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的美学之心
正是樱花洒落时。
王渔洋诗说,“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诗句写得凄艳。假如今天的浓春依旧有如残秋那样凄凉,那么樱花显然是对这种美学最好的表征。日本作家坂口安吾在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里说到樱花,所讲出的故事阴郁而骇人。我们对日本民歌《樱花》的曲调最为熟悉,不过当缓慢的日式五声调式唱出樱花歌的时候,那种感觉对于中国文化本身来说,依旧是独特而陌生的。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当我们在赏樱的时候,实际上是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精神体验,这类感受在中国本土的美学里是罕见的。
中国传统美学符号,或具象或抽象,总是可以被概念化的。我们拥有一个完整的语词序列,来专门描述符合我们文化特性的对象。而这套关于美学的概念序列常常和传统的儒释道思想系统相关,不管是《历代名画记》还是《二十四诗品》,我们总愿意将审美对象纳入诸如“雄浑”、“冲淡”、“自然”等范畴之里。这些概念或许是模糊的,但是在千余年的洗练之后,已经被汉语的操持者所熟悉。可以说,汉语的美学,本身就是建立在这些话语概念的搭配之中。这些语词的结果或许是可以被体验的,但并不是适合去理解的。语言既然是存在的家园,那么我们的祖先本来就生存在这样一片边界不甚清晰,但又充满生命感的境地之中。
生命感是什么?不是指向某个语词背后的意义或者概念,而是一种内在体验。当我们在诉说“雄浑”这个词的时候,你很难分出层次来详细解释这个语词,但是并不妨碍你形成某种强烈的体验——哪怕这种体验本是出于想象性的,而这种想象也构成了这个语词所激发起的想象群落。这些群落里的每一个个体或许都是不同的,但是综合在一起又反而成为了“雄浑”这个词的广泛外延。中国的传统词汇不是概念式的,而是外延式的。
但问题是,碰到樱花这类东瀛美学的对象时,中国的传统美学似乎开始显得捉襟见肘起来。日本的文化本身充满悖论性,一个确定的对象里面常常包含一对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你讲爱,他要讲爱恨,你讲生,他要讲生死,你讲有,他要讲有无,这是日本美学符号的特征。有一本传扬很久的日本研究著作叫做《菊花与刀》也正是出于这个道理。
就拿樱花来说,花期短,花色清浅,诱人之处恰恰在于花瓣飘洒在空中的那个瞬间。在这个瞬间中,对象恰恰是不确定的。一种漂移的不确定性构成了东瀛美学的核心对象。这类美学关注是时间性的,强调了生命本身的流动不居,虽然说日本文人用“物哀”来总括这种感受,不过这里的“哀”和中国的“哀”还是两回事。中国人讲“人之哀”,而日本人讲“物之哀”。中式情意往往指向一个具体的对象,但当“樱花”的乐曲响起时,你说那种小调式的忧伤究竟为谁而生呢?
这是两类文化在时间感上的差异,遂造就了生命感上的差别。也正是在生命感上的差别,才形成了审美观念上的差别。中国人在樱花盛开之时找寻樱花,你可曾看到其中的美学之心呢?
尤雾
2019-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