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三回 不败金刚一骑当千 无畏猛士单鞭救主
且说王世充纳桓法嗣之策，撤离慈涧，以退为进，意欲诱出李世民击杀之，怎知其计谋教人识破，却被反将一军。李世民以秦琼、罗士信、程咬金挥军追掩，自己却亲将轻骑，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北邙山西岭，一举袭下洛阳西北要塞含嘉城，而后又迅速以尉迟敬德为先锋，南下来围青城宫。
此刻李世民携众将自邙山南坡而下，遥遥望见秦、罗、程、尉迟等人已重集兵马，将郑军困于西苑青城宫内，他张望片刻，于左右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青城宫方圆不过十余里，城中又无屯粮，王世充若被困于其内，不出三五日，必然出城来降。”唐举大兵压境，又做足了久战准备，哪知道王世充一个决策失误，弃守慈涧险隘，竟是作茧以自缚，左右众将听罢，欣喜之余，难免也有些失望。
可眼看唐军就要围住青城宫，忽然宫垣西门楼上鼓声大噪，惊天动地。西门应声而开，一名青年，金甲玉带，提杵策马，出得城来，往门前盘马一立，睨眼藐看秦、罗、程、尉迟等人，又仗槊一指，扬声喝道：“真武尊胜大将军在此，岂容尔等邪魔外道逞狂披猖！”声似龙吟虎啸，慑人心魂，唐军将士闻之惊颤。李世民也不禁为之一懔，当即遥指问道：“此人样貌不凡，威势凌人，看来非等闲之辈。诸位可知其来历？”众将皆愕然，答不上话，只有杨玄瑛一眼认出宇文博来，这便说道：“秦王，此人乃前朝权臣、左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庶出之子。”李世民思索片刻，忽然忆起事来，说道：“听说当年雁门之围，许公一子受封'真武尊胜大将军'，并以百骑力挫胡虏溃围求援，可是此人？”杨玄瑛望着宇文博，点头说道：“当年大兴坊间传闻，金刚临危救主，幼童单臂拔杵，大鬼神王降世下凡。此人天生神力，又有万夫不当之勇，秦王今日这请君入瓮之算，怕是要落空了。”
两人正说道此处，山前四将中程咬金性子最急，他已按耐不住，只呼一声道：“真武假武，嘴上说的不算，还得试试身手才知！”说话声中，大斧一挥，程咬金拍马而出，便冲宇文博去。宣花板斧重逾七八十斤，砸来犹若泰山压顶，可宇文博面不改色，举杵相迎，铿铿数声，挡下十数合，不费吹灰之力。程咬金见了，暗自心惊，知道今日算是碰上劲敌，但他还怕众目睽睽之下败下阵来于面子上过不去，这又一咬牙，猛然叱喝，使出浑身解数，举斧又是一阵乱舞狂劈。不过程咬金使起斧子虽透千钧之力，但其招数却过于单调，除了劈砍便是砸剁，几乎千篇一律，宇文博又接了几招，已然看出套路，他当即冷笑而道：“庸人莽夫，何敢班门弄斧！”话音未落，只见他一杵荡开板斧，又顺势欺身而进，将杵一送，便直捣人心窝。
观战众人皆失声惊呼。好在程咬金尚算身手利索，他慌忙侧身闪避，只差毫厘，侥幸躲过一劫。可宇文博得势不饶人，前招未尽，后招又至，横过金杵，扫人胁下。金光闪，罡风起，眼看程咬金无处可避，就要被人打落下马，忽闻一声叱咤，罗士信跃马应声抢至，挺起手中银枪即扎。枪势迅烈狠辣，又袭人无所防备，倘若换作他人，早成锋下亡魂，谁知宇文博处变不惊，他闻得风声，当即抽回金杵一拨，又是轻描淡写之间，便教罗士信这一枪失了准头。不过程咬金得人助战，壮了胆气，亦不甘心认栽，乘着宇文博应对罗士信之际，又操斧反攻上来。三人当即混作一团乱战。
宇文博确实异于常人，他以一敌两员骁将，竟依然占据上风，还显得游刃有余，其手中一杆金杵纵横来去，风声水起，浪涌波翻，直将程、罗二人迫得步步后退。李世民看到此处，不由啧啧称奇，赞叹不已，但其身旁杨玄瑛仍只顾目不转睛盯着山前战局，她心中却是矛盾重重，既不希望宇文博取胜，又不愿见他落败于别人之手。可恰正此刻，乍闻砰一响，原来程咬金力蹙不敌，竟被打落下马，倒拖板斧，一瘸一拐，狼狈亡走。而程咬金败下阵来，留了罗士信独自应敌，他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此刻只见罗士信奋尽全身气力，苦苦招架，勉强支撑，几次想要伺机反攻，却又为金杵锋芒牢牢压制，根本还不出招去。须臾间又十数合过，罗士信已是面色苍白，大汗淋漓，还直喘着粗气。
而此际秦琼、尉迟敬德见这敌手厉害，亦怕罗士信有失，两人看他渐渐招架不住，也顾不得以多欺少教人笑话，当即彼此互使一个眼色，各自执兵大喝一声，即自左右冲上前去，加入战圈，以助罗士信。转眼便成三人协力齐攻之势，罗士信之枪迅捷胜电雷，秦琼之锏席卷比荼火，尉迟敬德之鞭刚猛撼山崩，三人走马灯般绕在宇文博周围，方一枪刺罢，又鞭锏夹至，一个凶过一个，一招烈过一招。不过，尽管三员虎将越战越勇，但宇文博也毫不示弱，只见他精神抖擞，踔厉奋发，猛然运足中气，长啸一声，即抡起伏魔金杵，一阵狂舞，左撩右扫，前砸后挑，忙而不乱，不仅一一拆解三人攻势，竟还能时不时趁隙还招。这一时间，四人混战酣斗，但见青城宫前平野上，凶兵怒芒，飞纵不断，呼喝震叠，杀气弥漫，斗牛冽寒，乾坤颠转，亦瞧得人目眩睛迷，神骇魂呆。
不知觉间，交手已过百招，罗士信已是强弩之末，秦琼亦显衰颓疲态，尉迟敬德劲力有余，但他合秦、罗二人之力亦讨不到便宜，也觉得羞愧难堪，销尽了锐气斗志。三人都再无心恋战，唯宇文博还生龙活虎，其金杵威风八面，锋芒丝毫不减。王婉儿于门楼上瞧到此处，忙于王世充说道：“爹爹，宇文大哥占据上风，复振士气，此机不可失，正当出城击退敌军！”王世充见宇文博一人镇住敌军四员勇将，业已信心倍增，底气十足，他闻言即说道：“好，速传杨公卿以龙骧骑兵出城助宇文将军溃敌！”
王氏父女说话间，俄而城下四人又换过十余招，忽闻铿铿两响，宇文博竟使一杵分打两边，不及人眨眼瞬目，即已敲落秦琼右手金锏，砸断罗士信手中银枪。秦、罗大惊，相继拨马回走，尉迟敬德见状，无奈之下，也是虚晃一招，跃出战圈。可正此时，青城宫内鼓角齐鸣，但见城门大开，一拨郑军重甲骑兵已然奔腾冲杀出来，迎城外唐军而去。战尘纷扬，杀声震天，澎湃激烈，动人心魄，宇文博力挫四将，还意犹未尽之时，见此场面，骤然热血沸腾，禁不住仰天一声长啸。啸声穿云裂石，余音犹在半空回响不绝，宇文博已纵马一跃，独骑当先闯入唐军战阵之中。
金光耀目，赤驹驰飞，转眼宇文博已突入敌阵，冲坚陷锐，斩将刈旗，但其伏魔杵锋过处，血如雨溅，人如草靡。宇文博这般来回冲撞，风驱电扫，势不可挡，只须臾功夫，唐军数千人之阵，即被冲的一乱涂地，无可收拾。而此时北面高地观战唐军诸将，见此情形，尽皆愕然，其中李世民更不禁赞叹而道：“我见此人，犹见当阳长板赵子龙！王世充麾下竟有如此能人异士，看来洛阳还得徐图之。”杨玄瑛与宇文博相识数年，交手几度，都未曾见其如此大展神威，此刻她也是目瞪口呆。倒是沅芷上来说道：“公主，此人勇猛过人，不若以九宫阵困之。”杨玄瑛这才想起黑甲骑来。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杨玄瑛煞费苦心调教训练黑甲骑，本就用来是针对宇文博，可如今真到了临阵之时，她又想起涑水河畔初试九宫阵情形，担心一发难以收拾，故此刻，杨玄瑛终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也就杨玄瑛心存顾虑，犹豫不决之时，李世民又说道：“洛阳非旦夕可下，操之过急易重蹈李密之覆辙。今天色渐晚，我军亦是师老兵疲，传令鸣金收兵，各军回邙山扎营结寨，再图后计。”话音落，金声起，山前唐军闻之，如释重负，相继收兵北走。而郑军奔逃至此，侥幸仗着宇文博之威扳回败局，但见唐军撤兵，王世充也无心前去追掩，亦跟着号令鸣金。
两军陆续引兵还归，李世民也待离去。可他正欲转身之际，乍然瞧见青城宫楼上一人披华铠锦袍，一身戎装格外闪亮耀眼，这又问左右道：“那人可是郑主王世充？”军中有隋庭降将辨出其人，即答道：“回秦王，那人正是叛臣王世充。”李世民听罢，笑道：“难得幸会郑主，当去打个招呼，以免失了礼数。”说话声中，他已拍马而出，直奔到青城宫门楼前，冲着楼上扬声呼道：“我乃大唐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楼上可是郑王？”不料唐军收兵之际，李世民却又独自上来喊话。一时间摸不透李世民卖弄什么玄虚，但见他有持无恐模样，王世充心中起疑，也不敢贸然引兵出城将其击杀，只立在宫垣上，大声说道：“隋室倾覆，唐主关中，郑主河南，朕未尝西侵，两家本相安无事。可秦王为何忽然大动干戈，举兵东来？”李世民说道：“四海皆仰皇风，唯郑王独阻声敎，我今为此而来！”毕竟眼下唐军声势战力皆占优，王世充也只得忍让求全，低声下气说道：“朕无犯唐之意，不若两家息兵讲好，以为兄弟之国，携手共治，岂不美哉！”李世民冷笑一声，又正言厉色道：“我奉旨讨逆乱叛臣，不令讲好！郑王若有罢兵息戈之意，当早献城来降！”说罢，他已拨转马头回走，只留下王世充于立于城头，吹须瞪眼，咬牙切齿，连声骂道：“狂徒着实欺人太甚！”
天色渐暗，李世民率军归返邙山，仍有诸多将士尚在议论日间一战，直教杨玄瑛听得心烦意乱，于是她便独自出得营来，缓步而行，不知觉间，又登上邙山之巅。此值斜阳西下，余霞散绮，面南晚眺，犹然隐约可见洛都城邑，虽历连年战乱不绝，可楼阙辉煌依旧，殿宇灿烂如故，与大业九年登山高望之时所见，竟无一丝分别。而西北皇城，丹楹刻桷，画栋雕梁，于流霞映射下，更是光彩夺目。此刻杨玄瑛注视着皇城，又想起宫前御龙桥，禁不住心中爱恨交加，俄然失神凝伫。
杨玄瑛独自立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身后有人说道：“玄瑛姐心事重重，可是担心城中有神将镇守，取之不易？”杨玄瑛惊回神来，转头瞧去，只见李世民已走上前来，又继续说道：“西楚霸王尚有道尽途穷之时。今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他纵有天生神力，金刚护体，料得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悖天命而行。”看来隋室崩倾，李唐已自诩真命天子，将取而代之。杨玄瑛于此倒也认同，只是又记起会稽山中月下自己那一番话：“如今大隋也是山河凋零，眼看就要步那南朝后尘，宇文将军一心护隋，难道就没想过到头来多半还是一场空吗？”先是隋帝杨广，后是郑主王世充，宇文博为何如此冥顽不灵，非要与自己作对，非要逆天意而行，想到此处，着人困恼，杨玄瑛又回望洛阳城，冷哼一声说道：“大兴坊间传闻，无非以讹传讹，根本无凭无据，我就偏不信他能以血肉之躯，破除命中定数！”李世民见她这一脸严肃认真，略感诧异，半晌方才笑道：“看来玄瑛姐已有破其不败金身之法，倒是我多虑了。”话虽如此，不过此际杨玄瑛思绪凌乱，还难痛下决心以黑甲骑演九宫阵去斗宇文博，她不愿再谈论此事，于是扯开话题，与李世民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归营。
而后十数日里，函关古道中唐军尽出，其主力悉数登上邙山，以西北含嘉城为据点，连营十数里下寨，又挖堑设栅，构筑工事，并打通山北黄河水路以作粮道，做起了与郑军作持久战之准备。除此之外，其余南北各路唐军，与邙山秦王主力遥相呼应，亦相继对郑展开攻势。当然，王世充也不甘坐以待毙，自青城宫战后，他率主力退入洛阳城，一面布兵戍于月城、青城宫，以协防屏卫洛阳东、西两翼，并连夜自洛口搬运粮草入东都；另一面，他又复整东都军兵马士气，深沟固垒，重门严柝，以备唐兵，连前朝隋帝于洛阳城中留下不少攻战机关具械，也皆被推上城头。这些战械之中，最为慑人者，当数大匠宇文恺设计督造之大炮飞石及八弓弩箭。说起这大炮飞石，其石弹重五十斤，可掷两百步；至于八弓弩箭则更是剧厉，此连弩以八弓共一弦，其臂如车辐，镞如巨斧，可射五百步。由此足见王世充也是铁了心要作困兽之斗了。
不过王世充集中防卫洛阳，于诸外藩镇却是鞭长莫及。东都城下相持之时，不觉旬月已过，李世民也曾尝试攻城数次，皆被坚兵利器给挡了回来，但另外南北各路唐军，却是捷报频传：总管黄君汉以水师自孟津登陆，夜袭洛口，克取回洛仓城；总管史万宝强夺塞阙关，继而又挺进轩辕关；总管李袭誉、将军刘德威攻下河阳，已占据怀州战场主动。这一番节节胜利，惹得郑国领内诸州人心动摇，惶惶思变，时至九月中，洧州长史张公瑾及刺史崔枢、显州总管田瓒，尉州刺史时德叡等相继以州降唐，转眼之间，王世充除洛阳外，仅保有徐、梁、毫、滑、随等寥寥数州。
这一日，东都闻报史万宝破轩辕关、徐世勣克虎牢关，洛阳东、南两处要道重塞落入敌手，王世充又急又恨，于殿中踱来踱去，坐立不安。恰王婉儿自外经过瞧见，不禁驻足看去，只见王世充两鬓斑白，形容憔悴，乍然间苍老许多，还面带焦虑之色，想必也是这几日来为对付唐军耗尽了心力。王婉儿心如刀绞，犹豫许久，她终于忍不住走上殿来，叹息一声说道：“爹爹，此役胜算不大，依女儿之见，不如早早献城请降，还可留得全身而退。”王世充听罢，愣了半晌，忽然大发雷霆，怒声吼道：“李密百万之众尚可破之，何惧李世民那区区十数万人马！”王世充眼中血丝满布，额上青筋暴张，一副走火入魔之样，直教王婉儿为之惊怕，但她沉吟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李唐天命所归，非比李密，且其关中根深蒂固，此役爹爹纵然得胜，只怕也撼不动他根基。”王世充啐一声骂道：“休得胡言！他有童谣，我亦有图谶，缘何得我俯首称臣！”其实所谓天象地象，解卦者在人，大兴童谣也好，《孔子闭房记》也罢，不是由人刻意杜撰，便是由人妄口曲解，无非都为自己正名顺言，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无人愿意点破而已，王婉儿轻叹一声，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两人默然半晌，王世充似乎消了怒气，哀声唏嘘说道：“为父出生卑微，可算白手起家，历经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好容易终得今日荣登大宝，又岂能将此白白拱手于人。”说着他又长叹一声，继续道：“薛仁果出降，即被押入长安问斩；李密投奔关中，不足数月亦身死名裂。此皆前车之鉴，为父即便愿意委身降唐，只怕李渊也容不下我。”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王世充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如今骑虎握蛇，不容人罢手旋踵，还是得考虑守城之计，方为当务之急，想到此处，王婉儿也不再劝，她思索片刻，又说道：“爹爹所言极是。不过欲退唐兵，女儿倒也有一计可试。”王世充转忧为喜，说道：“婉儿说来听听。”王婉儿说道：“爹爹可还曾记得元文都卞庄刺虎之策！”王世充皱眉说道：“但今何来二虎？”王婉儿说道：“夏王窦建德！以我为食，引二虎相争，以收其利。”王世充摇头摆手说道：“夏王若肯发兵，我何至如此窘困。”王婉儿说道：“今鼎足之势，但我亡，则夏必不长矣；且窦建德久存图我之心，爹爹许之以并、汾、青、兖、杨、越等地，料他定然出兵前来。一旦唐、夏相争，我便有渔利可乘。”王世充听罢，闭目沉吟良久，方才点头说道：“虽是引狼拒虎之计，可也别无他法，只得冒险一试。我这就发密使再走一趟河北。”
两人议定，王世充唤来人，正交代完毕出使河北之事，忽有流星探马来禀，李世民携五百骑出营，正奔东岭山顶北魏宣武帝景陵方向去。这景陵乃邙山制高点，靠近洛阳，坐北面南，可清晰俯瞰都城全貌，王世充闻言，既脱口而出道：“莫非李世民意欲登陵以观我城中布防？！”王婉儿说道：“李世民每战前，皆要躬身亲往侦觇，看来他此行当是窥探我城中情形。”正说着，她灵机一动，又道：“宣武陵四面缓坡，无险可守，爹爹当火速出击，攻其不意，围攻景陵，将之擒杀。”兵法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王世充尚摸不清此是否诱敌之计，他迟疑难决。王婉儿着急说道：“李世民只率百骑出，又如此招摇过市，定是虚张声势，料我等不敢出击，此机坐失，悔之晚矣！”总算关键时刻，王世充还是敢于铤而走险之人，他听到此处，当即拍案喊人而道：“速传杨公卿、单雄信，领龙骧骑随我一同出城搦战，务必一举拿下李世民！”战机稍纵即逝，故此兵贵神速。连日来郑军寝甲枕戈，昼夜以待，此刻一得号令，只须臾功夫便集结起来。王世充兵发两路，以杨公卿、陈智略引五千甲兵出龙光门，登邙山以阻援军，另以单雄信领六千轻骑为先锋，并自将六千排槊兵于其后，出安喜门即围宣武陵去。
秋高气肃，云淡风清，万里碧空，一望寥阔，李世民正于宣武陵上极目迥眺，洛都城阙，尽览无遗。此刻，尉迟敬德正跟随其后，指着山前城头上数十架八弓弩箭说道：“秦王，前几次攻城，便是为此连弩所阻，兵将及具械皆近不了城垣。”李世民眉头一皱，说道：“据闻此连弩出自将作大匠宇文恺之手，今日得见，果不负其盛名。看来王世充死守城池，欲下洛阳，还得多费些心思，等待时机。”尉迟敬德说道：“只怕我军出关远道而来，时日一久，将士心生懈怠。”李世民说道：“这倒未必。将王世充困于洛阳之中，使其不得与诸外藩镇联络往来，日久必其军心先溃之。张公瑾、田瓒等举州来降，便是先例。”尉迟敬德又说道：“听闻王世充喜好巫咒之术。据秦、程将军所言，当初他寻来一个妖道，矫托周公之言，使将士为其誓死一战，方得一役破魏王李密。不知如今他若走投无路，是否会故技重施。”李世民笑道：“妖言可惑众一时，却不可惑众一世。我观王世充，并无佐时经世之才，却只工于这等鬼域伎俩，邪门歪道。这等人如何作得拨乱之主，又如何使有识之士甘愿依附。”唐、郑正面交锋不过月余，李世民已摸清了王世充套路，虽一时暂无破城之法，但也可算是立足于不败之地了，尉迟敬德听到此处，也为自己浪子回头，托身明主而暗中欣喜不已。
两人正说道此处，忽然尉迟敬德面色一变，遥指山前洛阳北垣，说道：“秦王，龙光门、安喜门戍军有所异动！”李世民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城门已开，两路军马冲出城来，不待列阵，便往宣武陵这边席卷而来。李世民确实也未料到王世充居然有胆纵兵出击，他暗呼一声“不好！”忙说道：“敌军冲我而来，赶快下山回营！”尉迟敬德亦瞧出苗头不对，他早已提起双鞭，呼左右道：“赶快护秦王下山！”众骑手得令，纷纷亮兵，护在李世民周边。一行人以尉迟敬德打头，急匆匆奔西坡下山，可不想为时已晚，郑军精简轻骑出动，疾如星火，倏闪而至，刚抵山前，兵分三路，左右两路来围宣武陵，中间一路，单雄信仗槊驱马，奋力当先，直奔上宣武陵，急追李世民来。
蛇虺凶恶，魔怪乱舞，郑军仗着人多势众，猖獗肆虐，横行无忌，一旦包围住山头，即自四面八方张牙舞爪涌上。转眼身陷重围，环顾皆是敌兵，李世民从骑仅有五百，面对郑军滔滔如潮卷来，个个心惊胆颤，恇怯不前，只有尉迟敬德面无惧色，操起双鞭，匹马闯入敌阵，厮杀开来。尉迟敬德一双钢鞭神勇，对付敌军骑手绰绰有余，他杀得兴起，一路突撞，眼看既要冲透围圈，不想却将李世民落在后面，待他回头去看之时，李世民等人还被郑军团团围在当中。
而此刻，单雄信业已冲上山头，一眼认出前面金盔金甲格外显眼者正是李世民，霎时，只见他面露狞色，目露凶光，一抖手中长槊，猛然斥喝一声，拍马便去追刺李世民。这一次非比慈涧相遇，如今单雄信不仅彻底断了投唐之念，还想着要一雪函关古道中所受之辱，故此他出手更是不留情面，转眼两槊挥去，已撩翻唐骑数人，撞开一道，逼近李世民。
李世民闻得身后有人喝声如牛吼，回头又见单雄信鹰顾狼视，恶虎一般扑来，他禁不住心头一颤，仓促取弓便是一箭射去。单雄信早有防备，于挥槊打落飞箭同时，俄然提马凌空跃起，居高临下，即一槊扎李世民去。说时迟，那时快，槊锋犀利，寒刃凛冽，李世民只觉一阵阴风贯顶袭来，他虽然心中慌张，却还下意识地侧身避让。也是吉人自有天相，铿一声槊锋擦着李世民右臂护肩，划了过去，并未伤及皮肉，只是惊出人一身冷汗。不过单雄信一击未中，不甘罢休，未待李世民有暇喘息，他又嗖嗖接连几槊刺去。这几槊恶如水火，猛比雷霆，李世民自知挡架不住，不假思索，旋马而走。
凶兵悍烈，杀气腾扬。单雄信咄咄逼人，穷追猛打，而李世民左闪右躲，慌忙蹿奔，可乱军之中还不时有敌骑横来拦路，李世民尚得分心费神招架绕走，当下他根本脱不了身，心中叫苦不迭。两人一前一后，一逃一逐，纠缠不休，转眼又见单雄信追近，李世民抽身回头再射两箭。不过他忙遽张弦，未待满弓即发，箭矢去得毫无劲道，单雄信轻而易举将飞箭打落，又冷哼一声，直呼其名喝道：“李世民！今日你插翅难飞，若下马乞降，尚可苟全性命！”说话声中，骤见李世民坐骑被人一撞受惊，猛然住顿而停，此机千载难逢，单雄信当即夹马咆跃，看准其背心，狠下辣手便挺槊戳去。铓辉闪耀，这一槊去如迅雷奔电，不及掩耳瞬目，李世民无处闪躲，失声惊呼。可正其闭目待死，猝然铿一声响，一杆钢鞭飞至，恰砸着槊杆，但教单雄信虎口一麻，不仅这一刺失了准头，连长槊都险些脱手而落。变故突然，单雄信诧愕不已，还未回过神来，便见一员黑面大汉策马跃进，拦住去路，其人正是尉迟敬德。
原来尉迟敬德见李世民并未跟上来，立刻折返，再次闯入乱阵中找寻，直至又回到敌阵深处，方远远瞧见李世民尚陷于其中。但他还来不及靠上前去，却见单雄信一槊劲刺，锋尖几及李世民。情急之下，尉迟敬德奋力挥起左手，即将一支钢鞭掷出，不偏不倚，将这一槊挡开，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李世民。此时，尉迟敬德横眉怒目，瞪着单雄信，吼骂一声，已撩起另一支钢鞭扫去。尽管只剩单鞭，可尉迟敬德一轮攻势犀利，却丝毫不打折扣，鞭声呼呼而过，罡风簌簌而起，单雄信不敢大意，举槊迎击。不想转眼十数合过，尉迟敬德越战越勇，而单雄信竟占不到丁点便宜。
尉迟、单二人交斗正难分高下，李世民终得缓过气来，他勒稳坐骑，却又闻宣武陵南坡呐喊之声恫危天地，循声望去，但见王世充亲率排槊兵登坡，列阵推进上前。敌兵源源不断而至，李世民一时无计可施，空自捉急。看来也是先前节节胜利，教人小觑了王世充，一想到李密也是因此遭致落败覆亡，李世民心中懊悔不已。可与此同时，另一边单雄信突然猛喝一声，原来他见尉迟敬德一鞭打偏，不及收招，露出破绽。此机不容失，单雄信当即一槊扎去，孰知尉迟敬德似乎早有防备，他猛然张开左臂，一摆腰身，肘腋正触着槊锋之刃，即顺势贴着槊头欺身而进。单雄信见状一怔，方暗呼一声中计，却已来不及了，只见尉迟敬德上臂一夹，左手已然拽住槊杆，趁人不备，猝然发力一抽，居然硬生生将长槊自单雄信手中抽脱。不料敌将有此白手夺槊之能，单雄信霎时怍愕，但尉迟敬德抢过长槊，还不容人有暇呆愣，当即转手使槊柄扫来，砰一响敲中单雄信当胸铜镜，力透肺腑，直打得他急痛难耐，眼冒金星，几欲坠马。
尚幸尉迟敬德虽能夺槊，却不善使槊，长杆兵刃笨重，他一击得手，想要再打还得先调整姿势，但只这一耽搁，单雄信心灰意冷，早已拨马跃出战圈，落荒而走。尉迟敬德也不追赶，又折回李世民身旁，急声说道：“请秦王紧随末将，一同突围。”话音未落，他一手持鞭，一手掣槊，再迎郑军杀去。李世民见他无所畏惧，又勇猛如此，也是倍受鼓舞，重新振作。此刻，只见李世民勃然奋励，张弦开弓，一口气射落两人，便驱马赶上尉迟敬德，与其并肩共进，闯阵冲围。
同时，王世充刚引兵登上宣武陵，以为李世民已是囊中之物，怎想乍见单雄信两手空空，垂头铩羽，败下阵来，只教他大吃一惊。王世充还想再追问斥责，不料西首骤然鼓角齐鸣，几彪军至，细看其旌幡旗号，当先者屈突通，其后亦有秦琼、程咬金、罗士信等将，原来是邙山唐营惊闻宣武陵干戈大起之声，纷纷率部前来助阵。看情形，想必西路布置打援之军业已输亏，王世充心中一凉，知道今日已然与胜机失之交臂。
唐军后援相继赶抵，溷杀将来，而王世充已然气馁，只得考虑后事。当务之急，唐军势气凌于郑军之上，唯保存实力、坚守城池为上策，于是，王世充未与唐军接战，决然鸣金收兵，退回洛阳城内。但尽管如此，此役王世充乘险抵巇，果断出击，围猎李世民于宣武陵上，若非单雄信技不如人，早已出奇制胜，扭转乾坤，这也算给李世民敲了警钟。会日暮，唐军各部回到营中，说起宣武陵这一战，除了褒赞尉迟敬德临危不乱、奋勇救主之外，无不为李世民遭遇这次险情而捏了一把冷汗。
此后，李世民更不敢再轻视王世充其人，依旧贯彻以屯兵围城，孤立东都，并另以各路总管打击攻略郑地诸外藩镇州县之策；而王世充则继续负隅顽抗，仗着坚甲利械严防死守，令唐军无隙可乘。两军就如此于城里城外对峙起来，虽也会过几度攻防之战，但各有胜负，这一时间，洛都方面局势，唐、郑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算是陷入胶着状态。
可谁都未曾料到，唐、郑两军这一次对峙，旷日持久，数月功夫如白驹过隙，冬来冬又去，不知不觉间，居然已过了年关，新春又至。毕竟还是唐军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入敌境求战，这时日一久，屡战无果，将士难免起了思归之心，连唐帝李渊亦对战略形势起了忧虑，数次发密敕令李世民将兵还朝。而这节骨眼上，竟又传来更让唐军自李世民而下人人惊震之消息：夏王窦建德克周桥及擒获孟海公之后，还想于唐、郑交战之中图私牟利，于是他终究还是答应与王世充联手结盟，并发孟海公、徐圆朗之兵为先锋，合其本部兵马精锐，号三十万余众，由夏王亲率，西进逼虎牢关来。这正是：
唐郑两虎斗方酣，夏王不甘局外观。
洛都未解龙蛇会，虎牢又起兵锋寒。
试看今昔三分事，谁家收得渔利还。
风云骤变，时局反转，窦建德忽然拏兵前来横插一手，欲知李世民如何应对，还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