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开封数千年的沧桑像一条条难以磨灭的皱纹，长在古城墙上，也长在开封人的脸上。这里的每个老人身上都写满了开封的历史，虽然琐碎，但饱含了平凡人的悲欢离合。

而我怎么也看不透住在我楼下那对老夫妇身上的历史。他们应该有八十岁左右吧，岁月早已把他们俩的头发洗得花白。老太太患有严重的脑血栓，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而老爷子更是因为中风，平常只能在床上和路边藤椅这两个地方活动。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中风后的他经常张着嘴，嘴里的口水拉成线不断地掉下来，流到他的胸前。加上路边汽车荡起的灰尘，老爷子的衣服上总是积着一块又一块肮脏的污垢。第一次见到这对老夫妇，他们俩正坐在路边晒暖儿。我原本打算笑着跟他们打个招呼，但一看到老爷子身上的脏东西，我的话就堵到喉咙里了。然后一低头又看到他们俩吐在地上的一大堆痰，恶心得我胃里不断地翻江倒海，我赶快飞也似地逃开了。之后，我总是早出晚归，尽量避免再次见到他们。

有一天中午，我回房间拿下午上课的书。刚走进巷子就看到这对老夫妇，我长叹一口气，闷着头想从他们身边快步走过。那时，他们俩正在吃午饭。黑乎乎的一个大瓷碗里装着满满一碗饭，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老爷子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已经有点发黄的白毛巾，这个样子有点滑稽，就像还不会吃饭的小孩儿一样。平常站都站不住的老太太，这时身体正斜倚在老爷子的藤椅上，勉强站着。老太太一手端碗，一手拿勺，艰难地喂老爷子吃饭。看到他们吃饭都吃得那么累人，我不禁放慢了脚步，细细地品味这一幕。老太太每挖一勺送进老爷子的嘴里，她自己的嘴也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好像那勺饭是喂进自己嘴里的一样。他们俩的表情更是有趣，老太太完全就是母亲看孩子的那种慈爱温暖，而老爷子却像看情人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依恋和暧昧。这两个完全错位的感觉竟然在这对儿年逾古稀老人身上同时发生。让老爷子中风的嘴吃下东西，无异于打一场仗，洒下的总是比吃下的还要多。老爷子很努力地想要嚼，但是嘴巴不听使唤，总是嚼着嚼着就漏了出来。每当饭洒出来的时候，老爷子的脸上都会显出十分愧疚的神情，而老太太却神色自然地把老爷子漏在嘴边的饭刮到勺子里，然后塞进自己的嘴里吃掉。老太太努力地往老爷子的嘴里喂，而老爷子却总是摇头示意不吃了。老太太却像没有看到他摇头一样，继续坚定地一勺一勺地把饭送进他的嘴里，看着他咽下去。因为她也许明白每多喂老爷子一口，就相当于让他多活一个小时。生命就这样简单地换算成为计算题。当老爷子确实吃饱后，老太太才缓缓地坐了下来，三下两下地把剩在碗底的饭扒干净。那就是她仅有的午饭了。看着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幕，我原本厌恶的心突然变得好柔软，好感动。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相濡以沫的含义。

对这对老夫妻，我却经历了一个由厌恶到新奇再到敬佩的过程。我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我的一串钥匙怎么也找不到啦！我好急好急呀。急得曾抓住自己的头发想逮下来一缕。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低着头在路上瞅。他俩正在重演那段老掉牙的“吃饭戏”。我却全然没有心情再观察这对老夫妻。我正要走过去。随着“学生，学生，那个女学生”的呼叫声，逼我不得不停住脚步。那老奶奶说：“这串钥匙是你的不是？”我拿在手上一看，正是我的。我连连鞠躬说：“是我的，谢谢老奶奶！”老奶奶说：“俺俩在这等你几晌了，问了很多人，都说不是他的。”我说：“老大爷，老大娘，谢谢您了。”我又说：“我能怎样帮助帮助您？我给您点钱吧！”这时那位老大爷绷着嘴，那嘴艰难地张着合着，一次又一次，还费力地晃着身子。老奶奶说：“别说啦，别说啦。你看老头子都说算啦算啦！”我不知道老爷子到底表达的是啥意思，但我相信老奶奶说的是真心话，也是老爷爷的意思。多好的一对老夫妻呀。从此以后我对这辆老人家多了一份由衷的敬佩之情。

后来听邻居们说，这个老爷子原来是抗日时期的老英雄。老奶奶也是有工作的离休干部。他俩省吃俭用把三个孩子都供了出来，一个出国，一个在大城市当大官，一个在南方做生意。而他们俩却乡情难断，怎么都不愿意离开他们的老房子。现在开封旧城改造，他们的房子马上也要被扒了，我都不敢想象这对老人以后的日子。无论未来如何，这对老人拥着这样琐碎但是令人感动的生活，他们的历史会被记录下来的。至少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