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土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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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总觉得土豆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我和小伙伴们到野外去拔猪菜,经过土豆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我却脚下生了根。从春天土豆出苗后,经历无数个风天雨夜,它的茎叶越发浓密,现在终于开花了。在滚烫的阳光下,满地的土豆秧棵泛着绿油油的光,挂着星星点点的小花,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气息,蜂蝶寻香的故事在它们灵动的翅膀下一则则展开。一垄垄整齐的秧苗顶端一朵朵小花干干净净,颜色鲜艳,紧紧抓住我的目光。它们像我夜里的一个个梦幻,美得绚丽,美得神奇,那一定是来自天国的精灵!年幼的我站成一束土豆花,隐没在美丽的梦境里。
春天,阳光解冻了土地僵硬的胸膛。父亲把土豆削成一块块的,每一块都要带一两个芽窝(土豆表面每一个凹陷的地方就是一个芽窝),种到地里以后,不久就有嫩绿的芽儿破土而出。这时候我就盼着土豆茎叶生长起来,然后盼着土豆开花。
听我父亲讲,从土豆开花,地下的根就开始坐果。土豆从无到有,然后像花生粒儿那么大,然后变成乒乓球,然后变成小孩的拳头,直至越来越大。说时话短,其实土豆的成长周期大概要经过四个月,也是让我焦灼而长久地等待的四个月。
金色的秋风过滤过原野的时候,终于盼到收获的季节了。天还黑得像个没做完的梦,我们一家子就下地了。大家每人一条垄,把土豆秧用力拔下来放在一边,为父亲赶马拉犁破垄趟出土豆做准备工作。
我家两匹马奋力拉着一架老犁,父亲一手扶着犁把手,一手摇晃着鞭子,嘴里吆喝着。犁铧从垄下穿过,翻开的黑土向两边分去,土豆纷纷裸露出来。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决定着父亲脸的长短,表情的喜嗔。我们把裸露在外的“金豆子”捡成堆,也有仍埋在土里的,需要用“二齿子”(一种木把儿的、带着两根铁齿的农具)刨出来。我们把一堆堆的土豆装上马车,拉回家下到窖里,待价而沽。
当然卖的时候要留够一家人冬春两季的食用,因为到了夏天土豆就无法储存了。
土豆是可以生吃的,你知道吗?一个土豆如果烂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好的,那么这部分就会是甜的,削掉烂的把好的那部分当做水果生吃。我小时候,水果很难从南方运过来,我们对“水果”从来没什么概念。那一股烂味的土豆似乎真有点甜呢!反正大人都这样说,我们就把它当做水果吧。咬一口脆生生的土豆,嚼得满口流汁,苦涩的生活被反复咀嚼,我们忽略了不满意的味道,却把一丝甘甜置于舌尖,沉淀在心头。
除此以外,土豆的吃法有很多种。
比如煎片儿。
那时候我正上小学。冬天里,中午这顿饭是需要学生带了饭在课间吃,因为中午的课间时间短,为了晚上早放学,解决学校取暖燃料不足的问题。同学们中午带的饭大都是玉米面的大煎饼和咸菜条。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在家里拿了两个土豆装进书包里带到学校,注意是生土豆。
中午的时候,我就把土豆用铅笔刀削成片儿,当然也没有去泥也没有打皮。我把土豆片放到学校取暖的铁炉子的盖上。这炉盖可以算作是学生们的煎锅也不为过。同学们带来的大煎饼、馒头片甚至咸菜条放在上面煎,每到中午,教室里充盈着各种味道,总之这口“煎锅”给了我们许多烫手且有趣的回忆。

中午一下课,部分同学挤着围在炉子周围侍弄自己的食物。我把土豆片儿挤挤巴巴地放在了炉盖上,同学们觉得新奇叽叽喳喳地嚷着:嘿嘿,煎土豆片喽!
没用多久土豆片儿开始冒热气,过了一会儿,就有土豆的香气蒸腾,满屋都是,盖过了煎焦的咸菜味。用铅笔刀当锅铲把土豆片翻过来煎另一面,直到两面都变得焦黄。用铅笔插起一块土豆片放在嘴边咬一口,门牙立刻感到灼痛,赶紧吸口凉气,然后觉得那香味浓极了,给块肉都不换。那次我带了两个大土豆,一个人吃不了,同学们抢着帮我“造”(吃的意思)了。从此以后,好多同学中午饭开始带生土豆了。老师上课来到教室里,闻到了土豆的香味,第一句话常对大家说:好香的土豆,你们吃的时候别把舌头咽到肚子里,不然你们嘴里就没了这条大肉虫了!同学们哈哈笑,幸福的滋味儿就在笑声里满教室地窜。
我钟爱的另一种吃法是火烧土豆。
冬天临睡之前一定要烧炕的,无非是把灶洞里填上满满的柴火。柴火烧完以后,弄几个土豆埋在火堆里。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们哥几个饿得快,钻进被窝前一定要吃点东西充实一下肚子,夜里的美梦才会做到头。
烧土豆挺有讲究的。灶洞里火太旺,土豆烧得太糊,芯儿却不熟;火不旺而土豆太大也不行,那样会烧不熟;另外,时间要把握好,取出来早了不熟,晚了土豆会烧干巴。判断土豆烧没烧熟,就是用手捏,土豆烧到最好的火候,手感是那种软而不硬,软而不瘪,当然,捏土豆的时候那可是烫手的哟!
从灶洞里掏出一身沾满柴灰的黑乎乎的土豆,垫着抹布托在手心里,拍打几下它身上的灰,再使劲吹几下。还可以用抹布擦一擦。然后开始剥皮。烧好的土豆的皮很容易剥下来,又软又沙的土豆肉就露出来,土豆的香气也坚定地钻入鼻孔。赶紧咬一口,滚烫的土豆粘在牙上,粘在舌头上,让你不由的赶紧吸几口凉气,并用舌头迅速地将嘴里的土豆拨来拨去。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其实也可以说心急吃不了烧土豆。吃上一两个香喷喷的土豆填饱了胃,两手和嘴角都沾了黑色的柴草灰,不过这并不影响接下来的一觉十分香甜。
炒土豆丝是我的第三爱。
记忆中村里一家炒土豆丝,香味会灌满半个村子。傍晚从地里劳累了一天归来,一进村子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我肚子咕噜噜唱着,唾液立刻充盈满口。今晚谁家的餐桌上会有一盘土豆丝?直到今天我仍然纳闷,普普通通的一道炒土豆丝,它的香味儿为什么会那么浓郁?那么抓心抓肺?
有一年,婶子嫁给了叔叔。不久后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炒了一盘土豆丝。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眼见土豆丝快光了。我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盘子里,想多夹一点又不敢。这时候姑姑忽然端起了盘子,趁婶子不注意,迅速地把盘子里的土豆丝全部倒在了婶婶的碗里。新媳妇是从山东嫁过来的,大家都很照顾她。婶婶笑,姑姑笑,奶奶笑,一家人除了我都在笑。只有我撅着嘴,心里想:哼,也不给我留点儿,不是我最小吗?
接下来我还要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窖里的土豆出售了,来买土豆的是比较挑剔的。太小的土豆,我们把它叫土豆崽子,人家是不要的。这些土豆崽子仍然会放回窖里。选出稍大一点的用来食用,剩下的就作为猪的饲料了。
喂猪之前要烀土豆。我们那时候家家养猪,我们家里都有一口锅是用来烀猪食的。这口锅常年不怎么刷,锅里锅口上粘了些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嘎嘎巴巴的。添上半锅水,把一筐土豆在井水里略微冲洗一下,全部倒在锅里。烧开后闷一会儿,再烧开再闷一会儿,如此两个小时后,土豆熟了。最先大快朵颐的是我和哥哥们。我们把锅里看着稍大一些的土豆用笊篱捞出来,放在干净的水里洗一遍。剥掉皮就可以吃了。这一顿会吃得非常饱,就连晚饭都省下了。
呵呵,我们和猪在同一口锅里吃东西,如果猪知道会不会很得意?反正最优先吃着猪食锅里的土豆,我是很得意的。那时候觉得幸福极易得手,连猪食锅里都有,它就在几个土豆里。然而时过境迁,我们告别了把土豆当宝,把土豆当美食的日子,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荤素和精致,但这种舌尖上的幸福被时间的河流漂去了。
土豆需要把完整的身体分成几部分,还要放低身段,掩藏到泥土里,它长得也很丑,表皮麻麻赖赖,甚至没有个好看的形状,但它所含的丰富的淀粉足以充饥,养活了我以及我的父辈祖辈们好几代。它被称为“金豆子”,也是实至名归。
土豆,多像光着脚板在田地里行走的,肤色如这黑土一样的先辈们。
现在我依然喜欢吃土豆,我也喜欢种土豆。种土豆不是为了吃,而是欣赏土豆花。我买了两个大花盆,每年春天种了土豆。十天出苗,两个月长高,三个月开花。洁白的、粉红的或者是紫色的小花瓣,略呈三角形薄如蝶翅,鹅黄色的嫩蕊精致可爱,纤细的柱头指点着蓝天,即便我洗净了手也不忍触碰,近观时也要含住一口污浊的口气,它不可亵玩。在美丽的花叶下面,一个个土豆正在泥土里悄悄地成长,有趣的往事,就像露天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支起的一块银幕上一件件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