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的龙虾
我这辈子只吃过一次龙虾。自那时起,我即使听到见到“龙虾”这两个字,都会心颤乃至呕吐。
故事要从我大二那年说起。
那年我嫌宿舍吵闹,就在外面租了公寓自己住。刚搬进公寓不久,我就网购了望远镜,打算晚上观星。
望远镜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便迫不及待地拿来试用了。但观星没观多久我就觉得乏味无比,不过我发现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在我对面的一栋公寓里,有个女孩子在画画。
她长得极美,简直是难以形容的美。五官身材无可挑剔。
我的心思很快就被她吸引过去。
拿天文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她绰绰有余,我甚至能看清她丝绸衣服上泛着银光的皱褶。
她盘腿坐在画架前,全神贯注地在画布上描绘着。漆黑长发水般倾泻在腰间。她房间外面有盏路灯,路灯光幽蓝幽蓝的,映在她房间窗户的玻璃上。她坐在那样的环境里,有种别样的韵味,是比画还美的存在。
我就这么观察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这行为的不对。这跟偷窥狂有什么区别?未免太过猥琐。
我将望远镜放下,刚想拉上窗帘,却看到对面公寓那女孩子向我这边看了过来。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向我笑着挥了挥手。其实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跟我在打招呼。于是我对着她的方向微笑了一下,就拉上了窗帘。
我没想到她会直接过来敲门。
当我打开门那刻,看到她站在眼前,我有些怔。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不会是过来兴师问罪吧?
“你好,我叫施影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今年我们学校数学建模大赛的冠军,李铄师兄,对吗?”她一见到我,就落落大方地说道。
我有些愕然:“你好,影霜师妹。是的,我是李铄。”
她随意伸手理了理那像丝绸一样的长发,微微仰头露齿而笑:“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宵夜?我都没吃晚饭。”
她的笑容格外炫目迷人,简直让我心旌神摇。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了宵夜,然后就成了朋友。没多久我们便成了情侣。
她是我们学校大一的艺术生,搬到公寓里去住,是为了不受打扰地作画。
像所有的情侣一样,两人刚在一起时的日子总是甜蜜的。两人的相处也跟别的情侣相差无几,吃饭逛街看电影游玩等等。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呆在一起。
她的家境比我的好太多,但我们约会的时候,我从来不让她出钱。
期间她多次提议要跟我去吃龙虾,我都说龙虾太贵,不想去吃。
“那我给钱,这样总可以了吧?”被我多次拒绝后,她这样说道。
我有点不耐烦:“我们吃饭怎么能用你的钱?还是等我以后有钱再说吧。”
我没有吃过龙虾,也并不想吃龙虾。我觉得这玩意长得很丑,像只巨大的虫子,让我毫无食欲。于是我只能敷衍她,借口说自己没有钱。
某天她又提起要跟我一起去吃龙虾。我像往常一样的拒绝了。她搂着我的腰,整个人依偎在我身上:“要不我们养两只龙虾吧?有那种宠物虾的。”
我不明所以:“艺术家都像你这么怪吗?吃不到就要养?”
她亲了一口我的下巴,将头搁在我肩膀上,甜美嗓音带着点撒娇意味:“你知道龙虾什么寓意吗?龙虾是爱情忠贞的象征,它们只要在一起了,就会白头到老。你还记得么,《老友记》里的菲比把亲密的爱人比作龙虾。”
《老友记》是我之前和她一起在公寓里看的。她很喜欢这部美剧,老拉着我陪她一起看。
我皱起眉头看她:“那你养就是,干嘛要去吃?”
她回答道:“你这个人这么实际,怎么会有闲情养宠物?所以我才提议去吃。哪知道你总是推辞。”
我当时在心里说道,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要让我在家里养两只这么丑的生物,那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我已经跟她同居在一起了。如果是分开住的话,她要在自己公寓养两只,我倒没什么所谓。
当下我又是敷衍她:“要养要吃,都等以后我有闲钱了再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我就读大四了。我和施影霜虽然还在一起,但我已经有些对她厌倦了。她在我眼里,也没有从前那么美了。
我这人其实并不相信爱情。我觉得男女不过是凑在一起各取所需而已。
我爸妈为了面子,维持虚假的婚姻很多年。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各自在外面找情人。他们各自的情人换得格外频繁,我从一开始的恶心变成了后来的麻木。现在长大了不跟他们住一起,更是眼不见为净。
再加上看着身边朋友的分分合合,我就更不相信感情这回事了。我从前谈恋爱,一段感情从来不会超过三个月。
施影霜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个烦人的存在。她对生活太过讲究,思想太过不切实际,有着艺术家有的很多怪癖。
甚至连她的名字,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谁家父母会给自己女儿起“施影霜”这样一个名字?简直是文艺得矫情。
我怀念起从前自己独居的日子来。自由随意,没人管束,多好。
与此相反的是,她对我越来越好了,也越来越黏我了。
某天下课回到公寓,我发现她做了一桌子的饭菜。我进了屋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她就雀跃地跑过来,将我拉到饭桌边:“阿铄,这都是我做的菜,你尝尝?”
我点了点头,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每样尝了一遍。说实话,我从来没吃过那么难吃的菜。
她最近一直在研究着做菜,我其实宁愿她别做,把厨房搞得乱七八糟的,一股油烟味,到头来还要我收拾。
“怎么样?”穿着围裙的她看着我,一脸期待。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对她说道:“挺好的。做饭菜那么费时间,你以后别做了吧,把时间用在学习上更好。”顿了顿,我又说道,“要不从明天起我们分开住吧,影霜。”
她怔了怔,随即问道:“为什么?”
我拉住她的手,尽量将语气放得轻缓:“我最近功课有些忙,可能要通宵什么的。而且还要将一些材料什么的弄回公寓来,我需要些私人空间,你别多想。”
于是第二天我就帮她找好了公寓,让她搬了出去。
然而我没料到的是,自从她搬出去之后,她就变得有些神经质。她比从前更黏我了,总是希望我陪她。看到我手机里有跟异性的聊天记录,也会大闹一场。
其实那都是正常的交流而已,可在她眼里就变成了,跟别的女孩子撩来撩去,却不陪她。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分手的想法,只是有些摇摆不定,一直没找到契机。
契机终于在一次学院联谊后出现了。
那天晚上的学院联谊,众人约定在KTV包厢里唱歌。我带着施影霜一起去了。
到了KTV包厢,里面坐满了人,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我都不怎么看得清那些人的脸庞。我带着施影霜跟我相熟的人打了招呼。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发现影霜跟我一个朋友认识。这个朋友名叫陆帆,我跟他从小玩到大,到了大学变成同学院的校友,感情还算不错。不过之前我一直没有机会介绍他给影霜认识。我谈恋爱从来不特意把女友介绍给朋友认识的。
也许潜意识里,就没把恋爱太当回事吧。
影霜跟陆帆聊天的时候,我便跟同系一个女生聊得相当投机。
我发现一件事。陆帆喜欢施影霜。我从他跟影霜聊天的神情中就能看出来。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一种心情。像是吃醋,可是又好像是比吃醋更复杂的一种情绪。
陆帆整晚都在逗影霜笑。我眼角余光里,看到她笑得无比开怀。她那漆黑的美丽长发,随着她笑的姿势轻轻荡漾。她那长发折射出的光芒直晃到我眼睛里来,让我微微有些眩晕。
我忽然记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联谊结束后,陆帆说跟我们顺路,于是我和陆帆施影霜三人,便走在了回公寓的路上。
走了一会,施影霜忽然停下了脚步。我有些奇怪,转头问她:“怎么了?”
我记得当时的她是站在一棵大树下面,树影投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整个人有种落寞的味道。
“刚才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却跟别的女生聊得那么开心?”她质问道。
我一怔,随即脱口而出:“你不是也在跟阿帆说话吗?为什么你可以跟异性聊天,我就不可以,你干嘛这样无理取闹?”
此时陆帆也停下了脚步,往我们看了过来,随即他向我挥了挥手,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我无理取闹?”她神情激动,挥舞着双手,“你还当我是你女朋友吗?你平时没空陪我就算了,现在有时间了却跑去跟别的女生聊天?如果不是你不陪我,我会去跟你的朋友说话吗?那么多人在那,我难道要呆坐着像个傻子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带着哭腔。
“你说我不把你当女朋友,那我为什么要带你去那里让大家认识你?你每天这样神经兮兮,你烦不烦?你难道没有事情可做吗?专业课很闲是不是?”我也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李铄,你就是厌倦我了是不是?我今晚本来很开心的,你终于肯陪我了。我本来晚上有一堂很重要的专业课,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翘了。我天天想着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她说着说着,眼眸里就尽是泪光。
我刚想说些什么,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无比寒心:“李铄,你不陪我,多的是男孩子陪我!你以为我没有追求者,天天闲坐着等你陪我吗?”
我定定地看着她。有行人从我们身边路过,向我们投注好奇的目光。
够了,真的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别转脸孔:“影霜,我们分手吧。我累了。”
她眼眸里掠过受伤的情绪。但片刻过后,她自嘲地笑了笑,飞快地向前跑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虽有几丝不舍和惆怅,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过了几天后,施影霜开始每天深夜打电话给我,哭着问我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终于,在某天深夜里,我再次被她的电话吵醒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呵斥着手机那端的她:“你别发神经行不行?你不用睡觉,别人不用睡吗?有问题看心理医生可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后我就关掉手机接着睡。之后我晚上睡觉之前必然关机。
我就这样跟她断了联系。
大四下学期,我使出浑身解数,找了个在大公司的实习。工作很忙碌,常常加班到深夜,但我乐在其中,因为我能学到很多东西。
某天加班的夜里,公司前台跑过来跟我说:“李铄先生,有个叫施影霜的女孩子找你,她说她在公司楼下等你。”
我听到她名字时有一瞬间的恍神,随即很快就到了公司楼下。
她站在公司门口的人工喷泉旁边,看见我来了,什么都没说,就跑过来抱住我。
我犹豫再三,没有推开她,只是有些无奈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在我怀里仰起头来,眼眸里是盈盈泪光:“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我喉咙有些发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我轻轻推开她,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手机听筒里传来老大的嗓音:“阿铄,你快回来。系统出了些问题,今晚恐怕得通宵加班了。你再不回来,就要被扣工资了。”
我回答他:“好,我现在马上回去。”
我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忽地拉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陆帆最近在追求我,但我还是想跟你一起。你把工作辞了,我们一起去旅行好不好?”
我听到她说那句“你把工作辞了”,我就心头火起——她根本不知道这份工作对我有多重要,也不知道我为了这份工作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家境如此优渥的人,怎么会了解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的想法?
那种迫切想要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好好干一番事业的心情。她不会明白的,永远都不会。
本来我还有些心软,但这一瞬间之前对她的那些厌烦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我对她大声说道:“你不明白这份工作对我有多重要,像你这样的人,整天不切实际,怎么会明白呢?陆帆在追求你是吗?不如你干脆嫁给他好了,他人长得帅,家里又有钱,你嫁给他就只管做少奶奶,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后退几步,怔怔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心想,要分手就做得绝情一点,不要再拖泥带水了,对彼此都不好,于是我又继续提高音量说道:“这世界的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跟你说了分手,就是不爱你了,哪有那么多的理由?你是一个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一点,不要再纠缠不休?施影霜,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闲的,我还是要工作要生活的!”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只是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她当时脸上的神情,我穷尽词汇也难描绘出万分之一。
绝望的,失魂落魄的,灰败的,黯然的,伤心欲绝的,大彻大悟的,悲恸的,恍惚的.......
好像都可以用来形容她那刻的表情,又好像都不对。
有那么一瞬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因为我知道自己说话重了。但我一想到,如果我对她表现出温情不舍,她又会来纠缠我,我就忍住了。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响起了来电铃声。我接起电话,跟手机那端的老大说了几句,等我挂掉电话转身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在回公司的途中,我在心里说道,其实不用内疚的,女孩子能有什么爱情呢,还不是哪个男人对她好哪个男人有钱,就跟哪个?
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牵绊,好好工作赚钱才是正经事。
我回到公司,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中。
从那晚之后,施影霜就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
我的努力工作得到了回报,实习生身份得以转正,之后职位一直晋升,工资也连番增长。
在公司工作一年多后,我听到大学同学说,施影霜跟陆帆结婚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女孩子果然是没有爱情的生物。
日子过得十分平庸乏味,在公司上班的我每天像一架没有血肉的机器,不断地运转着。期间当然交过女朋友,但很快就分手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们身上少了些什么,甚至在分手后,我都想不起来她们的脸。
而让我诧异的是,施影霜的脸庞,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每结束一段感情,我就会记起自己和施影霜的一些往事。
在公司工作了几年后,我决定辞职创业。创业的时候遇到了挺多的障碍,比如资金周转不灵,或者跟人谈生意谈不拢。但每一次,总会在关键时刻,问题迎刃而解。比如对方本来拒绝了我,但过两天后又会转头来跟我合作。
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能解释是自己运气好。
再见到施影霜,是在我创业四年后。
那时我想找陆帆借些钱,因为公司的现金流出现了些问题。但陆帆委婉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在陆帆拒绝我几天后,施影霜就联系了我,让我到一间咖啡馆见面。也不知是她有意的还是怎样,那间咖啡馆的名字,竟然叫“旧时光”。
她的脸容身段都跟以前一样,只是气质有些不同了。以前的她是热烈的张扬的,但现在的她多了一份沉静。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一份沉静之下,藏着些忧郁的情绪。
“我听阿帆说了,你想问他借钱。你公司现在的新项目我也听说了,我觉得还是有前景的。我跟他商量过了,我们可以用投资的方式,把钱给你。”她说完,轻轻端起眼前的咖啡杯,抿了一口。
我点了点头,很爽快地回答道:“当然可以。”
施影霜拿出合同递给我,我很快就都签了。
“款项很快会打到你刚才填的账户处。后续有任何问题,我们随时联系?”她看着我,笑得礼貌而疏离。
“好。”我站了起来,本想说一句再见,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吧?”
她一见面就跟我说借钱这件事,我都没来得及跟她寒暄。
她怔了怔,好像没料到我会这样问,随即回答道:“我挺好的。你呢,李总?”
自见面后,她便客气地称我为“李总”。
我回答她:“我也还行。”
也许是咖啡馆里背景音乐太过舒缓缠绵的缘故,我想起以前跟她的很多往事。想起那天晚上,我对她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后,她脸上的表情。
我本想跟她说句“对不起”的,因为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跟她提分手的时候,处理得很不好。
但话到嘴边,打了几个转,最终还是只留在了心里。
都过了那么久,她都已经结婚了,怎么还会记得这些陈年旧事。我再提起来,就显得不合适了。
于是我跟她道谢过后,就跟她分别了。
之后钱款很快就打了过来,公司的运作也上了正轨。但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自从我跟施影霜见面后,我每晚都会梦见她。
各种光怪离陆的梦境,或是血腥暴力,或是缠绵悱恻,夹杂着我们的往事片段,在我脑海里纷呈上演。
尤其是她那天晚上在人工喷泉旁边的那个表情,必定出现在每一次的梦境里,越来越清晰,已经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
而每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总是看着空无一人的床侧,带着对梦境的无限依恋,惆怅不已。
曾几何时,我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她的甜美睡颜。
那段时间,我睡了等于没睡,每天疲惫不堪地到公司里去上班。
我终于明白自己对她旧情未了。
我不敢再跟她见面,连陆帆我也不想再联系。我明白得太迟,她已嫁为人妇,我不能再做什么。
期间她有打电话联系我,让我出去跟她聊一聊公司的事情。我都借口推辞了,让助理去跟她交流。
某天夜里,我再一次梦见施影霜。梦里她穿着以前常穿的那条碎花长裙,赤脚拿着刀,要杀我。我竟然不躲不逃,任由她将刀子捅进我的心腔。
鲜血自我胸口处喷溅出来,我深深看着她,伸手抚向她的脸:“我不怪你,这是我欠你的。”
她悲伤欲绝地问我:“你欠了我什么?你都要死了,你怎么还我?”
然后我在梦里一直问自己,我欠了她什么,欠了她什么?
次日早上,我自这纠结怪异的梦中醒来,走出客厅,想冲一杯咖啡喝。经过落地玻璃窗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公寓里有人影一闪。
那人手里还拿着个望远镜。
我疑惑地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向外面看去。对面公寓的人做贼心虚地拉上了窗帘,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有人在偷窥我?
对面那个位置的公寓,是从前施影霜住过的那间公寓。我这么多年了,没换过公寓,一直都是大学时租的那间。一则我这人对住宿没什么讲究,有张床睡觉就行,二则嫌搬东西麻烦。
我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了那间公寓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然后我就懒得理会,直接喝完咖啡洗漱完就去上班了。
这之后我发现对面那间公寓里好像总是有人在偷窥我。但我也懒得管,想着我一个大老爷们也没什么好偷窥的,也许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在用望远镜乱看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醉心于工作,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公司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但我总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跟施影霜见面了,但某天晚上的一通电话,扭转了我的预想。
那天晚上我正在公司加班,陆帆给我打了电话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接起电话。手机听筒里是他颤抖的嗓音:“影霜受了重伤,你过来我家好吗?她说她想见你。”
我皱了皱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快点过来,”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嗓音里尽是惶恐,“没有时间了。”
我立刻赶过去了他家中。当我进到他家的客厅时,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施影霜倒在血泊中,她身上的白色旗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半,强烈的色彩对比让我产生了眩晕的感觉。她的长发就这么蜿蜒铺散在大理石地板处,浸在鲜血里。
而陆帆则半蹲在地上,拿着一块毛巾,压住了她腰间的伤口。
回过神来后,我冲过去,到了她跟前。还来不及说话,陆帆就转头对我说道:“你压住她的伤口。”
我根据陆帆的指示,伸手压在那块毛巾上。可她腰间的伤口还在汩汩的流着血。
我下意识地,伸出那只空着的手,去握住她放在地板处的手。她的手很凉很凉,凉得我无比恐慌。
各种各样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我看向陆帆:“叫救护车了吗?”
陆帆在旁边不断踱步:“我刚才打了,他们让我这样压着伤口,不要移动她。”
“真好,你又肯拉我的手了。”她说话了,嗓音虚弱而嘶哑。
我看着她,瞬间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用力握住她的手。
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意,伸出另一只手抚着我的侧脸:“我很想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却又不敢告诉你。”
昔日和她一起的点点滴滴忽地在脑里纷纷浮现,如一帧帧电影片段。
“别让她乱动,救护车很快就来了。”陆帆神情复杂地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客厅。
“你别说话了,也不要乱动,不会有事的,别怕。”我安慰着她,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她抚我脸的那只手上全是血,让我脸上有种粘稠的凉意。
“我做了龙虾,在厨房的冰箱里。本想邀请你过来吃的。以前,我一直都想做龙虾给你吃,但做得太难吃了,不敢让你吃。现在终于会做了,你一定要把它吃完,好吗?”她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脸色非常苍白,像朵逐渐干枯的花。
我把脸贴紧她的手,说道:“好,一定。”
“抱一抱我,好吗?我就想让你抱一抱我。”她说完这句话后,就昏迷了过去。
我很想抱她,可是我怕会让她的伤势更重,便一直让她躺在地板处。
救护车没多久就到了,我和陆帆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施影霜很快就被送进了ICU里。在长凳上等待的时候,我问陆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说今晚要请你过来作客的。然后......我无意中在她画室里发现了她写的日记。才发现,原来她这么多年了,喜欢的人一直是你。我跟她发生了争执,暴怒之下拿刀子捅了她一刀。”
陆帆说到这里,颤抖着双手掩着脸,“我发誓我并没有想要让她死......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拿刀子就捅了过去......”
他话音刚落,医生就从ICU病房里走了出来:“抱歉,施小姐在十一点二十分时去世,我们尽力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一部无声的黑白影片。我和陆帆一起,帮施影霜的家人,替她安排了后事。施影霜的家人决定起诉陆帆。
在跟陆帆分别之际,我问了他要他家别墅的钥匙。我要去看看影霜写的日记。
陆帆告诉我,影霜将日记都放在画室的众多花瓶里。他当时是无意中打碎了花瓶,才发现的日记。
我怀着悲怆的心情,去往陆帆和施影霜生活的别墅。
到了施影霜的画室门口,我迟疑了一会,才伸手去推门。
画室光线充足,十分整洁宽敞,只是地板上有几只破碎的花瓶,十分的不和谐。画室的左边有个大架子,直高到天花板处,架子上全是一个个精致的白瓷花瓶。
我走到架子前,从那些花瓶里找出了一张张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纸。
我发现花瓶下面有编号,便按照那些编号的顺序,阅读起日记来——
我以为嫁给陆帆,我就能忘记阿铄,我错了。晨昏暮晓,在这段婚姻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幻想着,我身边这个人,是李铄,而不是陆帆。
思念如同魔咒,已经让我几欲痴狂。
我尝试过许多办法。沉浸艺术麻痹自我,游历各国增长见闻,结识朋友放松心情。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我知道他已经不爱我了,不会再跟我在一起了。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想过跟陆帆离婚。但是他在跟我结婚后不久,就心理状态不佳。他总是跟我说,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他,那他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现在他那在人前光鲜的外表,不过是在硬撑着的一副假象。
陆帆对我很好,我不忍心抛下他。我想着,等他心理状态稳定了,我再离开他。
但在扮演他温柔妻子的同时,内心对阿铄的思念,却不断吞噬着我。我开始下意识地打探阿铄的近况,同学说他在创业。在得知他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处时,我租下了以前自己住过的那间公寓,买了他以前用来观察我的那个牌子的望远镜,开始每日偷窥他。
我想接近他,可我又不能去联系他,不能去见他。我只能病态地偷偷看着他,假装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想,忘记思念的办法,不是去游历天下,而是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可是这只是饮鸩止渴罢了。我越是偷窥他,就越是思念他。越是思念他,就越是要偷窥他。我已经变态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我们的从前。我越来越长时间地呆在画室里,画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我去我们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想象他还在我身边。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过。
那怕他骂我没有矜持,我还是无法控制地爱着他。
我唾弃鄙夷着自己,内疚悔恨厌恶充斥着我的内心。我的人格已分崩离析,盈满我身躯的,不过是一团团复杂纠结的情感。
我无法诉说我的痛苦,我只能不断地画画和写日记。
之后的日记就是絮絮叨叨,描述关于我的事情——
这天他起得很早,清晨的阳光投射在他身上,让人赏心悦目。他心情好像很差,是创业的过程不顺吧?他午饭吃的海苔包饭,他口味一直没变。可惜我以前厨艺差,没有经常做饭给他吃。跟他去吃龙虾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我总想着,如果我们吃了龙虾或者一起养了龙虾,我们或许就能白头到老了。
......
今天他心情好了很多。看到他开心,我也开心了。创业很艰苦,我只能在了解他的情况后,偷偷帮他,让行业内的人都跟他合作。希望他以后事业顺利。
......
今天陆帆无意提起,阿铄在问他借钱,但他没同意。我于是决定去找阿铄,骗阿铄说陆帆同意借钱给他了。其实我是拿自己的钱给他。他没有怀疑。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我只是想帮他。
......
今天我又忍不住联系他了,用了谈公事的借口。可他只让助理跟我谈事情。也许他不怎么想看见我吧。
一张又一张的日记,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我看完日记后,开始发了疯似的在画室内寻找那些她在日记里说的画。
找了良久,我终于在一个右面架子的底层找到了那些画。那些画用一个古雅的大木箱装着,上了锁。我又找了很久,才在其中一个花瓶里找到木箱的钥匙。
木箱里很多很多的画,画得全是我们的过往。
我躺在床上喂她吃葡萄的情景,我帮她系腰带的情景,我们打着雨伞在雨中漫步的情景,她拿着矿泉水瓶喂我喝水的情景,......
一幕又一幕。
我们在一起两年,两年的点点滴滴,我记得的不记得的,她全部画在了这些画上。
我边看边数。数了很久。七百三十幅画。就好像我们在一起的七百三十天。
为什么会有她那么傻的人呢?
我抱着一叠画,蹲在墙角,痛哭失声。我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痛。痛得我想将心脏挖出来,扔掉。
她躺在血泊里的时候,对我说——真好,你又肯拉我的手了。
然而我终究没能再抱一抱她。
我这辈子自懂事之后,就没有哭过。因为我知道,男人只流血不流泪。
但是我止不住我的眼泪。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哭,还能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想起她做的那份龙虾。我跑出画室,奔跑到厨房里,在冰箱里找出那份她做好的龙虾,拿了刀叉开始吃起来。
每吃一口,我就说一声对不起。每一口龙虾都和着泪水吞下肚。
对不起,影霜。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不懂珍惜。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不会跟你分开。
重来一次好吗?这次任由你闹。
吃完之后我又回到她的画室里,重新看起她的日记和画。饿了我就到厨房里找东西吃,渴了我就喝别墅里储藏的酒。
我反反复复地看她的日记和画,一遍遍想着我们的往事,像是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不断喝酒,醉了就睡,醒了继续喝。我当时想着,不如就这样喝死算了。
后来我家人将我从别墅里救出来,据他们说,我已经在别墅里呆了两个月。当时的我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龙虾,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