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我想念一条叫粽子的狗
窗户外的狗叫了很长时间,我想我可能认识那条狗。
在初春的傍晚,它孤零零地站在两栋楼之间,冲着一个楼的方向,一声一声嘹亮的叫声,紧跟着悠扬的长啸,似乎在委屈地哭。我在马路旁边的栅栏外看到他,冲它摆手,小区里昏黄的灯光下,它是一条小小的狗,尾巴蜷曲着,它看看我,又扭头冲向楼的方向。一动不动,它也许担心一动,主人就找不到它了,它希望主人接他回家。
粽子也曾经这样叫过,不过是在早上,在我们离家把厚重的门关上的瞬间,它凄厉的叫声开始在小区回响,甚至被居委会大妈投诉,让我们火急火燎爱恨交加地赶回来。我们在楼下看着十九层的家,声音就是从五六十米的距离传下来,高亢又刺耳,粽子就关在60多平的空间里,它也同样希望它的主人回家。
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粽子已经回家了。在被打了好几次,闯了好几次祸之后,老C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它送回了老家。我想在老家,粽子应该是自由的。也许吃不上大骨头、喝不上菠菜汤,至少馒头和菜应该混的上,在老家的院子里,它可以抬头看天,在每个角落嗅来嗅去,找到它最喜欢、最隐秘、也最安全地藏骨头的地方。我是最清楚它的秘密的,我当着它的面,从门口、冰箱后面、椅子下面、沙发缝里,把它精心藏好的骨头扫出来,丢进垃圾桶里。我记得它哀怨的眼神,黑钻石般的眼睛里闪着光,噙着泪,如果它是个男孩,一定是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可爱男孩。在农村,它就不用担心我找它的骨头了,柳树下的洞、墙根的砖头下、灶台的柴火堆里都是它的领地。
粽子获得自由了吧。在农村的天地中,它可以肆无忌惮地叫,没有人投诉;它也可以晃着尾巴到屋里去逛一圈,老人们都在家里,它应该也不会孤独;它应该结交了新朋友,城市里的狗都比较高傲,小京巴也能冲它大吼大叫,小泰迪也能撵着它到处跑,虽然它只是友好的在它们屁股后面闻一闻,看看是不是也和它一个气味,事实证明,也许它们不是一类狗。
粽子的自闭也自愈了吧。在大城市它很少有出去撒欢的机会,我担心它自闭,如果它是个人,一定是抑郁的人。24小时里有16个小时,它自己是独处的,其中还有6个小时,它在黑暗中,也许就躲在沙发底下,我想它一边打瞌睡,一边在蜷缩在一起等主人们回家。每次我把钥匙插进锁里,就能听到粽子与我隔着门的交流,开门的瞬间,它会兴奋的跳起来,然后用两只前爪扒着你的裤腿。两只梅花样的爪印经常印在深色的裤子上,我会大声呵斥它,它会佯装逃跑,然后打个转,又杀个回马枪,又用前爪扒我的裤腿。它知道我不会打它,除非犯了极大的错误,我也知道,它只是单纯地像和我玩耍,它只是个小孩子,而我们之间的代沟也没有这么大,况且,我也是喜欢和它玩耍的。只是两个孩子,玩耍的方式各不相同,它喜欢扒衣服,喜欢用爪子搭着胳膊,还喜欢咬我的手;我喜欢摸它的头,抚摸它的后背,喜欢拽它的尾巴。它喜欢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太也有点烦躁。虽然我们相互讨厌,但也相互喜欢,我会忍着让它咬我的手,它也会忍着让我挠它的头,我们之间有默契,到了约定了时间,我们就适可而止,各忙各的,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粽子应该更开心了吧。整个院子,甚至整个村子应该都是它的天地,甚至村子的后山,种满樱桃树和地瓜的田园是它的游乐场。如果它喜欢,它可以在每棵树上撒尿。村子里的狗也许是友善的吧,那里没有名贵的血统,不会因为穿着衣服和小鞋子而相互攀比,它们也许也不会聊哪种狗粮更好吃。它们都赤身裸体,黑色和黄色的狗毛之下,就是它们黝黑的爪子和不知道钻哪里的狗洞带出来的蜘蛛网和树叶,它们想闻谁的屁股就可以转圈的闻个狗,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趴在另一只狗身上,或者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温暖的阳光下,缩成一个球枕着自己的尾巴打瞌睡。他们吃一样的百家饭,都是一成不变的馒头、菜汤,也许同伴们会相互告诉哪里有肥美的甲壳虫,那是农村特有的礼物。他们结伴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又从村南头逛到村北头,每天中午和晚上,它们准时回到自己的家,吃饭睡觉,耳朵支棱着,如果有人敲门,第一个大叫的一定是它们,看家是对主人的忠诚。每天它们只需要简单的执行这一个任务就可以了,其他时间他们就可以闲逛、发呆、转圈咬自己尾巴,或者成群结队的游行、在村头李寡妇墙根里撒尿、村中心广场上打瞌睡。日子简单而又充实。
粽子本来就属于农村,作为土狗,显然离开城市回到农村,它活得更像狗了吧。我莫名地为粽子高兴,在农村的广阔世界里,它属于它,不像在城市60平的房子里,它被关在墙与门之间,只有撕纸和刨墙的快乐,它不属于钢筋会凝土。
我和粽子关系好,它挨打的时候,就会往我屋里跑,但是最后还是回老C屋里睡。我和老C对待粽子是两种风格,就像母亲和父亲。我想粽子还是跟老C亲,因为我看到,每次我们独处的时候,它总喜欢呆在我的门口往外张望,我感觉它在等老C回家。“真是贱骨头!”我总会在心里骂它,但它水汪汪地看着你,一幅哀怨的小媳妇的样子,总会让我心动,用手摸索它的头,然后它又跳起来咬我的手。
我们三个就这样相爱相杀,它是我和老C的纽带。
有时候不想说的话,我会跟粽子讲,我用双手举起它的脑袋,它喘着粗气,整着大眼睛,努力把头从我手之间滑走。有时候,老C也会抚摸粽子的头,说着不轻不重的话,粽子把头深埋在老C大腿和沙发的缝隙里。我跟粽子说话,老C跟粽子说话,有时候我觉得我成了粽子,老C在跟我说话,摸着我的头,我想咬他的手,他又会大声的呵斥。
现在粽子回家了,老C在朋友圈贴出了一根孤零零,隐约露着牙印的骨头。我和老C之间就不怎么说话了,少了粽子,我们之间缺少了媒介。我甚至在像,老C忽然之间在端午节,从菜市场裹着一条胖嘟嘟的小狗,从怀里一直带到家里来,就是为了说话,和我说话。
粽子回家了,我们之间就不会说话了。我掰着手指头算,我们之间好像说了不超过十句。
我有点想念粽子,窗户外的狗叫停下来了,晚上11点,也许他的主人带它回家睡觉了,在城市里,它的主人就是它的一切。
我怅然的看着窗外如油漆一般浓稠的黑夜,路边斑驳的路灯挣扎着不被吞没,我有点羡慕粽子,它有无忧无虑,自由的灵魂,不像人,不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