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陆沉立豪杰[四]——中流击楫话祖逖
平生祖豫州,白首起大事。
东门长啸儿,为逊一头地。
何栽道若斯,中道奋螳臂。
豪杰事垂成,今古为短气。
——文天祥 《祖逖》
那一天,整个豫州都在哭泣。
神州大地的烽火依旧,但是豫州,在哭泣。
至今我犹记得那一天的悲凉,大兴四年(公元321年),祖逖将军在北伐未果的遗憾中忧愤而死,临死前还盯着那未收复的故国山河。
天空阴沉沉的,像有暴风雨要呼啸而来,却迟迟不来。整个豫州的百姓,整个豫州都在哭泣,为了祖逖将军而哭泣。
我叫张五,是祖逖将军身边的一名护卫。那一天,我依然没有脱下一身铠甲,也没有未祖逖将军送行。我一如往常,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望着故国远方。我坚信,守护好祖逖将军辛苦夺回的城池,便是对将军最好的送行!
远方的石勒摄于将军的威名和赫赫战功,数年来不敢来犯,可今日祖将军远去,那这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城池,还能支撑多久?我望了望远方的山河,好像回到了将军带着我们北伐的时光中。
<一>
我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读书少年,可是战火焚毁了我的家园,屠刀屠戮了我的家人。无可奈何之际便于乱世中夺利器,窃掠为生。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要背着这个马贼的称呼去黄泉下见孔丘了。可是我,却遇到了将军。
将军从来不拘一格将人才,没有因为我原来马贼的身份而看轻我。反而将我留在身边,做一个侍卫。将军待我若子,我视将军如父。
后来,很多由于乱世而走上歧途的豪杰纷纷来付,将军敞开大门,推心置腹。
我们原来想要的,只是在这乱世生存下去,可是遇到将军的那一天起,我们便变得贪心了,我们想要的,是那个完整的祖国,我们想要的,是将胡人赶出华夏大地,我们想要的,是每一个同胞都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于是,做马贼劫掠为生的亡命之徒们,成了浴血战场的勇士。都是刀口上舔血过日子,可现在的我们,有了意义。
我一直都知道,将军自从率我们南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渴望着有一天,能收复故国。他时常说,当年跟司空刘琨闻鸡起舞之际便相约好了,在这乱世,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此时的刘司空在并州,使得石勒和刘渊闻风丧胆,每每谈到此刻,将军总是慷慨激昂,一生的知己如今跟自己都走在了同一条路上,还走在了自己的前面,抵抗外辱,何等意气风发。
可那时的将军,在南下偏安的苟且中,时时上书要求出兵北伐,可屡屡遭拒。想必那个时候的将军,是很忧愤的吧?
终于,终于,在将军的坚持下,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籓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原。今遗黎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大王诚能发威命将,使若逖等为之统主,则郡国豪杰必因风向赴,沈弱之士欣于来苏,庶几国耻可雪,愿大王图之。大王终于同意了将军北伐收复故国。
那一夜将军喝了很多酒。
纵然没有从大王那里求得一兵一卒,只有一千人的补给和两千匹布,可无论如何,我们终于踏上了北伐的道路,我们终于,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收复我们的山河!
<二>
将军踏上北伐之路的时候,那些世家大族正在求田问舍,背后议论纷纷。都言将军此行极为不智,甚至愚蠢。
我们也有些动摇了,说是北伐,不过是将军自己的家人和我们这些甘愿生死相许的子弟相随罢了。当年诸葛武侯北伐,浩浩荡荡;哪怕姜维,也是十万蜀兵。可是我们,就只有我们自己。
可将军却不这样想,他知道,在这残破的山河下,还有很多人的鲜血是滚烫的,是有血性的,是跟我们一样,渴望着收复旧山河的。
跨江而过的时候,船到中流,将军眼望面前滚滚东去的江水,感慨万千。想到山河破碎和百姓涂炭的情景,想到困难的处境和壮志难伸的愤懑,豪气干云,热血涌动,于是敲着船楫朗声发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那一刻我望向将军,有如神明。
<三>
北伐起始,远比想象的更加艰难。
纵然将军凭借自己的魄力将众多有志之士招于麾下,可是却兵少粮的我们依旧举步维艰。而后赵主石勒,也非凡俗人,又有众多坞主拦路,每一步,将军都走的无比艰辛。
可纵然如此艰难,将军那颗炽热的心从未熄灭,那收复山河的壮志,从未放下。
这便是将军的魅力,在艰难的日子里,仰天长啸,复长笑。
大兴二年(公元319年)的那一场豫州争夺战,我们打的酣畅淋漓。自此,将军的威名令石勒闻风丧胆。
将军坐镇中军,指挥若定。望向帅字旗,心底便迸发力量。
石虎的军队身经百战,残暴不仁。我们不怕,我们是仁义之师,我们有天神坐镇。
石虎将多,我们兵少。我们依然不怕,我们怀揣收复故国之志而来,渡河的那一刻早已决定,若不能收复山河,便同将军一起,有如大江!
战争持续了很久很久,疲惫,恐慌,在狼烟中跃马弯弓,生死就在一瞬。我们依旧不怕,坐镇中军的战神披上了战甲,跨上了战马,槊刀上染满了敌人的鲜血。跟着他一起厮杀,是这一生最大的荣耀!
那一战,我们胜了。自此,豫州属晋,河北重姓司马。
从那一战开始,我们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加坚定。因为有将军,我们一定能收复这大好山河,我们一定能将神州的烽火熄灭,我们一定,能让无数我们的同胞,都好好活着。
那一战胜利的晚上,将军在月光下的亭子里摆满了酒。我远远的看着将军,身影伟岸而落寞。
他撒一杯酒对着月光,喃喃的说,越石(刘琨的字)兄,北伐尚未完成,山河尚未统一,你怎能先为兄一步离去?
越石兄,豫州终于回来了,终于是我们汉人的土地了。你在月亮上看到,一定会很开心吧?你放心,为兄一定坚持,带着你未竟的遗憾,实现我们年少时的诺言!你放心,只要为兄尚有一口气在,就一定将北伐的事业进行到底。
越石兄,在月亮上的你一定要看着为兄,赶走石勒,赶走刘曜,收复山河!
将军转过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五>
将军的目标是清定中原,他从不敢稍有懈怠,抓紧练兵积谷,准备“推锋越河,扫清冀朔”。可如此一心为了黎明的将军,却遭到了大王的猜忌。多么可笑又可悲的无可奈何的笑话啊。将军将性命交付,却最终只得一纸猜忌。
我们愤愤不平,可将军却丝毫不在意。
将军的心里,装的是山河,装的是百姓黎民,却从未装过自己。
将军在前线浴血杀敌,朝廷却滋养了跋扈不臣的王敦,将军终于,忧愤成疾。
可再忧愤,将军也仍“图进取不辍”,抱病营缮虎牢城。将军想要做的一定可以实现,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停下脚步。
九月的那个晚上,成了噩梦的预兆。“妖星见于豫州之分”,将军仰视星空,叹道:“为我矣!方平河北,而天欲杀我,此乃不祐国也。”
将军终于还是离开了,去往月亮之上,跟刘司空相聚,夜夜夜夜,照亮我们。
那一日,整个豫州开始哭泣。
<六>
城楼外依然是烽火缭绕,生灵涂炭。
我偷偷擦拭了一下眼角,挺直了脊梁。
我叫张五,是将军麾下的士兵。纵然将军远去,纵然这北伐胜果我们可能无法守住。但是,只要我们还有一息尚存,便不允许敌人踏过这片山河半步!
只因我们,都是将军麾下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