过你的小日子呀,还是跟着我干世事呀?”
黑娃(爽快):“我把热馍大烩菜吃了三个月,再过小日子,给你咋交待呀?兄弟们寻你来,就是要跟你在白鹿原刮他一场风搅雪呀?”
鹿兆鹏对田福贤说:“啥叫个‘一切权力归农会’?黑娃就让你眼见为个实。”
69.白鹿村土路上 (冬) 日 外
黑娃领着几个戴袖标的人抗着白底绿字的农会招牌雄赳赳地走来,身边跟着田小蛾,低着头。
路人纷纷侧目。
70. 白家院 (冬) 日 外
白嘉轩赶着驴推磨碾包谷,白孝文急步过来。
白孝文(神色慌张):“爸,郭家塬上的农会拿铡刀把郭老财头铡了!”
白嘉轩:“又没铡你的头,你慌的要啥哩?”
白孝文:“我看这回天下要大乱了。”
白嘉轩:“要乱的人他就得乱,不乱的人他就不得乱。就算他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还得靠你的手做活路!”
黑娃领着几个戴袖标的人进来,田小蛾怯怯地站在他身后。
黑娃挺了挺腰身,绷紧脸说:“我代表白鹿原农民协会筹备组通知你,把祠堂钥匙交出来。”
白嘉轩沉默片刻,用鞭子抽打驴屁股说:“现在不行,明儿去把白鹿两姓上下老少都叫到祠堂里,你当众把要钥匙的理说清楚,我当众移交。”
黑娃又挺挺腰身,说:“我现在就要。”
白嘉轩轻描淡写地说:“那你只有抢了。”
白孝文看着黑娃。
黑娃冷着脸说:“从你手里抢,就不叫本事了。”
黑娃转身领着人走掉。
白嘉轩对木然不动的白孝文大声喝道:“做你的活路!”
71.祠堂 (冬) 日 内 外
黑娃拎着大铁锤对着门外铁锁瞑目咬牙,怒睁圆眼一锤砸下去。
“咣当”,铁锁铁链颓然坠落,一伙人扛着白底绿字的农会招牌涌了进去。
黑娃对田小娥说:“这么简单,进!”
众人涌进祠堂。
田小娥牵着黑娃衣袖问:“族谱在那搭哩?”
黑娃指着写着密密麻麻人名儿的神轴,说:“就是这!”
田小娥怯怯地说:“你拿了事,把咱俩名儿赶紧写上去,咱夫妻就名正言顺了。”
黑娃一把扯下神轴扔到地上,说:“这回请我上我都不上咧。”
田小娥看着四周,如置梦境地说:“我真当咱一辈子都进不了这祠堂里来了。”
黑娃:“进不了?进来我还不走了。(命令)把外边那族规乡约都给我砸了去,看着就生气。”
刻着族规乡约的青石碑子在敲击中断为两截,轰然倒地。
72.白嘉轩院正堂 (冬) 夜 内
白嘉轩一家人围着方桌吃饺子。
鹿子霖背抄着手慌慌不安地进来。
鹿子霖:“黑娃把祠堂砸了,这么大事你不管?”
白嘉轩:“(吩咐白妻)给子霖兄添一双筷子儿。”
后院传来吵闹的人声,白嘉轩吩咐:“去,看看咋了。”
白孝文起身离去。
白嘉轩(瞪大眼睛):“就是事情大才该你管了,你是乡长,是政府么。”
鹿子霖:“这会儿都是农会天下了,我说话连黑娃的一个屁都不顶。”
白嘉轩:“这才好办了。农会的总头儿是你娃兆鹏,你把兆鹏赶紧招回来,你发一句话他当儿的敢不听!”
鹿子霖哭笑不得说:“兆鹏现在是我的爷!”
后院传出白孝文的喊声。
白嘉轩和鹿子霖赶紧跑出去。
73.白家牲口圈房 (冬) 日 外
白孝文死死抱住鹿三的腿在地上爬滚,叫着。
鹿三握着长柄矛子怒不可遏地扑跳着。
白嘉轩鹿子霖匆匆赶来,鹿三指着他俩大声斥责:“鹿乡长不出头,你也不露面,那狗日的货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怕挨铡刀我不怕,丢了八辈子祖宗脸都是我的罪过,我去把那个孽子戳了……”
白嘉轩冷静地说:“三哥,我说好了让你赶紧套车,咱后晌还忙着要给地里上粪去,你咋忘了?”
鹿三:“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的在阴司里呲牙哩!都甭拦我,我去把那畜生戳了,我杀人偿命。”
白嘉轩捉住矛子一使劲把矛子头拔下来,扔到一旁,说:“三哥,自你黑娃领回个女人,你过过安生日子没有?他是叫妖孽缠住身子了,成了皮影子了,由着别人耍他呢!”
听话听音,鹿子霖满脸愧色。
白嘉轩:“咱不要胡煽火再添乱了,有这劲头,咱务侍庄稼去,庄稼不作怪不哄人!”
鹿三一把扔掉矛子杆,蹲在地上大声哀叹:“……唉!我咋弄出来的是这号号孽种?!”
74.白鹿村 (冬) 日 外
鹿兆鹏领着大批各农会的锣鼓队行进中,彩旗飞舞,锣鼓喧天,火铳声声爆响!
75.祠堂 (冬) 日 内 外
黑娃与农民的骨干审问区公所的帐房先生。
帐房先生汗流浃背沉默不语。
几个农民抬进一台血迹斑斑的连座大铡刀,放到金书手跟前。
帐房先生骤然失色。
黑娃:“你要跟它比谁的缸口硬,我这会就抬你上去比试!“
帐房先生哆嗦着说:“我的爷哩,……你问啥我实打实说啥……你快把铡刀抬走……我见这……心里毛草的说不成话!……”
黑娃一挥手,农人们抬走了铡刀。
黑娃说:“再抬进来,我可就要用了。”
帐房先生(爽快):“历年来,征粮当中田总日鬼捣窍的事,远的要对帐,单是去年……”
祠堂外锣鼓喧闹,掩盖了帐房先生的话。
鹿兆鹏领着大批各农会的锣鼓队到来,一时祠堂内外彩旗飞舞锣鼓喧天。
黑娃迎出来跟鹿兆鹏握手,鹿兆鹏压低声音问:“帐查清了没有?”
黑娃把他拉到僻处,说:“从田福贤到手底下的乡长,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吃下的赃把我吓了几跳。”
鹿兆鹏激动地一拳砸在黑娃肩上,说:“黑娃,你挣熊,白鹿原这场风搅雪让你给刮成了!”
黑娃低着声尴尬不安地说:“这混眼子狗把你爸也咬出来了,我煽他的嘴都堵不住口,这麻缠还搁到你头上了,不行赶紧让你大进城先躲一躲……”
鹿兆鹏:“反动派一个不剩都得拿脚踏倒!藏了他,我还叫个革命者?!”
黑娃:“白嘉轩是封建祠堂族长,他也跑不脱,咱这回把白鹿原上的反动派给狗日的一锅端了去!”
76.白鹿村戏台 (冬) 日 外
斗争大会正在进行。
贪官劣绅们戴着高帽挂着牌子剪手弯腰,田福贤、白嘉轩和鹿子霖身列其中,白嘉轩表情坦然,而鹿子霖满头汗水淋漓。
台下白孝文和鹿三一边站着。
田小蛾也在人群中,激动地注视着台上的黑娃。
鹿兆鹏在戏台前沿大声宣读:“……仅就去年,私下加码多征粮食折银 1400 多两,九个乡长每人分赃 100 两,田福贤一个独吞 500 余两,这都是从咱百姓身上压榨出来的血汗钱!”
台下万千农民突然像狂风暴雨般呼叫着:“拿铡刀来,铡了这狗官!”
人群骚动沸腾起来,人群往台上扑爬过来,几个人蹿上戏台拳打脚踢。
“抬铡刀,铡死这狗官!”
黑娃和几个人抬上铡刀,另两人押过田福贤。
鹿三惊骇不已,一低头,自己尿了裤子!
台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鹿兆鹏站起来指挥纠察恢复秩序,把黑娃拉到后台,说:“决不准再铡人了!你赶紧放几声铳子把场面压住。”
黑娃:“原上这么多反动分子,才铡了三五个就不准铡了,革命咋个往下进行?!”
鹿兆鹏:“革命不是一铡刀下去能解决的事情,田福贤的身份是国民党区分部书记,牵扯到国共两党合作的大事,有个策略问题!”
黑娃激愤失去控制,对着鹿兆鹏大喊大叫:“铡了这瞎种有个球事!管他姓国姓共他都是贪官奸臣,不除他田福贤看你平得下民愤!”
鹿兆鹏极力保持冷静:斩钉截铁地说:“黑娃你混帐!我命令你立即命令各村协会头儿把会员稳住!叫纠察把台上人都押到祠堂看管住,不准死一个人。”
鹿兆鹏冲到前台,从腰间掏出手枪朝天上放了几抢,镇住了场面。
鹿兆鹏:“我现在宣布,把田福贤等人交法院监押,依法审判!”
田福贤被压向后台之际,突然白孝文爬上舞台,他端着一碗水来到白嘉轩身旁,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给父亲喂水、拭汗。
白嘉轩饮了几口水,哑着嗓子努嘴示意:“把你子霖叔也服侍一下!”
白孝文捧碗请鹿子霖喝水,他摇着头拒绝,羞愧万分的紧闭双眼。
白孝文摘下父亲的挂牌吊到自己脖子上,“扑嗵”跪下来,说:“我大人老了,我来替他服罪,得成!”
人群复又骚动起来,田小娥惊讶地瞪着眼前一幕。
黑娃冲过来摘下挂牌给白嘉轩扣上,怒声呵斥:“白孝文!你少瞎搅活!你想当反动派了我重做个牌牌给你挂上,得成!”
白孝文:“你挂十个都成,只要你放了我大!”
几名纠察慌忙过来将白孝文往台下推搡之际,鹿子霖猛然挣开了押守扑身过去他踢蹬着铡刀墩嘶扯着嗓门叫了一声长板:“鹿兆鹏!我把你枉披了一张人皮的鹿兆鹏呀!”
台上台下顿时静场,只见鹿子霖痛不欲生涕泪俱下地扑跳着辱骂儿子:“你过来,你亲手把你大铡了去,你提着你大的头邀官去!你踩着你大的尸首革命去!看你大的头给你能换来个几品?鹿兆鹏!你今儿不把你大铡了,你就是嫖客日下来的瞎瞎种!……”
戏台上下人头攒动哗然大乱。
字幕:一九二七年
77.白鹿原 (夏) 夜 外
犬吠声声,几声清脆的枪声响起。
雷声隐隐而起。
78.土崖窑洞 (夏) 夜 内 外
黑娃溜进院内,轻轻叩门。
田小娥问:“谁?!”
黑娃:“是我。”
见黑娃神情慌张,田小蛾:“出啥事情了?”
黑娃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又舀水对着脸一泼,抹着水珠说:“蒋介石动手杀共产党跟农会的人了!我日他妈!咱受闪了,挨黑挫了!”
田小蛾愕然。
黑娃:“听着!钱不够了,冯老五家还欠我四块半钱,再不够你借,不怕拉下帐,先顾上嘴再说后话……”
田小蛾:“你要走?”
田小娥一头扑进黑娃怀里哇地一声哭了。
黑娃狠狠推开说:“松开,松开手!”
田小娥抓着黑娃哭诉:“你领我走,不能把我一个撇到屋里,听着没?”
黑娃:“领不成,我还不知道下一步到那搭儿落草哩。”
田小娥越哭越疯双臂紧箍住黑娃,说:“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人家拿我出气……”
黑娃(焦躁无奈):“这有个啥办法嘛!”
田小娥:“你把人家惹躁了逗恼了容不下咱了,往后这日子咋个过呀?”
黑娃:“早晚我都有扳倒他田福贤的时候。”
外面炸雷响起,吓得田小娥一头扎进黑娃怀里不松手。
突然,门被“咣”地撞开,黑娃田小娥被手电光刺的睁不开眼睛,一群黑影子扑了上来!
搏斗的撞击声,受伤的嚎叫声,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尖叫声混成一片。
79.白鹿原崖畔小道 (夏) 夜 外
雷电交加大雨如注。
黑娃被五花大绑押过来,他的脸在闪电中变得血污可怖。
团丁用枪托砸黑娃恶。
骑在马上的田福贤:“黑娃?,我跟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你为啥要把我往死里整?!”
黑娃:“白鹿原的人谁跟你前世有仇今世有冤?你凭啥要剥俺的皮喝俺的血?”
田福贤:“白嘉轩该没剥你的皮喝你的血,你凭啥还要死整人家?”
黑娃:“……”
田福贤:“黑娃,你记下,把你搁到那朝那代,你都是土匪胚子的命,一条死路的下场——”
闪电霎间,黑娃猛地朝田福贤坐骑扑撞过去!
马匹嘶叫,把田福贤仰天揭下鞍坐。
黑娃纵身跳到深不可测的沟崖底下去!
团丁惊惶失措地叫喊着,对崖沟底下连连开枪。
80.戏台 (夏) 日 外
戏台上张灯结彩,戏班子吹鼓手演奏者喜气洋洋的曲牌,各乡长乡绅们齐坐于上。
81.白家 (夏) 日 外
白孝文跟着白嘉轩出家门。
不远处,两个团丁压着披头散发的田小蛾朝戏台方向走去。
82.戏台 (夏) 日 外
田福贤示意吹鼓手停奏,清点着台上的人数,大声喊:“请鹿子霖乡长上来!”
团丁们把鹿子霖挟扶到戏台上,田福贤埋怨地说:“就差你一个了,让大家都候你一人的大驾呀?”
鹿子霖羞愧难言地说:“我养下的儿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阴司里龇牙哩!我还有脸当啥个乡长?!田区总,我现在知道啥叫个共产党了!”
田福贤:“你危难见本色大义灭亲,赶紧坐下,咱是患难之交,要站都站着要坐都坐下。”
田福贤开始训话:“乡亲们,国民政府已经彻底地镇压了共匪农会的暴乱。兄弟的名声是农会抹黑的,现在还得请农会的人还兄弟的清白。——!”
田福贤一挥手,团丁将十几名农会分子压上戏台跪了一排,田小娥披头散发夹在其中。
台下,白孝文关心的目光注视着田小蛾。
田福贤:“现在,再把各乡农会的首要分子请上台来——”
团丁抬着一具盖有农会旗帜的长木板过来站住。
田福贤:“今儿请大家看的正戏是铡美案,开场戏叫个‘铡农案’,奏乐!揭!”
乐声大作团丁扯去旗帜,只见木板农会招牌上放着五只木笼,里面装着血肉模糊的头颅。
白孝文看见田小蛾当即晕死过去。
人群一片骚动惊恐万状愕然失色!
田福贤:“都是熟头熟脸的农会骨干分子,叫先打个照面,好好招呼招呼。”
团丁们把招牌木笼抬到跪着的农人面前,胁迫他们直面相视。
白嘉轩一直冷眼看着田福贤一干人等的表演。
田福贤:“铡刀么,谁都会用。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悔还是不悔?说一声悔,立马回家!说一声不悔,把头留下来,我装笼笼里还要派用场呀。说话!”
“话我来说!”
白嘉轩突然挤开人群上了戏台,他走到田福贤面前直挺挺跪了下来。
众人鸦雀无声不知所措,吹鼓手不觉间停止了奏乐。
田福贤(窘惑):“嘉轩!你要弄啥呀?”
白嘉轩:“都是白鹿村的人,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管教不好理应受过。”
田福贤气恼地对鹿子霖悄声问:“咋把这老猴耍上台面了?”
鹿子霖干笑几声:“嘉轩兄 ---- 。”
白嘉轩:“我请求田区总开恩把他们都放回家,要铡就铡我!”
白嘉轩一屁股坐到铡刀上面。
现场所有人都被白嘉轩的话和举动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田福贤起身不失风度的搀起白嘉轩,大声对台下说:“乱世才见仁义本色,啥叫善人?以德报怨就是善人。但是,不惩恶人又无以扬善,老族长今拿性命替你们作保,我没二话,都回家!我奉劝各位记下,行善作恶都有报应!现在,我敬请父老乡亲们听大戏三天,唱的、讲的就是这个老道理。敲家伙开锣!”
曲牌声起,白嘉轩站起身拦断了鼓乐。
白嘉轩对田福贤说:“我感谢团总的大恩大德。有一个人不是本祠堂的人,我不敢担保。”
田福贤:“谁呐?”
白嘉轩指着田小娥说:“这人。”
台下,白孝文的心悬了起来。
田福贤来到田小娥跟前,二名团丁架起她的胳膊。
鹿子霖:“这是黑娃屋里的,妇道人家么。”
田小娥如同死人毫无反应。
团丁:“田总,这人背厥过去了。”
田福贤(大声):“鹿乡长把这个人保了。开戏!”
白孝文松了口气。
鼓乐声大作,戏台上连声啸叫,只见旌旗飞舞人翻马跃!
83.白家村村口 (夏) 日 外
白孝文扬鞭吆喝,四匹头牯拉的大车木轮轧过土辙纵横的土路,车上置装着新刻着乡规族约的石碑,白嘉轩端坐着。
鹿子霖正哼哼着小调经过。
鹿子霖:“你把乡约族规的石碑子拉回来了?”
白嘉轩:“拉回来了。我等着看谁再砸一回。”
鹿子霖:“这话不敢说!说不好就真应了。”
白嘉轩:“应了,咱再拉一回嘛。”
鹿子霖:“……你要?我的嘴,我这就把脸给你搁上去。”
白嘉轩:“子霖兄,我说的是实话。”
鹿子霖:“嘉轩,(用道白)你本当是三国里首的人物,当个白鹿原的族长,你屈才了,屈大才了——!”
84.土崖窑洞 (夏) 夜 外 内
鹿子霖哼着秦腔小调迈着醉步过来,敲响木门。
田小娥的声音:“谁呀?”
鹿子霖:“我是你鹿伯。”
木闩拉开,鹿子霖闪进来,说:“甭点灯了,甭点灯了。”
田小娥还是点亮了油灯,说:事情咋个样了?”
鹿子霖:“说对了,说妥了,说成了。”
田小娥:“我咋个感谢你呀?”
鹿子霖(神秘):“可有一句要紧的话,我真不敢给你说。”
田小娥:“鹿伯呀,我又不是三岁的娃了,掂不来个轻重。”
鹿子霖:“我酒喝高了,你搬个枕头我躺下给你说。”
田小娥拉来枕头鹿子霖躺舒展了,贴近田小娥脸说:“这话太紧要太紧要了,说出来太不保险。”
田小娥:“鹿伯呀,你信不下我咋办呀,我给你赌个咒?”
鹿子霖:“那你到我耳旁来发个誓。过来歇——”
田小娥凑过去,鹿子霖就势搂住了她,田小娥惊怯地叫:“鹿伯呀——!”
鹿子霖:“你陪着伯醒酒,要紧话得醒了酒才能说。”
田小娥:“……黑娃究竟敢不敢回来?”
鹿子霖手动作起来,田小娥推闪着:“鹿伯你——!”
鹿子霖动作不停地,一口气吹灭了油灯,不由分说地爬到田小娥身上说:“要紧话你不听了!”
田小娥:“鹿伯,我都把你叫伯呢……”
鹿子霖:“甭叫伯,再叫就羞得弄不成了!”
黑暗中,鹿子霖粗涩地喘气跟田小娥的呻泣声混杂着。
“咚”地一声,鹿子霖跌翻到炕底下去!
鹿子霖爬起来,扳过田小娥的头对着她耳朵郑重地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
田小娥死人般地没有反应。
鹿子霖:“听着记下,这就是要紧话!”
田小娥呼地揭开被子坐起来,说:“你哄我!你把事情没办,哄着我往崖下跳哩!”
鹿子霖:“你看你,伯真要哄你,卖三回你都不知道,听伯细细儿给你说。”
鹿子霖躺在田小娥身旁,说:“田福贤是亲口给我应承下了,说县长也亲自点了头了,伯给你跑断腿,要的就是这句话。”
田小娥:“那你为啥说不叫黑娃回来?”
鹿子霖:“娃呀,你!你摸着布面是光的,不摸里头是涩的,这要是人家设下的笼套咋办?”
田小娥没了言语,鹿子霖接着说:“不说是你,就是田福贤让我当这个乡长,也是下个笼笼要套兆鹏呢,他还把我当成了个瓜屁咧。咱俩个,一条绳上的蚂蚱!”
田小娥抽泣起来,鹿子霖抱着她说:“黑娃辱贱了我,按说我该跟田福贤和着伙收拾他,可是你成了伯的亲亲,伯的心就软了,不忍让你跟着倒霉当寡妇去。”
田小娥(绝望):“那我咋办呀,黑娃回不来我咋活呀!”
鹿子霖:“就让黑娃在外头混着逛?着,哪怕熬着,受啥苦都比让人笼住强。”
鹿子霖掏出把银元塞进田小娥手。
田小娥缩回手,说:“不要不要不要!我成啥人了嘛?”
鹿子霖强把银元塞进田小娥手,嗔怪地说:“你成啥人了?你成伯的亲蛋蛋了!”
85.祠堂 (夏) 日 内
鞭炮声中,院堂碑文修茸一新,显得肃穆整洁。
白嘉轩当着全集族人庄重地说:“本祠堂的后人们都长大成人了,都出了头露了面了,有的还干了大事,成了白鹿原上响当当的人物了,各门各户里究竟出的是善人还是恶人,乡约族规上写的分明,无须我说。”
白嘉轩目不斜视的停顿一下,众人纷纷把目光扫向鹿子霖、鹿三。
鹿子霖尴尬不堪地挺立着。
鹿三痛苦羞愧地低垂下头。
白嘉轩(庄重地宣布):“等念罢了族规,大家思量思量,当着牌位神轴的面儿,各门各户对先人都要有个交待,有个说法。谁欺祖宗的神位,天理不容!孝文,你来领诵。”
鹿子霖忽然走到白嘉轩跟前,板正着脸说:“兄弟到区上办件要紧公事,先走一步。”
白嘉轩客气地说:“你忙你的。”
鞭炮声复起,白孝文出来手捧乡约底本,端庄持重地站到头首位置领读起来。
族人齐声诵读的声浪中,鹿子霖正色而去。
86.黑娃窑洞 (夏) 夜 内
鹿子霖盘坐在炕上抽大烟泡,心事重重地吐出团团烟雾。
田小娥:“鹿伯你咋了,半晌连一句话也没。”
鹿子霖(凝重):“话是有一句,说了怕你受不住。”
田小娥:“我给伯起誓。”
鹿子霖:“黑娃死了。”
田小娥茫然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鹿子霖:“他当了共产党的兵,参加暴动叫打死了。”
田小娥愕然无语,抓起被子蒙住头不停地颤抖。
鹿子霖又点燃一泡烟吞云吐雾。
田小娥猛地揭开被子泪水连涕地说:“鹿伯呀,求你给我点盘缠,我去渭华镇呀。”
鹿子霖:“仗还没打完,死人多得把渭河水都染红了,你寻死去呀。”
田小娥:“我寻黑娃的尸骨,埋毕他我就跳河。”
鹿子霖:“黑娃早就叫河水冲的没影影了,你埋鬼去呀!”
田小娥瘫倒下去用被子埋住了自己。
鹿子霖揭开被子大吃一惊,田小娥晕厥过去。他急忙给田小娥掐仁中,对她的脸喷吐几口大烟雾。
田小娥醒过来,双目空茫绝望。
鹿子霖又喷出一口烟雾温言细语地劝慰田小娥:“你就是死了又有个啥意思,你有鹿伯哩,有我哩。”
田小娥眼泪又涌了出来:“是我把黑娃害了!是我把黑娃克死了……”
鹿子霖:“胡说,克死黑娃的,不是你!”
田小娥扬起头:“ ---- ?”
鹿子霖:“你想想是谁?”
田小娥:“……只有你屋兆鹏了……”
鹿子霖:“你才是头发长见识短的糊涂女人。”
田小娥:“谁呀?”
鹿子霖(淡淡地):“白嘉轩么。当初他要让你跟黑娃进祠堂过正经日子,保险你两口子顺顺当当啥事不惹,那里来后面这一串串倒霉的事?”
田小娥(切齿):“他,他不得好死!”
鹿子霖:“他把黑娃端端逼上死路,回过头又借田福贤的刀来杀你!这人毒的很,杀人不见血。”
田小娥:“他造孽出门让雷把他劈死!”
鹿子霖:“恶人不怕雷。”
田小娥:“他怕啥我就专咒他啥!”
鹿子霖:“他,他就怕人揭他脸上的那一层皮!
田小娥如避瘟神地把被子蒙到头上。
鹿子霖揭开被子,给田小娥又喷了几口烟,说:“这仇不报,黑娃死了都闭不上眼!”
87.戏楼 (夏) 夜 外
台上演出秦腔“白蛇传”。
白孝文站在台下人群后面,伸着脖子听得正在入迷,突然感到下身被人拽住了,身子一紧,转头,是田小娥在斜睨着他。
田小娥:“我有话问你,你跟我走。”
白孝文:“有啥话,你说嘛。”
白孝文看着左右迟疑着。
田小娥:“非要我大声喊你才走呀?”
戏台上,白娘子英气豪迈的唱着:
“与天兵打了一仗——”
白孝文与田小娥离去。
88.黑娃窑洞 (夏天) 夜 外 内
白孝文跟着田小蛾进了窑里,黑暗中,田小娥一脱了上衣,猛地转过身,抱住白孝文,白孝文惊骇不已。
田小蛾拉扯着白孝文的衣服。
突然门板颤动着发出被猛踢猛踹震耳欲聋地巨响!
田小娥与白孝文愕然失神不知所措。
门轴断裂门板坠落,白嘉轩昂立在门框内,双目如炬,突然,直挺挺的仆倒在地!
田小娥猛地用被子包住头,她露眼一瞅只见白孝文目光僵直已经吓呆。
田小娥跳下炕察看,到吸冷气跌坐在地上。
白孝文如撞厉鬼,跳下炕光着脚失魂落魄地飞身逃掉。
田小娥跑到院中白孝文已不见身影,他回到窑门试摸白嘉轩鼻口,见他人事不省,又惧又急的在窑里打转转。
一声响亮的咳嗽,鹿子霖来到门口。
田小娥上去揪住鹿子霖的袖口,说:“糟了!糟了!”
鹿子霖背着手站在白嘉轩身旁久久不语,像欣赏着被射中的猎物。
田小娥急得直戳鹿子霖的腰:“咋办哩咋办哩,死了人咋办呀?”
鹿子霖弯下腰,摸了摸白嘉轩的鼻口,直起腰说:“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条心,死不了,这人命大。”
田小娥(火急火燎):“死不了也不得了,躺到这儿咋办哩?”
鹿子霖亲狎地捏摸田小娥的脸颊,赞赏地说:“你弄的好,这就算尿到他脸上了!”
田小娥打掉他的手,说:“现在你说咋个办呀?”
鹿子霖:“好办,你满村子喊人去,就说老族长寻他儿呢躺到这了,叫快来抬人!”
田小娥起身跑了两步又站住,说:“我不去喊,要喊该着你喊!”
鹿子霖:“不喊也好,我就把他绕白鹿村一圈背回去,让所有人都睁开眼看着他族长家的德行!”
鹿子霖背起了白嘉轩,咬牙切齿地说:“你!我非把你逼上辕门不结!”
89.白鹿祠堂 (夏) 日 内
白嘉轩头上敷着毛巾躺在躺椅上,手捧着文本领着族人诵念族规,白孝文和田小蛾被捆着跪在地上。
族规念罢,白嘉轩闭上眼睛说:“三哥。”
鹿三铁青着脸瞅着搭拉着脑袋的白孝文,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猛地?起胳膊却打不下去,在自己胸口上捶了几下才喊出声来:“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跟着他学?!”
白嘉轩被搀扶起来,族人抱来一捆酸枣刺枝,抽出一支给白嘉轩。
白嘉轩冷脸抡起酸枣枝狠狠地抽下去!
白孝文的脸顿时被鲜血浸染。
小蛾惊骇不已。
白妻与族人哗啦啦跪地求情。
白嘉轩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地扬起酸枣刺又抡了下去。
鹿子霖上去架住白嘉轩的胳膊,假心假意地劝阻说:“嘉轩兄,你听我说!”
鹿子霖:“你你你,不要破了娃的脸相么……”
白嘉轩推开鹿子霖又抡下去。
鹿子霖夺过白嘉轩手中酸枣刺扔掉,说:“嘉轩,得是要我跪下来你才开恩呀?”
白嘉轩又抽出一支酸枣刺,一言不发地抡下去。
白孝文突然扬起头对鹿子霖啐了一口,恶声咒骂:“求饶的都给我滚!谁求饶我就唾狗日的脸,咒他狗日八辈子先人的脸!滚!滚!滚!”
90.白鹿原 (夏) 日 雨 外
白鹿原笼罩在大雨之中。
91.黑娃窑院 (夏) 雨 外
大雨如注,白孝文杠木过来失滑跌倒。
白孝文满身泥污爬起来,杠起木料。
92.黑娃窑洞 (夏) 日 雨 内
田小娥犹如死人般衣鬓不整地躺在土炕上,双眼失神空洞无物。
传来几声敲门声,田小娥浑然不觉。
敲门声大起来,田小娥转过神支起身子,撩开窗布张望,又惊然盖住窗布。门外大雨如注,白孝文的脸一道道的血痕,扛着一根木料浑身透湿地站着。
白孝文:“开门,小娥!”
田小娥闭上眼睛。
白孝文又敲起门来,“开门!”
田小娥一咬牙,拉开门栓。
白孝文杠木料进来,说:“这老窑有裂缝,雨太大了,怕要出意外。”
田小娥缩蜷在坑角上,目光闪烁地瞟着白孝文。
白孝文忙着垫支檩木。
田小娥一横心,脱去了上衣,直对着白孝文。
白孝文觉出有异,转过身去。
田小娥索性又脱去汗衫,半裸着上身,冰冷如霜地说:“你过来!”
白孝文惑然,回过身继续干活。
田小娥:“你是聋子?”
白孝文瞟了她一眼,闷着头用斧头砸枕木。
田小娥:“过来,我没钱给你!”
白孝文嗫嚅着:“我,我把黑娃叫哥呢……”
田小娥:“你哥死了,你也死了不成?”
白孝文:“……”
田小娥:“还等着我伺候你脱呀?”
白孝文重下眼皮,说:“说句丢人话……我就弄不成这事情。”
田小娥:“?!”
白孝文开口无语,紧绷苦脸向外走去。
田小娥一横脚,拦住了白孝文。
田小娥:“你刚说的啥?”
白孝文:“……(恶狠)我腰身坏了,吃了几十担药没顶事。”
田小娥(切齿):“你咋不死去哩!让你白家绝门断户了去呢!”
白孝文:“小娥……你,你为啥要弄那事?!”
田小娥切齿骂道:“为啥?不为啥!就是想把你族长的脸现抹黑再撕扯了去!”
白孝文长叹一气,说:“我大的账,你不能算到我头上。”
田小娥:“一窝子蛇蝎,没一个好熊!”
白孝文说:“小娥,你记下,这世上除了黑娃哥,还有一个人牵挂着你哩。”
白孝文绕开田小娥,钻进外面大雨中去。他回过身,喊了声:“一根撑不住,甭关门!”
田小娥跳下坑,狠劲“砰”地关上门栓,颓然坠蹲下去,双手后脸失声而泣。
93.白鹿原 (夏) 日 外
雨过天晴。
94.黑娃窑洞 (夏) 日 内
白孝文光脊梁闷头举斧劈柴火。
田小娥对着灶烤汗衫,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白孝文:“我真想这窑窟嗵一声,把我埋到里边?了。”
只听斧劈声嗵嗵作响。
白孝文:“黑娃哥背着你回来时,我瞅你的第一眼,心扑嗵沉下去了,再就没起来过。”
田小娥:“你胡说些啥?!”
白孝文:“人心里头有谁没谁,由不了人的自各儿嘛。”
田小娥脸色一红,半晌才说:“离我远着点,我是克死人的妖孽。”
白孝文:“要是现在窑窟嗵一声塌了,才叫美咧。”
田小娥将衣服递过去,白孝文穿上衣衫。
俩人突然呆立,双双凝视着门外。
门外,俩人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悬挂上一座美若幻境的彩虹。
95.黑娃窑洞 (夏) 夜 内 / 外
鹿子霖就意狂放地哼着秦腔,敲开门趔趄进去,倚在炕沿登掉鞋袜,醉态可鞠地说:“伯的亲蛋蛋呀,咱是气也出了,脸也光了,今黑好好畅快畅快。
田小娥垂头不语,鹿子霖一气吹灭了灯,把田小娥抱过去说:“今黑儿咱俩热热火火弄一场。你要骑马伯就驮上你跑,你要伯当王八伯就给你爬下旋磨……”
田小娥骑到他身上说:“行么,好呀!我就把你当马骑!”
鹿子霖嘻嘻笑着呻唤着:“唉哟哟!亲蛋蛋你轻一点,差点把我的肠子肝花礅断了……”他忘情地哼起了迷胡:“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啊呀——”
鹿子霖突然翻起身,摸着脸幡然变色:“你!……你咋把啥倒到我脸上了!”
田小娥:“瓦盆里的尿,你不是要喝尿哩嘛!”
鹿子霖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到田小娥脸上骂道:“给你好脸你就忘了姓啥为老几了?给你个麦杆草你就当拐棍柱哩!你个婊子,跟我说话弄事看相着,我跟你不在一杆秤杆儿上!”
田小娥跳起来抓抠着鹿子霖骂着:“你在乡公所人五人六我在烂窑里当贱货,你钻到我这来做啥呀?你厉害咱俩就这样子到街上走一回,看是人唾我还是唾你?”
鹿子霖慌忙抵挡着穿袜穿鞋,连连禁斥着:“你再喊我杀了你,你疯了你疯咧!”
田小娥连打带抓越发疯浪鹿子霖落荒而逃。
田小娥在窑门口跟踪高声叫骂着:“鹿子霖,你听着,我把你裤子也抹下来了,把尿也臊你脸上咧,你才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
96.白嘉轩家 (夏) 日 内
分家后的白家,中间用青砖砌成隔离墙。
白孝文往担子里装挂面、菜蔬,挑起担子。
鹿三:“孝文,他去哪?”
孝文故意大声:“我羞了先人了,也自由了,我自由恋爱去!”
白孝文离开。
鹿三转到隔壁白嘉轩上房,刚才白孝文的话白嘉轩都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铁青。
97.土崖 (夏) 日 外
白孝文挑着担子远远地过来,拐到土坡下面去。
98.黑娃窑洞 (夏) 日 内
田小娥握着杆杖搅动着铁锅,白孝文一头细汗挑着担子进来。
白孝文从担笼里拿出挂面蒸馍菜蔬置放着。
白孝文:“我大把我赶出来分了家,我是房也有了,地也有了,牲口也有了,他白嘉轩再也管不成我了。”
田小娥回过神来蹲在白孝文身边潸然泪下,喃喃地说:“孝文,我是正正地做了一回恶人——”
白孝文一手拉着风箱,一手解田小娥的偏襟纽扣,说:“这些天我啥也没想,一门儿心思就想你的模样儿。”
田小娥按住白孝文的手,伤怨地说:“……你还嫌打挨的少了?——”
白孝文复手解她的衣扣,说:“挨打就是为了这一看。”
田小娥打开他的手,脸上泛起红晕,说:“该看不看不该看可要看,看了能咋?瞎子点烛白费灯。锅都灭了,烧火!”
白孝文愧然一笑,闷下头添麦秸拉风箱。
田小娥抚看着白孝文的伤痕,疼怜地说:“你大心太毒了!”
白孝文:“头两下疼,突然想起是为你挨打我情愿,就不觉疼了。还怪了,越想你越不觉疼了……只悔一件事,没记下你光身子的样子,不然我死都不悔!”
田小娥定定地盯着白孝文,猛地拉扯掉身上衫褂。
白孝文吃惊一愣,田小娥双手紧捂脸颊,羞赧地说:“看,看毕了你死去。”
白孝文的手指在田小娥绣织肚兜的花纹上轻轻的抚摸着,俩人突然紧抱在一起,翻滚进麦秸堆里。
灶火熊熊,锅里的搅团如似火山熔岩般地翻滚着、喷腾着。
田小娥闭着眼睛抚摸着白孝文的脸,沉醉地说:“吃了几担药没顶事,酸枣刺刺把你脸一刷,倒成个人了。”
白孝文(沉醉地感叹):“过去要脸,就要成那个样子,现在不要脸了,倒还灵干了!人不要脸真是太悦意了!”
田小娥:“唉呀,搅团糊的吃不成了!”
白孝文:“吃我!”
白孝文一把搂住田小娥翻滚在地,说:“你把我吃了去!”
淡 出 黑 场
字幕: 公元 1929 年
99.白鹿原 (春) 日 外
旱情肆虐景象严酷,涝池干涸龟裂结成干地。
100.白嘉轩家 (春 ) 日 内
一干人正在动手拆白孝文的房。
鹿子霖:“孝文,不着急嘛。你再思量思量,和你大合计合计。这房可是你白家祖传的。”
话这么说,鹿子霖满脸得意之色。
孝文高声说:“我等着数钱呢,你不知道,拆了这房,我心里多畅快。拆,快拆!”
一干人加快了手脚。
隔壁白嘉轩听在耳里,痛在心里。
101.白鹿村村口 (春) 日 外
鸠形鸪面的讨饭饥民后退避让,给求雨的队伍让开路。
农人抬走路途饿殍,白嘉轩披着蓑衣戴柳条帽抬着龙王座,带领着村民进山去拜神求雨。
102.黑娃窑洞 (春) 日 外 内
田小娥切剁着野菜,白孝文馋脸涎皮地蹲蹴在地上抱着她的腰腹听胎音。
白孝文(惊叹):“我冷熊!这货把腿蹬的腾腾,不是个长牛牛的才怪了!”
田小娥:“孝文,咱就剩这最后一把把包谷糁糁了。”
白孝文扶拍田小娥肚子敲着板眼,忘情的哼起秦腔:
“金鱼呀金鱼呀,
鱼儿结伴戏水面,
落花惊散不成欢……”
白孝文扯着道白腔感叹道:“不成欢咧——!”
田小娥:“我看你欢的太。”
白孝文:“反正这一锅饭是现成的,吃毕了再说。”
田小娥走到炕沿用沾染着野菜汁的手摇拨着白孝文的头:“今黑就揭不开锅了,往后肚子里这娃出来还多一张嘴,咋个活命呀?你说!”
白孝文一把将田小娥楼上炕亲了一口,说:“我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人了,给我寻根打狗用的拐杖,我要饭吃去呀。”
田小娥推开白孝文,说:“我也跟你尻子后头要饭吃去呀?不等饿死,人的唾沫就把我淹死了!”
白孝文又搂住田小娥的腰说:“你现在是身怀太子的正宫娘娘,朕能忍心让你出门随驾?你不用出门一步,讨上一个馍都是你的,讨上两个馍有你一个半,得成?!”
田小娥:“吃讨饭你能抹下这张脸?”
白孝文:“我要脸还能要下你?我不要脸,我要你,要我娃!”
103.关帝庙 (春) 日 外 内
白嘉轩走进大殿,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弯腰长拜之后跪伏在地一动不动。
一时间,一大片的男人在他周围拜倒,等候神灵通传。
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渐渐地,白嘉轩对锣鼓家伙的喧嚣声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胳膊飞舞,却敲不出一丝声响。
大殿变得异常清净。
白嘉轩端起一碗酒,一干而尽,随即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轻了起来,仿佛是从关公坐像前的砖地上轻轻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奔到大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上了方桌。
白嘉轩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
随即,白嘉轩拈起一张黄裱纸,一把抓住旁人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铧,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又从右往左舞摆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裱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
白嘉轩左手再接住一根红亮亮的钢钎,“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烟。
顿时,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连连爆炸。
白嘉轩被鹿三等众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
火铳先导,锣鼓殿后,求雨的队列浩浩荡荡朝山岭奔去 ----- 。
104.贺家坊村街 (春、夏) 日 外
鹿子霖与贺乡长押着一群被卖的壮丁过来,他认出了蹲在门楼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站住了。
鹿子霖:“唉呀,你咋个得到贺家塬来?”
白孝文:“我讨吃四方饭哩。子霖叔,你真个还把卖壮丁的生意做到贺家塬上头来了,你财发大了。”
鹿子霖:“你是拿嘴给我发财呢。县上征兵贺乡长凑不够名额,我来帮他个忙儿。起来!拿上你的嘴,叔带你先?顿饱饭是真的。”
105.贺乡长家大厅 (春、夏) 日 内
贺乡长鹿子霖一帮人忙着买卖兵丁,讨价还价点钱花押忙的不可开交。
贺家亲属正在吃午饭,白孝文在墙角蹲蹴在一只矮凳上,端着老碗大口地吞食着面条。
鹿子霖对着贺乡长耳语,贺乡长惊讶地瞅着白孝文,走到了他跟前。
贺乡长上下打量着白孝文,指着他对饭桌上的亲属子女们说:“鹿乡长给你们请来一位好师傅。看这样儿他的来历你们都想不到,他是白嘉轩的大公子!”
白孝文卑谦地笑着,又接过一老碗面吸溜起来。
贺乡长:“白嘉轩论威望家境都是人上之人,没见过败家子,今日个就见上了。要学败家子,将来就是他这么个下场——”
白孝文吃毕放下碗擦去一头细汗,打着饱嗝站起来,笑嘻嘻地说:“贺乡长,你看中我当师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把你屋这一窝子都教成人上人好不好?”
鹿子霖(斥止):“孝文!人落到那一步就要说那一步的话!”
白孝文:“对,我就落到这一步了。”
白孝文径直走到鹿子霖身旁,从长条桌几上一五一十地点数了一摞子银元,装进了自己的衣袋。
鹿子霖捉住白孝文的手腕,霍然恼怒地说:“你咋呀,你要当土匪抢钱不成呀你?!”
白孝文拨掉鹿子霖的手,沾着印盒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指印,说:“我把我卖壮丁了,我到这一步就卖这一步的价,多一分也没拿你的,得成?”
大厅内愕然无声,都怔愣着看着白孝文。
白孝文把一块银元扔到贺乡长脚下,掷地有声慨然地说:“收下,这是饭钱。都听着,白家的败家子只卖自个的命,不卖别人的命,不喝别人的血,比你姓贺的门风人品咋个样?将来你们败了家讨了饭,就学师傅我宁肯亏己不肯亏人,把师傅说的话都记下没有!”
106.土壕 (春、夏) 日 外
风声呼啸,卷起团团尘土。
田福贤骑着马带着团丁押送犯人,鹿子霖被绑坐咋一顶双人椅轿中,悲怆地仰天瞑目不语。
路边,鹿三给大车骡马系缰带,听见招唤,吆着车过去。
鹿三跳下车惊讶地问田福贤:“鹿乡长犯了啥事了?”
田福贤下马,挥手命令团丁押轿先行。他对鹿三说:“鹿兆鹏高升成大犯要犯了,上头下令把他大收审押监,我这手想救他都够不着了。叫你是给你说,黑娃还活着哩。”
鹿三(愕然):“……?”
田福贤:“黑娃入了匪伙。鹿子霖落了个“共属”,你落了个“匪属”,你们都会养娃!”
鹿三呆立无语。
田福贤:“黑娃是让那瞎女人一时蛊惑住了,只要他不入共产党的伙,我就有办法救他。你跟黑娃是砸断骨头连着筋,咋说都是给你传香火的人,你把我这话传给他。不然,操心那天把你也收监了去。记下!”
鹿三(决绝):“……我没这娃!只求你一枪打死他!”
田福贤骑马离去。
107.白鹿原 (春、夏) 日 外
鹿三赶着大车暴戾的抽打牲口。
一队士兵押着壮丁过来,壮丁们被缚绑在长长的绳索上面。
白孝文喊了声:“干大!”鹿三蓦然回首。
鹿三跳下车过去,在白孝文示意下从他的肚兜里掏出一袋银元。
白孝文动情地说:“我要死了,你只当没我这个干儿,能活下回来,黑娃哥不在了,有我给你养老送终。”
鹿三霎时泪满盈眶。
白孝文硬挣着跪下去给鹿三磕头,乞求着说:“干大,只求你把这钱交小娥手里头,叫她买活命的粮去!”
士兵对白孝文一枪托打去,训喝着:“快走!”
鹿三上去拉着士兵苦苦哀求:“等等,等等,我把娃他亲大叫来!这娃是一根独苗,他大肯定不叫他去!……”
押队的队长过来,从一兵手中夺过抢,一枪托砸倒了鹿三!
白孝文情急踢踹队长,被他返身用枪托砸的满脸是血。
风声凄厉黄尘漫扬。
鹿三捂着嘴支起身,他的脸青紫肿胀尘血不分形同厉鬼。鹿三唾抹着口齿间的血沫,僵然的望着消隐在风尘里的壮丁队。
108.黑娃窑洞 (夏) 日 外
鹿三寻田小蛾,不见踪影。
109.黑娃窑洞附近沟壕 (夏) 日 外
阵阵风尘吹的槐树团团翻舞,远方传来隐约的雷声。
田小娥挎着篮子摘采槐花,饥不择食地嚼咽着刚采下来的槐花。
鹿三背着手神情僵滞形同鬼煞般走了过来。
田小娥毫无觉察,伸手摘下一串槐花放进嘴里,突然猛地一下颤抖!
田小娥回过头来,嘴里噙着洁白如玉的槐花上渗出一缕细血。
她惊讶地直视鹿三,眼睛射出灼亮的光芒,凄婉地叫着:“……大呀……”
鹿三拔出梭镖,田小娥慢慢地倒下去。
雨点蓬蓬滴落下来,篮子里槐花散落四溢。
大雨哗哗骤然落下,白净的槐花被血浸成粉色顺水而去。
110.山道 (夏) 日 雨 外
大雨倾盆而下,消溶了世间的景象。大雨滂沱,壮丁们浑身透湿污浊不堪。
白孝文滑失倒地,队长用牛皮鞋对他猛踢猛踹。
枪声突起!霎时伏击的红军部队冲了过来。
队长慌忙开枪还击组织抵抗。
白孝文满脸泥血不分漠然目睹着周围的格斗厮杀。队长退回来换掉弹匣,半跪着举抢还击。
白孝文背着绑绳爬起来一脚踹倒队长,接二连三地朝他头部猛踢!
战斗结束了,白孝文仍在一脚接一脚地猛踢奄奄一息的队长。
红军排长过来拦住白孝文,递给他一杆抢说:“都是苦大仇深的,当红军吧!”
白孝文不作答,抡起抢朝队长脸上砸去!
大雨倾盆而下,消融了世间的景象。
111.白鹿原 (夏) 日 外
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庄稼茂盛生机盎然。
112.白鹿村村口 (冬) 夜 外
月色凄迷,零星几堆祭火摇曳中映衬出烧火人哀切的表情。
夜色掩映下,一串黑影潜入村中。
113.白家上房 (冬) 夜 内
鹿子霖妻对白嘉轩泣诉哀求:“……田福贤说是只要兆鹏不回来自首,他大就不得放!”
白嘉轩(同情愤慨):“逮不住雀掏蛋,摘不下瓜拔蔓,这烂松民国真不胜人家清家的法了!”
鹿子霖妻把房契地契展开奉放在桌。
鹿子霖妻:“求求你把原来孝文名下的地跟房再买回去,我急着拿钱,上上下下一窝人都等着使钱打点哩。”
白嘉轩妻进来,将钱放在桌上。
白嘉轩退回房地契纸,说:“白孝文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乘人之危弄这号事,钱你拿去先用,救子霖兄要紧。”
鹿子霖妻拿着钱千恩万谢地告辞,说:“除了你,我再指望谁呀……”
白嘉轩起身送她,说:“都在一个祠堂里烧香哩,啥话都甭说了,赶紧着救人。”
鹿子霖妻走后,白嘉轩僵直身躯默然沉思。
白妻:“……他大!你咋了?”
白嘉轩:“谁都甭看谁的笑话,一丘之貉。”
白妻:“你说的是啥?”
白嘉轩:“鹿子霖屋里出了个共产党脑系,鹿三屋里出了一个土匪,咱屋里出了一个自卖自身的乞丐,这世道!咋把娃们家都弄成一群活鬼闹世事呢?!”
白妻端起灯拨着油捻子,说:“他大,我咋看鹿三这两天神情不对,瞅人的眼光?人的很——”
油灯突然熄灭,白妻失声惊叫!
一伙山匪涌进来,将白嘉轩按倒跪地。
油灯再亮时,匪头揭下蒙面布,白嘉轩认出了黑娃。
白妻:“黑娃!钱在炕头匣子里,粮食在楼上囤里……”
白嘉轩对妻子说:“你悄着,听人家发话。”
黑娃:“你是痛快人。你明说,你指派谁去杀了我的女人?”
白嘉轩:“我一辈子明人不做暗事。我没杀她,也没有指派旁人杀她。”
黑娃:“你是腰硬嘴也硬,你屋白孝文霸了我女人,这是明事吧,你嫌我女人丢了你族长的老脸辱了你白家的名声,这是明事吧,你白孝文卖了兵断了你的香火,这也是明事吧,这回你咋不当明人了?!”
白嘉轩:“我腰硬我活累了……我嘴硬我不想说辨了。”
一土匪拉响抢栓,黑娃止住他,操起一根顶门的粗杠子,说:“腰硬就从腰上要他的狗命!”
黑娃狠狠地砸下去,白嘉轩颤忽地瘫下去。
黑娃又抡起杠子砸下去,不料鹿三从暗处冒身出来,挺身出挡挨了一杠子,他趔趄着摔倒又爬起来,挺身站到黑娃面前。
鹿三(沉静):“龟孙,你婊子是我杀的,不干人家白家的事。”
黑娃愣住了,恼怒地说:“大,这儿没你事,走你的!”
鹿三(愈发沉静):“人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
白嘉轩猛然扬起头,叫着:“鹿三,你不要胡擦尿乱抹屎!”
鹿三从怀里掏出一捆布包撕开层层烂布,取出钢刀梭镖撂到黑娃脚下,说:“拿去。”
一名山匪拾起梭镖递给黑娃,捻亮了油灯。
黑娃对着油灯辨认,梭镖锋刃上沾满褐紫色的斑斑血迹!
鹿三:“好好认,闻不出这是你婊子身上的臭血?”
黑娃眼睛一黑,梭镖“铛啷”落地。
鹿三:“我留这梭镖是准备给官府查问的,你到现来了。给……朝你老子胸上戳一刀!”
黑娃腮帮挛扭着,梭镖在他手里来回晃抖着。
鹿三:“来吓!”
房里空气凝结住了。
黑娃切齿令道:“把他抬到圈房去。”
几名山匪把鹿三架了出去。
114.白家圈房 (冬) 夜 内
黑娃卸下铡刀,对鹿三说:“我最后叫你一声大,你还有啥话要留?”
鹿三:“我没话留,你妈有件东西给你。”
鹿三从炕角火眼里掏出一个包打开,里面是两只银镯子。
鹿三:“你妈交待说,传给你明媒正娶进了祠堂的媳妇,你这一辈子没有这一天了,拿下土匪!”
鹿三把银镯子重重地拍到黑娃手里,瞑目而语:“将来把你妈埋到我跟前,记下!”
黑娃拿起银镯子眦目欲裂地喘息着,他突然把银镯子扔到鹿三脸上,托起铡刀朝一头牛砍去。
牛跌匍倒地惨号声声!
115.白鹿原祠堂 (冬) 夜 内 外
沿街小巷点起了三四堆烧纸祭火。
匪伍经过祠堂,黑娃返身回来,用刀背砍开门锁闯进祠堂。
众匪面面相觑,这时一队抬着棺木的出殡行列过来,哭声凄惨令人毛骨悚然。
祠堂内,黑娃犹如疯魔,砍翻了香炉,点火烧燃了家谱神轴,几名山匪神色惶恐地跑进来,阻拦着说:“黑哥快走!发瘟疫了,听着没有,发了瘟疫了!”
黑娃挣脱开又欲狂砍狂烧,切齿而语:“才好咧!都死光才好咧!”
山匪们一拥而上,将黑娃死拽活架出去。
116.白鹿村村口 (冬) 夜 外
众山匪赶着抢来的牲畜物什出村。
几个土匪拽着黑娃,突然,黑娃甩开旁人臂膀,恶咒如似鬼嚎:“瘟疫来的才好!都死了去!一个都甭剩才好!”
117.黑娃窑洞 (初春) 日 外
窑洞外,香烟缭绕,不少人在祭拜田小蛾。
118.祠堂 (初春) 日 外 内
祠堂恢复了旧貌,族人们黑压压地站满了厅里院外,悄无声息。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让开一条路,白嘉轩腰身扎裹着腰布躺在四人抬的临时搭成的靠椅上,白嘉轩坚持下了靠椅,在充满敬畏的众人目光中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祠堂。
白嘉轩端坐下。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出身示意大家安静。
老者:“老族长!这田小娥是非同寻常的厉鬼!自她来白鹿原惹的祸招的灾小的不说,旱灾刚完,瘟疫可又起来了。这股子邪气要止不住,瘟疫真能把白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了去。请你老族长出面持头,把田小娥装殓厚葬给她修庙塑身敬香烧火,祛灾免祸。”
白嘉轩:“……你们不敬神倒敬起鬼来了,敬的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
老者:“不管是啥鬼,总得保住活人嘛。”
白嘉轩:“这鬼要得寸进尺,要大家都从她的胯裆底下钻,怎么办?”
老者:“只要不再招祸死人,我领着头钻!”
老者跪下来,哗啦啦地跟着跪下来许多人。
白嘉轩:“只怕钻了婊子的胯裆,瘟疫势才来的猛咧!(霍然变色)你谁敢逼着我钻这婊子的胯裆,先把他女人的骑马布吊到我门楼子上去再说!”
大厅里寂然无声,族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再说何话。
白嘉轩口气平静下来,说:“我是族长,我只按乡约族规行事,这碑子上那一条那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嗯?”
白嘉轩挣扎起身,白妻族人搀扶着他,颤颤巍巍地走出去。
白嘉轩走到门口停步回过身,庄重的宣布:“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
119.白鹿原 (春) 日 外
造塔的坡脊临河靠塬气势峻拔,族人聚集着举办封基造塔仪式。
砖木堆放齐全,鞭炮附杆高挂,只等装罐封基开工,人们沉默不语,在迟疑中观看坐在靠椅上的老族长。
白嘉轩:“鹿三,叫放炮封基!”
鹿三如魂魄丢失,茫然无助地张口无语。
白嘉轩:“三哥,你——那儿不舒服?”
鹿三受了一惊,神色慌惧地悄声儿说:“这妖货骂了我一夜,这阵儿又哭开了,哭的太?了,我心里瞀乱的不成。”
白嘉轩:“塔一压不信她还能作怪,你盯着我封塔。”
鹿三双手掩着耳朵如避鬼魅般落荒而去。
白嘉轩:“鹿三,立下!”
鹿三不予答理,如断线风筝飘忽远去。
白嘉轩压下心头惊疑,对工头说:“时辰都过了,咋还不放炮封基呢?”
主事的工头满面万分作难,贴身对他悄声耳语:“老族长,有大麻缠,请你到一岸子我有话说。”
靠椅被抬到一旁,只剩下白嘉轩夫妻跟工头。工头握拳砸掌窘慌不堪地说:“老族长,这罐罐里装的是两个人!”
白嘉轩:“?!……咋能是两个人?”
工头连连砸着手掌表示话难出口。
白嘉轩:“有话你好好说。”
工头凑近压着声音说:“架火烧人了,才发现小娥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娃子哩!”
白嘉轩一惊:“往下说!”
工头:“大家掐着日子算,都说这是孝文的种,你看这事把他家的,不敢埋了!”
白嘉轩张口无语,白妻问:“你没看是男娃女娃?”
白嘉轩茫然地瞪着工头如置梦境。
白妻捂着肚子蹲蹴下去,突然放声大悲。
远处族人们的眼光齐聚过来。
白嘉轩清醒过来说:“你哭啥哩!是不是白家的种我有数!你埋!”
工头:“老族长你再思量,这塔一压下去可是断绝门脉的大事,万一是孝文的……。”
白妻的哭嚎声声揪人。
白嘉轩(决绝):“就算是我白家的种,我断子绝孙陪着这婊子受罚!”
白嘉轩带头,众人将酒饮尽。
工头挥挥手示意,鞭炮声倾刻点炸,在山川河流间响彻。
120.白家牲口圈房 (春) 夜 内
白嘉轩佝偻着腰身拄着拐杖进来,他满脸悲愤惘恨变的失神苍老了。
白嘉轩招呼着走过来:“三哥?,咱俩个一辈子不信鬼不怕邪,真格儿还叫这孽鬼蛊住了?甭怕,你就不能让她看出你怯唬她,人越胆怯鬼越张狂,你就把她——!”
没人应答,只听牲口的喷鼻跟嚼料的声音。
白嘉轩口齿不清的絮叨着沿着木槽过来,到了炕边仍不见人迹他回转过神,脸色骇然大变。
鹿三的背影吊在横杠上微微晃动,一只小牛依恋地磨蹭着他僵挺的身躯。
白嘉轩踉跄地扑身过去,抱着鹿三的腿瘫坠下去,碰掉了他的鞋。
白嘉轩的悲痛似决堤之水汹涌而出,他的哭声如困兽嘶嚎令人毛骨悚然!
淡 出
黑 场
字幕:公元 1938 年
淡 入
121.白鹿原 (冬) 日 外
一座青色的砖塔巍然挺立在塬畔河旁。
鹿兆鹏率领的抗日支队沿途上塬,突然四下卧倒规避。
八架日军轰炸机超低航行,从青塔顶上呼啸而去。
122.白家上房 (冬) 日 内
白嘉轩躺在靠椅上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容颜衰迈神情凄迷显出老态来。
族人进门,对着他耳朵大声说:“老族长!鹿子霖叫放回来了。”
白嘉轩费力地思索着:“……噢……那就是,……那就是把兆鹏逮住了?”
族人:“现在打日本人,国共合作成一家子,兆鹏跟共产党要人哩!才把鹿子霖放了。”
白嘉轩欲起身说:“……你扶我起来。”
族人:“鹿子霖糊涂了,谁都不认识。”
白嘉轩又欲起身,说:“他不认得谁,他都认得我!”
白妻:“你寻死去呀?”
白妻横身阻拦拉住他手臂,说:“兆鹏带了一河滩八路军回来了,操心可把你弄到台上斗呀,甭去。”
白嘉轩甩开妻子,自顾自出了门。
123.鹿子霖家 (冬) 日 外
院落残垣断壁只剩下两间草房。
白嘉轩走来,兆鹏媳妇已呈衰颜坐在大盆边洗衣服。鹿子霖蓬头垢面枯瘦如柴,见了白嘉轩毫不理会,依旧有板有眼地唱着秦腔。
白嘉轩摇摇头,离开。
124.白鹿区区公所 (冬) 日 内
田福贤与鹿兆鹏喝着茶下棋。
田福贤:“……这黑娃杀人越货扰害了三个县,越剿越恶尾大不掉了。他可是你老兄手下出的人才呀。”
鹿兆鹏:“是你手下把他逼上梁山的!先不说这事。我问老朋友你一句话,保我大的这条命,你们一共搂了多少钱?”
田福贤笑而不答。
鹿兆鹏:“真有意思,把我大改造成无产阶级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田福贤:“当初我要是逮住了你,那可比你大值钱的多。”
鹿兆鹏:“有一天我要是逮住了你,怕你就不值个啥钱了。”
田福贤:“那是后话。”
鹿兆鹏爽然地说:“对,咱们后话后说,先将你一步!”
田福贤瞪着眼睛,“唉呀”了一声,把棋子丢到棋盘上。
鹿兆鹏:“甭当只有狼能吃娃,娃长大了,也有吃狼的一天。”
田福贤重摆棋子,鹿兆鹏起身系挎手枪,说:“咱们来日方长。”
田福贤:“老哥奉陪到底!”
俩人欲别,白嘉轩拄着拐棍进来。
鹿兆鹏赶紧搀扶,说:“这不是孝文他大,坐下坐下。”
白嘉轩一弓腰,说:“现尔今我咋个称呼你呀——?”
田福贤:“叫鹿政委,人家官称政委!”
白嘉轩:“鹿政委,你还知道把你大保出来,这就叫孝子了。白孝文心硬,自打离家一个纸片片,一个字眼眼都没捎回来过。你知道不他死到哪哒去了?”
鹿兆鹏:“老族长,实说我不知道孝文下落。我要是孝文,知道你把塔修到天上去了,我就是死也不回来了。你把事情做绝了么。”
白嘉轩:“……咋个叫做绝了,田小娥又不是他的女人!”
鹿兆鹏:“先不管是谁的女人,田小娥都是一个有生命权利的女人。凭啥杀她,又凭啥把她埋到塔底下?老族长,人死了还要镇压她,还要专她的政,你说做绝了没有?”
白嘉轩:“……我看你媳妇活的还不胜田小娥,你说你做绝了没有?!”
鹿兆鹏被噎住,白嘉轩走了。
125.鹿子霖家 (冬) 日 外
兆鹏媳妇搓揉着衣服,鹿兆鹏担着一担水进门,放下,又帮她换水绞衣服,交嘱家事。
鹿兆鹏:“我都交待好咧,有人隔月把磨好的粮就送屋里来,我的津贴三个月寄一回,县区上还有点抗属的贴补,差不多能将就对付过日子。”
兆鹏媳妇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搓着衣服。
鹿兆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语含歉疚地说:“不是你里外服侍,俩老人不得活下来。”
兆鹏媳妇瞟了他一眼,闷下头洗衣服。
鹿兆鹏:“你还有半辈子,不能再糟践自己了。你现在该认真打定主意,看有没有中意的人合适的人家,争取过上美满正常的生活……”
兆鹏媳妇猛地抬起头,脸色赤红泪水夺眶而出,生硬地说:“谁糟践了我半辈子谁知道。鹿兆鹏,我这一辈子瞎了好了都交待到你手里头了,你回不回来我都没话,我服侍老人我就在屋里等死,这就是我落下的命。”
鹿兆鹏瞠目结舌,末了狠狠咬出一句话:“你就是典型的奴隶意识,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兆鹏媳妇冷冷地回了一句:“谁让我落下的这命!”
日本飞机轰鸣声自远而近,两架飞机低空掠过呼啸而去,将草房顶篷掀下大半。
鹿兆鹏怒不可遏地掏出驳壳枪对天射击,一口气打光了所有子弹。
鹿子霖突然从草堆里钻了出来,他慷慨激昂地对天檄骂:“日本人来了?就叫日本人开过来吓,就叫日本人开上白鹿原吓,把白鹿原上的男人全都杀了去!把女人全都奸了去!这白鹿原上的人没有一个好松!一个个都都是狼心狗肺不知羞耻,都没长下人的心肝,该当杀尽灭绝……”
淡 出
淡 入
黑幕:公元 1949 年
126.白鹿原 (冬) 日 外
青塔之旁,枯瘦年迈的鹿子霖旁若无人地叫了一声长板,动情动容声泪俱下地唱着秦腔《祭陵》。
鹿子霖:“……满营中白人白马白孝旗,风摆动白旗雪花飘……”
青塔下面红旗招展,解放军的大部队盘道而上。
半道上,地方部队押解着土匪俘虏在歇息,像粽子般被捆住土匪向押兵要水喝,双方争执吵闹起来。
大部队里,白孝文一身戎装骑着马过来,他跳下鞍子把缰绳交给警卫员,打开军壶喝水,仰望着引吭高歌的老翁,却已不辨此乃何人。
一个带着墨镜的土匪点头一笑说:“孝文,你没听出来?这人是兆鹏他大,鹿乡长么。”
白孝文过去摘下那人的墨镜,认出了人。
白孝文:“……黑娃?……你!”
黑娃:“把你壶里水给我喝上几口!”
白孝文把水壶递过去,黑娃晃着捆绳说:“怕得你来侍侯我了。”
白孝文举壶喂水,黑娃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喘息着问:“你知道这塔底下埋的谁呀?”
白孝文:“埋的谁呀?”
黑娃:“埋的冤魂。”
白孝文:“谁呀?”
黑娃(狞笑):“回家问你大去!”
127.白家上房 (冬) 日 内
白孝文满头是汗吃着桨水面。
年已衰老的白嘉轩仰躺在凉椅上,望着虚空絮絮叨叨忆说往事。
白嘉轩:“……民国 15 年镇蒿军来咱白鹿村,打死的是两口……民国 17 年铲灭共党农会,杀了的是三口,民国 18 年遭年馑,死的是 59 口……民国 20 年闹虎烈拉瘟疫,死了 36 口,打日本抗战,死了……死了 17 口,这三年么……咳,这世事就成了个烙人的鏊子咧,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白孝文接过一碗又吃起来,说:“民国 19 年,鹿三杀田小娥,加上肚子里我的娃,还有两口人命哩。”
白嘉轩张口无语。
白孝文:“都让你埋到塔底下去了,这事情,比烙人的鏊子还要恶么。”
半晌,白嘉轩才开了口,说:“你的娃?哄谁也甭哄我!”
白孝文(不屑):“哄你?……我把我卖了兵,就是为了哄个你?!”
白嘉轩的眼光黯然失去了光泽,死鱼般怔怔地盯着白孝文。
白孝文:“俺妈怀娃,就是你的种,田小娥怀娃,就是我的种,挨的是你孙子,这是科学,是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是铁板上的钉子,拔下来也是钉子!”
室内悄寂无声,只听白孝文吃面的声响。
白嘉轩仰面朝天,如魂脱窍般地闭上眼睛。
几位军人与工作队进来,敬礼称呼:“白团长!”
白孝文起身握手招呼,与他们低语了几句。
白孝文来到父亲身旁,说:“大,工作组同志问你,要祠堂的钥匙呢。”
白嘉轩如梦惊醒:“……?!”
白孝文(大声):“要关押土匪哩,问你要祠堂的钥匙哩。”
白嘉轩:“……不给。”
白孝文:“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白嘉轩:“祠堂是供养先人的肃静场合,不是龟五偷六土匪脏人去的地方!”
白孝文:“大,你把你的嘴闭上。你!你比匪娃子还难整治!”
白嘉轩:“咋,你还学鹿兆鹏呀,要把我再押上戏台子批斗呀?!”
白孝文:“就这都解决不了问题。”
白嘉轩:“你想弄那号事?”
白孝文:“我想学你,修个巨塔,把白鹿原、把关中道,把普天之下所有的封建脑袋榆木圪哒都埋进去,叫你们这号残渣余孽永世不得翻身,这世界就太平了。”
白嘉轩(冷笑):“太平不了,我看田小娥那妖魂法力大,还缠着你身呢。早知道,我把塔多加三层才好。”
白孝文也冷笑了一声:“国民党反动派几百万军队都让我们消灭了,还怕你加三层塔,你可笑不可笑?!”
白孝文轻声吩咐来人:“砸门。”
白嘉轩鼻子里哼了一声:“跟黑娃一个路数么。”
白孝文:“两回事,给你说,关的就是黑娃。”
白嘉轩:“……说啥?”
白嘉轩愕然起身。
128.白鹿祠堂 (冬) 日 内
警卫员押着黑娃进厢房,白孝文上前帮着警卫员松了绑。
黑娃活动筋骨,白孝文说:“黑娃,按解放军的规程,我不能来。按咱家俩人的关系,我又不得不来。”
黑娃活动着肩膀,切齿而语:“你来的好!”他突然地抡拳挥舞,把白孝文打的跌撞倒地。
警卫员与看守愤然而上,用枪盯住黑娃额头将其制服。
白孝文捂着青肿的眼窝,厉声命令:“收枪!把枪收起来!”
黑娃喘息着,说:“孝文,你得挨这几下,认不认?”
白孝文抹去渗出的血迹,说:“我攒下的我认。够了没有?”
黑娃:“我就要你个认字,够了。”
白孝文:“够了就坐下,咱好好说话。”
白孝文倒茶。
黑娃:“兆鹏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白孝文:“不在了。 48 年打榆林城时牺牲的。”
黑娃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警卫员持枪过来,被白孝文叱退。
黑娃一屁股蹲在板凳上。
黑娃:“那就没人能救我了。”
129.白家上房 (冬) 夜 内
深夜,白孝文一踏进家门,白嘉轩依旧未睡觉,等白孝文。
白嘉轩说:“孝文,你要杀黑娃?”
白孝文:“是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土匪哩,轮不上我。”
白嘉轩:“杀了黑娃就绝了鹿三的门户,你枪下留人,我来担保黑娃!”
白孝文未做答理。
白嘉轩:“白团长,得是非要我给你跪下求你呀?!”
白孝文恼怒地背手走开。
白嘉轩:“……哪怕让他再留下一个娃,再杀他不迟么!”
白孝文站定,说:“大,你老了,话都给你说不清了,你就安分点,行不。”
白嘉轩下跪,白孝文无奈的表情。
130.祠堂 (冬) 日 内
黑娃换了身新衣服,正一个人喝着酒。
白孝文进来,打开一盒点心递过去。
黑娃:该上路了。好家伙,冰糖!”
黑娃伸出大拇指,说:“也送了寿衣,也饯了行,孝文,你是人!”
白孝文:“黑娃,你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
黑娃:“吃杆子这碗饭,说这话是忌讳。孝文,你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白孝文:“……”
黑娃:“说起来,我革命资格比你还深。那天晚上不是牵挂小娥挨饿,跟上兆鹏走的话,咱俩穿的就是这一身皮。”
白孝文:“黑娃,你把这水晶饼儿吃了。”
黑娃吃点心。
黑娃:“咱俩还剩一笔帐了。”
白孝文:“你说。”
黑娃:“你妈是在牲口圈里生下的你,知道不?”
白孝文:“知道,”
黑娃:“是我拿镰刀把你娃的脐带割开的,对不?”
白孝文点头,说:“是俺妈让你割的。”
黑娃:“不是我下手快,你娃早死到牲口圈里去了,对不?”
白孝文:“对哩。”
黑娃:“这算不算救命之恩?”
白孝文:“……算。”
黑娃:“好!我死了你把我埋到塔底下,跟小娥葬到一搭儿。阳世上的帐,咱就算一把拉平了。”
白孝文无言以对。
黑娃:“这世上我只对不起一个人,就是小娥,不是我,她不得来白鹿原死在我大手里!杀我下跪的时候,你记着,那就是我给小娥跪下来赔罪哩!”
黑娃和白孝文正要碰杯,门吱呀被推开了,是白嘉轩立在门口。
白孝文:“我大看你来了。”
孝文走出,关上门。
白嘉轩:“黑娃——。”
黑娃:“老族长——。”
黑娃突然对白嘉轩跪下来,说:“这世上我只冤枉过你,老族长,不是我的过,你的腰不得断。我这就算给你赔罪。”
黑娃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白嘉轩为黑娃抹着泪。
门外,两个士兵到,白孝文示意将黑娃带走。
门内,黑娃和白嘉轩端起酒碗,各自饮尽碗中的酒。
黑娃:“叔,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黑娃该死,不怪孝文。”
黑娃昂然走出。
祠堂里只剩下白嘉轩。
白嘉轩自言自语:“三哥,我对不住你了。”
131.白鹿原 (冬) 日 外
青塔巍巍,山河壮丽。
白孝文围着青塔缓缓地巡视,细细的端详。
沟底下传来阵阵口号呼喊的声浪。
白孝文专注地凝视着塔基。
沟底下传来一排清脆而回荡的枪声,一群白鹭惊然而起。
白孝文呆呆地站立着,凝视着远去的飞鸟不觉脸上清泪盈眶。
132.祠堂 (冬) 日 外
祠堂门外挂上“白鹿乡人民政府”的招牌,已然面目全非。
乡人们在门旁修理台阶,把乡约族规的石碑开成一截截的条石。
白嘉轩拄棍而立,如同灵魂脱窍般毫无表情。
白孝文拿着证书匆匆出来,对站候着的鹿兆鹏媳妇说:“嫂子,兆鹏的烈士证跟优抚证都批办下来了,今后你就凭征领取津贴,好给屋里买粮添置。”
兆鹏媳妇接过证书,感激淋涕地说:“你看你为兆鹏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劲,不嫌弃我就替兆鹏给你跪谢一下!”
白孝文赶忙拉住她,说:“不兴这个,不兴这个了,握个手就对了。”
村人们抬着石条过来,吆喝着:“搭个手!快搭个手!操心落下来!”
白孝文、兆鹏媳妇赶紧搭手帮忙,将石条置放妥当。
白嘉轩无声无息独自离去。
白孝文发现了石条上的文字,拂去尘土辨认起来。
兆鹏媳妇不肯离去,抹把眼泪说:“我还是得替兆鹏跪着谢你!”
白孝文拦住了她,说:“嫂子,你再甭丢兆鹏的人了,都解放了,都新社会了么。你盯盯,连这乡约族规的老碑子上还写着要帮睦亲邻哩么!”
白孝文追上父亲欲搀扶,被白嘉轩的手臂阻架开去。
133.白鹿原 (冬) 日 外
农人们在耙地耕种,吆喝牲口与鞭响声回荡在山川之间。
解放军部队源源不断地开拔出发。
白嘉轩在道旁拾粪,他突然扔掉粪篓,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拦住了白孝文的坐骑,一把拽住了马的额绳。
白孝文下马扶住白嘉轩,说:“大,都安顿毕了,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
白嘉轩:“你,你把黑娃埋到哪了?”
白孝文:“这不该是你操的心。”
白嘉轩:“没埋到塔里头去?”
白孝文:“……埋到他大身边了。塔里头现在空了。”
白嘉轩大吃一惊:“说啥?……空了?!”
白孝文指着马背上的包裹说:“我把小娥跟娃都带走了,不论去哪都跟着我,就算有个家。”
白嘉轩的嘴唇抖动着,半晌无语。
白孝文:“大,我得出发了。”
白孝文跨上马,扬鞭前去,溶入到大军之中。
部队唱起了带着浓郁关中声调的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踩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白嘉轩立在原地 ----- 。
134.白鹿村头 (冬) 暮 外
鹿子霖在老槐树下拍着板眼自唱自乐,看见白嘉轩如似飘魂一缕过来,上去拦住了他。
鹿子霖:“嘉轩兄你来的好!跟我看戏去。我就不信,他乡政府请的烂松草台班子,还敢跟我鹿子霖请的麻子红戏班打对台呀,我把他乡政府的脸当尻子笑哩!走,嘉轩,看他狗日的出洋相去!”
鹿子霖架起茫然无措的白嘉轩,喋喋不休地把他拉向村里。
135.戏楼 (冬) 夜 外
戏正开演,两个老人挤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鹿子霖贴着白嘉轩的耳根子,神秘兮兮地说:“嘉轩兄,有一句要紧的话,我真的不敢跟人说。”
白嘉轩(失神):“嗯,嗯。”
鹿子霖:“兆鹏狗日的,给我把信捎来了!”
白嘉轩:“嗯,嗯……(忽然惊觉)嗯?!”
鹿子霖(不容置疑):“俺兆鹏在山西当了县长了,他娶了三房,生了八个娃子,五男三女!”
白嘉轩:“……你说的啥?”
鹿子霖:“兆鹏当上县长了,娶了三房生了八个娃,五男三女!”
白嘉轩频频点头连连应合:“好好好,那就好,好好好……”
白嘉轩老脸上不禁滚落下两行涔涔浊泪。
136.白鹿原 (冬) 晨 外
白鹿原浑然屹立,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之中。
秦腔声声慷慨,高唱出恩怨不绝的传奇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