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在你这里(小说)

2022-12-11  本文已影响0人  尘凡无忧

——献给铎邦和玫朵

1,

我第一次注意到铎邦,是他在我发布的一组诗里面给我的一个留言。那个留言说他在那一组里最喜欢这首《在你这里》:

在你这里,所有隐藏的我都苏醒了,

我曾以为他们已消失于生活中。

那么多的我面对你,像一场纷乱的战争,

你是战场上年轻而鲁莽的勇士。

因为爱,我重塑自己的同时也塑造你,

用占有,也用爱的痛苦,

当我深蓝的悲伤染透你的灵魂,

从此这世间只有你能解释我。

那些我们共同拥有的黑夜,

寂静又狂热,明亮如秋日的碧空。

为此我掏空了陈腐的记忆,

红玫瑰的芬芳,是思想全新的温床。

在爱里我们才更纯粹,也更完整,

胜过所有孤独乏力的行吟。

不再背叛自己,在新的苏醒的时刻里,

我在你的身体上刻自由的名字。

我想他说的喜欢这首诗,一定是喜欢这首诗里描述的爱情。

谁不喜欢这种爱情呢?我喜欢,估计很多人也喜欢,但是直白地说出自己喜欢的读者却不多,尤其男读者,仿佛男人在这种靡靡之音前驻足都是让人不屑的。当然也有可能这种爱情本身就是幻想,男人是实际的动物,一个简简单单的男女之事竟然玩出这么多花样,累不累。

这种情形下,一个男读者坦白的声音就颇具魅力了。我点开他的博客看,只有一篇文章,是一篇正在连载中的日记体小说。

粗粗看下来,大约可以知道一点他的讯息:四十几岁,很有文学修养,思想敏锐,情感细腻,为人体贴,个性相对活泼开朗,倒是跟他给我的那个坦率的留言相称。

直到读到他当时连载的最后一章,小标题是《独自面对》,写的是他对一个女子难以出口的爱慕(看起来像异地恋),真诚的情感表达下是显而易见的既纯粹又强烈的情感,读起来颇为动人。

在我眼里,一个尘世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中年男子仍然渴求灵魂之爱,本身就很难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为那个所爱的女子设身处地着想,简直就有了超群脱俗的气质。

在情感上又有激情又有温柔,还孩子一样脆弱,这样的男子让人怜爱。

我于是回复他那个留言,其实也是出于礼貌,“这样的爱情谁都喜欢,至少心向往之。”

由于我不熟悉那个网站的操作,回复他的留言结果回复给了我自己,这意味着他看不见我的回复。我的礼貌要求我周全,所以我单独又追写了一句,注明上面那句是回复给铎邦的。即使如此,他也未必会看见我的回复。因为那组诗是好几个月以前我发在那个网站的。

我当时想,他看不见就看不见吧。

没想到很快就又收到了他的回复,明显是兴高采烈的:“回到哪里都没有关系,只要带着光,都看得见,哈哈!”

咦,我暗暗想,这个语气好熟悉。而且有一种我好像掉进坑里的感觉,无论他是谁,都好像他一直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是那个猎物。

我一向是直觉的动物。

果然,他紧接着写给我的第三条留言,这种感觉被证实:要么他是老熟人,要么他对我的关注很特别……这通常都会让我一下子警惕起来。

那条留言是关于我的一篇叫做《情人路》的小说。他写道:

“一不小心就读到了这一篇,无忧同学,你可把我惊呆了!

怎么会这个时候冒出这么一篇来,能跟我说说吗,你的灵感来自哪里?

这些天我读了不少你其它的文章,真是不得了啊,家庭主妇能坚持写这么多东西,我是奶爸,所以当然知道你的不容易。不是写东西不容易,是坚持自己不容易。从繁琐的家务事和人们的不理解中静下心来写东西,真不是那么容易的。‘精神和灵魂才是西瓜,才是珍珠,其它的都是芝麻和沙子’,你继续带着快乐或者带着忧伤地表达吧。”

他还写了其他一些套近乎的废话,涉及那个网站的其他网友,我根本不熟悉。

他是谁?这是我第一个反应。

我从不避讳自己的家庭主妇的身份,不过能够客观看待这个身份的人却不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很难得他没有对这个身份戴有色眼镜。但是问题是,我不记得我在这个网站曝露过自己的身份。

他显然是以前就认识我的。我几乎确定这一点了。

这个故事有点老套。这样一想,我回复他的口气就很平淡。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毕竟我被他的故事打动过,所以我在那个平淡的回复里忍不住问他,他跟他喜欢的那个玫朵怎样了。

事实证明,好奇心不可动。女人尤其不要对某个男人有好奇心,那样一定有故事发生。

2,

其实我是在跟铎邦第四次的往来回复里才开口问他,他是否唤醒了他喜欢的那个叫玫朵的女人的灵魂。

在网络里我没那么主动,甚至我整个人生生涯里都没那么主动。

我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看见一个男人有才或者有别的吸引力就扑过去主动搭讪。这种事在我身上永远也不会发生。有时候我也会检视这一点,像个缺陷。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吗,出于女性的自尊与骄傲,不肯先对男性示好?好像并非如此。这种冷漠出自我的个性。即使我是个男人,我想我也不会主动跟哪个我觉得不错的女人搭讪。

我与这个世界是隔离着的,与所有的人都隔离着。

但是我真的冷漠吗?或许吧。不过谁是天生冷漠地对着这个世界的呢?人们通常只看到结果,看到一副冷漠的面孔,从不会追问,这个面孔背后的灵魂都经历过什么,让它成为现在的模样。

没有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是一蹴而就的。性格同样也是如此。是长期的日复一日打磨着消磨着他的生活造就了他的现在。谁见过整天哭从不露出他天使的笑脸的婴儿呢?

也可能只是我更理性,知道所有的都是匆匆过客,不如彼此不打扰,轻轻擦肩而过。

也或许是我有一种孤独的本性,与生俱来,与自己相处让我恬然安宁。

不过也可能,这种与世界隔离着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沉睡的状态……这种想法让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我的灵魂是在沉睡着吗?不然身处这个闹哄哄的世界,我怎么会这么安静?

我需要醒来吗?让自己整个的灵魂参与到这个世界中,这个我认为不值得参与的世界?它没有半点我想象的美好的样子,我与它是那么格格不入。

即使我需要醒来,我怎么醒来?我能自己醒来吗?还是等待有人像铎邦热切地渴望叫醒玫朵的灵魂那样来叫醒我,用他全部的爱与热情,将我从沉睡的冰封里融化出来,如同从冰川世纪里走出来的大地山川,或者将海水舀干之后裸露的大海的海底……

世界上有这样的巨大能量的爱吗?在这样的爱里,我会呈现怎样的面貌?我裸露出来的灵魂的本来的美会不会把我自己也震惊到,慑服到?

在这样驰骋想象的时候,我不能不羡慕那个叫玫朵的女人。她多么幸运,被一个男人纯粹而激烈地爱着渴望着迫切地需要着……跟这个世界没有深刻的爱的关联的人,活得多么可怜。

我想成为玫朵。

我也想有一个能唤醒我的铎邦。

我想最初我对铎邦的兴趣仅仅来源于他对玫朵不可思议的渴望,连他想唤醒另一颗灵魂的意图,我仿佛能看到两股激浪从尘世的海底升起,升起,一直向上升起,纠缠,纠缠,死命般地纠缠在一处,最后合成通体耀眼的一束光芒,直耸入云端之上……这才是爱吧,激情与力量交织在一起的灵魂之美的极致。

不过对铎邦的爱情故事的兴趣是一回事,我给他的回应是另一回事。我那天对着铎邦那个自来熟似的留言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我跟你很熟吗?”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事?这句话透着冷淡和拒绝,像给自己划出了一个安全的保护圈:闲人勿近。

当然我的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并不是所有的受者都能够解读出来,甚至我在最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只是出于本能,没有多想这句话中的刺。“你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刺还挺硬。”我记得以前有读者这样评价我。我笑。一个女人的温柔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陌生人看见呢?除非我想勾引谁。

然而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谁值得我勾引。所以我喜欢让陌生人感受到我浑身都是坚硬的刺。陌生人的评价重要吗?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从来不去讨好这个世界。

铎邦显然是个敏感的人,他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坚硬,不过他没有把我形容成玫瑰,他老实不客气地把我形容成了骄傲的孔雀,有着非常难看的与表面完全不相符的背面的孔雀。

看到他的评论时,想象一下那个骄傲的露屁股的孔雀,我兀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同时铎邦还回复了我一句:“你跟我不熟,谁跟我都不熟,甚至,这个世界跟我也不熟,虽然我自以为熟练地活了几十年。”

这个男人还挺好玩的,我当时想。

3,

我不愿意当孔雀,我宁愿自己是一枝长着铁爪般利刺的玫瑰。

为了弥补我的冷淡,用相对好看一点的羽毛遮住孔雀的背面,我回答了铎邦的问题,那篇《情人路》是我读到沈从文的一篇小说时想到的。我这样回答完全是诚实的。当然这只是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自然不会告诉铎邦,那就是对爱情的审视与渴望。

每个人都在寻找那首《在你这里》的“你”。

我怀疑有人找到过。即便幸运地找到过,也一定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人类是没有智慧和勇气牢牢地抓住真正的爱情的。说到底,与这种纯粹的真正的爱情相配的人类太少。它只能以一种近似于幻想的形象存在于眺望爱情的眼睛里,轻触一下渴望亲吻的嘴唇,随即幻影一样消失……

那个“你”只能存在于诗歌里。假如他不幸地进入到你的生活,等着吧,世俗的生活会很快杀死你们两个。这不是我的经验。这是世人的经验。我只是旁观。我从来不期待找到他。沉睡着也挺美,至少可以做很美的梦。醒来说不定面对的是惨烈的人生。但是这个叫铎邦的,唤醒了他的玫朵了吗?

然后呢?他们之间发生会发生什么?

其实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并不关我的事。他们对我来说比陌生人还陌生人。然而那一刻好奇心,礼尚往来,还有潜意识里想改变自己孔雀的形象的心理作用下,我问出了那句,“你唤醒你的玫朵了吗?”

仿佛我那个轻描淡写的问题触动了他情感的一个开关,一天之后,我收到了铎邦的关于我的好奇心的回复,打开来,冷不防就被淋了一头倾泻的文字:

“你问我唤醒了玫朵没,我问谁去啊?

“所以才感动你的这篇文章啊,我是踩着棉花糖来到她的身边的,从头甜到了脚,幸福都吐出了一道海潮啦!而她只是偷偷地躲在窗户后面想:这个傻瓜真是有一颗端正清洁的灵魂啊!然后就站立在那,流着泪,目送我独自在橘黄的灯光下消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不回头,因为我没有收到她的灵魂电波啊!走出橘黄,我不过是一只灰白的蛹,在黑暗的路途抖动,试图,飞离自身,钻进她的闺房,紧紧地抱着她,用我的嘴捂住她的呼吸,让她窒息在我滚烫的胸腔里,然后幸福地死在我心上。

“你之前质问我:我们很熟吗?然后像只孔雀,昂着头,阔着步,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现在你回复我的问题,说明我们开始熟了,像龙虾熟成了红色。虽然世界跟我不熟,但是你可以的。

“你又说,我像你的朋友,说明你在暗示想跟我的关系更进一步?

“甚至,你还撩拨式地问我问题,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想跟我调情啊!哈哈!

“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呀!可我急着想要啊,用我深蓝的悲伤染透你的灵魂,从此,这世间只有你能解释我了啊,此刻,我只想用那白色的液体,在你的身体上刻上自由的名字啊!瞧,我这急性子呀!

“要不,你就假装是我的玫朵吧,诗人说话做事,反正怎么做都符合规范,杀个人,放个火,玩个自杀,要不穿越半个地球来睡你,都很稀松平常,创作嘛!诗人的气质真是令人害怕,所以,事先说好了,不是真的,你就假装一下玫朵,过年回家,父母非要说带个异性朋友回来,你就勉为其难从了我吧!这样,我就很容易反问你一句,读完之后,你的灵魂被唤醒了吗?然后呢?要穿越半个地球来那个啥吗?或者,你想说,别提问问题,像智者那样,我们还是娴熟地走入人群吧。”

……

我一口气看完他的回复,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天哪!”

也许别人看不出门道,但是我清清楚楚,这个世界上大概除了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读得懂这几段话:他这不长的回复里,把我的小说段落和三、四首诗歌的段落完美地融合了在一起。

他是谁?我的心中再次升起这个问题。

玫朵又是谁?

他竟然因为我一个问题就猜测我想撩拨他,要跟他调情,我快笑死了,这分明是他在诱惑我啊。这么赤裸裸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真是一个善解风情的男人呐。

我来假装玫朵?我盯着屏幕上这个明显关注我而我对他一无所知的男人,渴望爱情渴望得快要疯了的男人,此时显出轻狂的一面,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游戏。

我当然知道,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根本不对等。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不过谁知道呢,或许他可以给我灵感,写出一篇角度全新的爱情小说。

4,

没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都是自以为知道,自以为了解自己。

虽然我始终在与自己相处,审视自己的灵魂,然而这时的我是安静的,或者说是沉睡的, 我并不能确定自己被爱情唤醒时的模样,说不定很狂野,甚至很淫荡,也说不定比此刻更像天使,皎美,纯粹,贞静。

爱情是少年人的事,我早就过了渴望爱情的年纪。很显然,我这样说是在撒谎。

对爱情的渴望是不分年纪的。当我们一生都缺少它,我们就会一生都渴望它。即使八十岁也会。为什么不?难道你得到了那真正的永恒的爱情了吗?难道你的那朵红玫瑰始终在时间的风雨,甚至生活的暴风雪中猎猎地绽放吗?

我想更多的人紧紧握住的只是一把曾经的玫瑰的灰骨,他们死死地握着,甚至不敢摊开手仔细看它一眼。没有什么比欺骗自己更容易。

爱情的玫瑰太娇弱,太容易枯死了。它完全经不起生活的折磨。

但是谁敢大声喊自己渴望爱情呢?尤其那些结了婚的人,即使他们渴得要死渴得奄奄一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张开嘴说出真实的话。

谁给他们的嘴巴套上了铁做的套子?

一个成年人说渴望爱情第一点就泄露了你的隐私——你此时此刻不幸福。要承认自己不幸福是需要勇气的,就像追求爱情需要勇气一样。人类既没有抓住爱情的勇气,也没有承认自己失败的勇气。

人类只善于伪装。

他们在虚伪的套子里按照世俗的约定俗成的幸福模样来戴自己的面具。不合脸,戴得歪歪斜斜,然而他们从不敢擅自摘下来。他们太虚弱以致不敢与世俗对抗。他们戴着幸福的假面从善如流地混入世俗的大军,嘲笑着,讥讽着,可怜着那些敢于说出自己不幸福的人,仿佛这样他们就真的幸福了。

而已经结了婚身在婚姻中的人再渴望爱情,那简直该被钉到耻辱柱上,道德太败坏了,太有伤风俗了,太……动物了。爱情对已婚的人来说是个禁词,就像快活对坟墓里的人来说是个禁词一样。

“你是人,不是动物!你要有道德!“他们会像圣徒一样,义正言辞地毫不顾惜地朝你扔手里的石头。而恰恰是这些人里,有很多干着男盗女娼的事。你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言语迷惑,也别被他们做出的样子蒙住眼睛。

一个人真正的样子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有谁敢确定自己见过另一个人真正的样子吗?我们对他人都是自以为了解。

现在铎邦就是那个结了婚的,却大声地喊自己渴望爱情的人。他是那么渴望,像一条离开水的鱼,误入沙漠,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对着空中吞咽,空气却越来越热越来越干……我担心他真的会渴死的。

玫朵在哪儿呢?她会给他带来大海吗?他为什么不去亲吻玫朵,不去找玫朵要水喝,却来找我?

他是怎样大吵大嚷明目张胆地在勾引我跟我调情啊!

要知道铎邦给我的回复始终在论坛里公开展览,每一个论坛里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迄今还没有给我私下发过一个字。他是要跟我公开谈恋爱吗?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谈一场能解他的灵魂之焦渴的恋爱。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没有人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公开追求过我。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极尽各种淫荡猥琐的撩拨勾引,却在人前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德性,啊样子。他们不知道我多么鄙视他们的所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我动心呢?

跟他们相比,铎邦无疑是一个清新的例外,而这种谈恋爱的方式对我也算是别样的新奇刺激——在网络世界里,他想怎么谈?他想走到哪里去?

然而,我能伪装好玫朵吗?当我把自己当作玫朵,从铎邦的呼唤中醒来,那时我是谁,玫朵,还是无忧?这是不能不面对的一个问题。

深思熟虑之后,我还是决定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是一个好的演员。我会演丢了自己。

我给铎邦简单地回复了几句,重点在拒绝。

也许我拒绝得太委婉,而铎邦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他迅速而灵巧地抓住了我情绪上的漏洞:

“周末再好好回复你

“平时需要专注做点事情

“兴奋地回复,焦急地等你回复,然后开心地反复读1万遍

“然后再回复,再焦急,再开心,再反复

“那就一直这么亢奋着,一天什么都干不了

“而周末上班前回复你,之后怎么亢奋都没关系

“总之,我粘上你啦

“你跑不掉啦

“大灰狼盯上了小绵羊啦

“哈哈”

我完全懵住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这个人,已经自己提前进入恋爱状态了?竟然完全无视我的拒绝?

然而清醒一会儿,再看他的信,一个笑漾上我的嘴角。这个做梦都想谈恋爱的男人,以为找到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他哪里知道,我其实是狼外婆。

不过,这个极端渴望爱情的男人,无疑会是个甜蜜温存的情人。要是我是玫朵多好。

不管怎样,我开始期待周末的到来了。

5,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缓慢起来。

为什么在铎邦没有出现之前,时间像条湍急的河,奔腾着把我推向衰老的深渊,而铎邦出现之后,尤其他让我等待一周都这么漫长?

我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缓慢的流逝了?什么让我消失了,或者迟钝了对时间的概念?为什么在我年幼的时候,光阴那么悠长,而成长之后,时间就像长出了双倍甚至数倍的翅膀,它无影无踪地从我眼皮子底下飞过,飞得那么快,我好像一个眨眼就要老去了。

难道是等待和盼望重新赋予了时间以魅力?它让时间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变得庄严起来,而不再是轻飘飘的幻觉,轻飘飘的消逝。

是什么让时间变轻的?变得可有可无而加速了它的流逝?

为什么一个人在年少时感受的时间概念和一个人在中年人感受的时间概念会有巨大的差别?

我想答案或许是灵魂的麻木。

没有一个少年的灵魂是麻木的,他们像初初迎风张开花瓣的春天的花朵,每一阵风,即使最几不可闻的微风的耳语都会让他们颤栗,让他们摇曳。他们感受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线光,每一滴雨,每一次蝴蝶或者蜜蜂甚至毛毛虫的轻触,他们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粒微尘落在自己花瓣上的重量和由此带给自己的忧伤,他们更能感受到每一只粗鲁的手试图催折他们时从身体到灵魂的疼痛和难过……

那时的生命是无数个无限放大的瞬间,那时的敏感,那时的脆弱,那时的悲欢,那时的一切小题大做,如今看来多么珍贵。那时时间像油,细腻,浓稠,倾倒都是不易觉察的流动。

而一个中年人的灵魂,像一块揩遍了人世的角角落落的抹布,脏了旧了难看了。那朵花还在人间独立着,却已经呈现出病态的衰弱,他的花瓣都萎谢了,变成难看的土黄色,甚至他只剩下一枝秃梗,几片枯叶,三两颗虚张声势的尖刺,即使风用力吹拂他,他也懒得摇曳。

他再也没有敏锐的新鲜的神经去感受一切美好或者丑恶的事。他用自以为是的眼睛打量万事万物,他用习以为常的熟知和理念填满了自己的心灵,像给坟墓封上了厚厚的水泥,而他满足于他获得的那些一知半解,把它们当作真理。他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他没有经历过品尝过的了,他确信无论他向前走多远,等待他的也只有死亡。

那些轻微的细腻的甜美和疼痛再也不能触及到他的灵魂,他被名利和情欲占据的灵魂认为这些太微不足道了,于是那些曾经微小的甜蜜的新奇的瞬间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像云朵流过他的窗前那样,他只拥有一扇空空的窗子。他所有的只是窗子,他浑浊的灵魂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一片混沌。

没有哪个年龄段的人比中年人更暴殄天物了。连被他们反复在脚下践踏的青草都会一年一度地返回青春,他们本来还可以做一道激流,激起漫长生命里无处不在的白色的美的浪花,然而他们却选择做了一去不复返的瀑布,倾泻直下地老了。

时间对他们来说有何意义?唯有加速流逝,加速地离开他们。

没错,在铎邦出现之前,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年人。

即便我摆出一个作家的派头(天知道我顶多算个写字的人),在文字的世界勤勤恳恳地劳作(不过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废话),我也不过是徒然地想抓住什么,我想把时间变成一个字一个字,我想让它缓慢地流逝,我想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一点,仿佛这样能让我看上去在这世上存在了很久似的(其实那些清新的鲜活的灵魂早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这是我能做到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不,我能做的当然可以不止这个。然而我终究不是铎邦,叫嚷得满天下都知道我饥渴。我把每一个不同的自己隐藏在我的小说里,在他们在里面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我从来也没有指望被谁发现他们。但是如果有人从我的小说里认出了他们,我会用莞尔一笑来掩饰慌乱,接着挑衅地直视他们的眼睛:“有没有哪一个你已经死去了而你并未察觉?”

6,

一个星期后,我如约收到了铎邦的回复。

事实上,从那之后,我每个周末都会收到铎邦写给我的信,像一封公开的情书,投寄到我的那篇小说《情人路》的留言栏里,而我则带着期待,好奇,欣喜和隐约的甜蜜去打开他的留言式的长信。

我怀疑铎邦是有目的地选择了这篇小说作为我们交流的文字的营地。假如是凑巧,那冥冥中一定有所安排。我写那篇小说的时候,原是渴望着有人能够跟我这样走一条漫长的情人路……虽然这渴望显得愚不可及,但是要是真的那该多浪漫。

现在,铎邦把这条情人路变成了一条文字之路,我们会一起走到哪里呢?

周末开始对我有了特别的意义。这种仪式般的关系很容易让我想到小王子里那个温柔聪慧的狐狸,它手把手地用爱的艺术调教蒙昧未开的小王子。

这意味着,铎邦和我也已经开始驯服彼此了吗?

我来不及细想,就扑过去读信。

铎邦的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很长,就像他投递给我一块永远也吃不完的糖,我每回都吃得心满意足。

天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恣意汪洋的话从他的笔下朝着我奔腾过来,溅得我一脸一脸灵感的浪花。也许,这正是一个罹患恋爱饥渴症的人的表现,他对着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我是弥漫的雾气,可以给他湿润,给他滋养,让他的灵魂平静下来,安顿下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读他的信,像在读一颗真诚的灵魂,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痴狂的人。或许因为陌生,也因为在网络里,他卸掉了所有的伪装,对着我打开了他灵魂里的角落,有轻狂,有率真,有情欲,有渴望,有一个男人赤裸的隐秘的一切。

但是我也常暗暗惊讶,他怎么敢在公众面前对着我如此一览无余地袒露。我凭什么得到了他这般信任。他确信我不会嘲笑他,讥讽他,甚至辱骂他吗?

而我也的确不会粗鲁地对待一颗真诚坦率的灵魂。

读铎邦,也像在读一个被寂寞逼到死角奋力反击的人的自言自语,与其说他在唤醒谁(无论玫朵还是我),不如说他在唤醒自己。比如他对我的那篇名字叫《饥饿的生活》的小说的解读:

“瞧瞧你这么含蓄地表达,还得我翻译一下:

“——我忍着笑,又仔细看了一遍(他在这里引用了我的话,我只说了这一句,后面都是他发挥出来的想象我的心理,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再看了一遍,看了好多好多遍之后,哇.....你的胆子这么大,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白露骨地表达啊,我读得都心动了,可惜是给玫朵的,要是给我的就好了,可是我又知道你的玫朵是你想象出来的,所以实际还是写给我的,开心并且亢奋中。

“写诗得内敛啊,得留足了想象空间啊,但是,我饿啊,我浑身上下的嘴,心里的嘴,脑子里的嘴,饿得发慌啊,你瞎了吗?你聋了吗?你明白了吗?我也想直截了当地发泄一下啊,多好!可惜我不是个男儿身啊,我得装淑女啊。可反观你呢?你又写得太粗鄙了,还好是我啊,若是其她姑娘,肯定给你一顶色狼的帽子戴着啦。你是攒了太久的柴火了,自燃得太起劲了,我怕被烧伤了,等你不那么自嗨的时候,我再跟你一起烧掉老房子哈。

“哎,我生性愚钝,也不知道我这么解读是否准确了?有时候吧,我就觉得你们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

“按照我的解读,我明白,不就是死活不出来呗,总之,你就是我的小绵羊啦!哈哈。我这属于典型的霸王硬上弓吗?可那又如何呢?最后的最后,我也会加入那群鲜活的鸟,吐着长长的尖利的舌头,一起谈论一棵枯死的玫瑰花,然后就会走开,迟早也会去其它要去的地方啊。

“这群鲜活的鸟来自你的《饥饿的生活》,当我读这篇文章时,就像在听Face It Alone。难道这世界上的人都是瞎子聋子么?难道都看不出来她的饿么?饥饿的人都是没有廉耻的,那张嘴,上面的,下面的,内心里的,浑身上下的嘴,都在饥饿着,难道会看不出来么?每一张嘴都是饥饿的。人们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只是人们只能装聋作哑,你能看见,你能听见,你又能做什么呢?最后的最后,每个人都得独自面对,对饥饿学会视而不见,然后每个人最后都死在饥饿里啊。

“虽然没有你的文采,可是,我觉得自己写《独自面对》和你这一篇几乎在表达相同的主题啊:

“一个男版,一个女版;一个摇滚,一个清唱;一个狂躁,一个平静;一个带着一丝希望,一个已经完全绝望;一个是硬币的正面,一个是硬币的反面;一个是灵魂的前面,一个是灵魂的后面;一个是螺杆,一个是螺帽,严丝合缝啊!

“这两篇难道不是珠联璧合嘛!或许仅仅只是我的错觉?哈哈,或许有那么点相似,只是我这个人喜欢夸张,说得这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不就是想证明一下你其实还是我的玫朵呀!”

很多人读过那篇《饥饿的生活》,很多人只看到了情色,然而只有灵魂才能解读灵魂,关于那篇小说,铎邦读懂了。

一边读铎邦的文字,我的心一边微微颤栗,这是久违的颤栗,久违的情愫。

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我是不是玫朵,现在铎邦的情书在认认真真地写给我。

一直以来,我给他的回复是在给他爱的回应吗?

7,

“我管你是狼外婆还是狼祖宗啊,谁在乎李清照是100岁了还是800岁了啊,在我心里,她永远年轻美丽忧郁啊。你是你自己的狼外婆,对我来说,反正你就是我的小绵羊,哈哈!

“在网络上,无论再怎么小心谨慎,总感觉自己会吓到孩子和幼儿园的阿姨,要是不经意间还爆了粗口,露出了流氓本色,同学们就会立即噤声,然后我就尴尬不已,强盗也知道脸红的啊!有时我跟人聊天就像一个强盗闯入了幼儿园,这种感觉仿佛伴随了我一辈子啦!现实生活中伪装已经成了习惯。阿姨过来批评我两句,我立即就愧疚了,连连表示歉意啊!最好的待遇就是偶尔一个开明的幼儿园阿姨瞧我可怜,过来安慰我一下:‘没事没事,不用内疚,你又没有真的伤着什么人。’这就让我感动不已了,现在,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你来,不仅没有沉默,还这么往死里夸我,还跟我一样耍流氓,跟我调情!我是见到同类了吗?你是---女强盗?

“‘强盗姐姐,’我错愕地看着你,又惊呆了,怯生生地但又兴奋地问一句:‘你好啊,你究竟是从哪里穿越过来的啊,你是来拯救我的吗?难道你就是我心中的玫朵么?’”

“所以别再纠结玫朵是谁了,就请你做我的玫朵吧!我现在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啊,我急需一个玫朵啊,请你就点个头吧,同意假装一下又不会掉你一根头发!”

看到这里,我就在网络的这一边笑得花枝乱颤,搞不清自己该演玫朵,还是强盗姐姐,还是幼儿园阿姨了。一边笑还一边感慨,男人的世界里,需要的女性角色也不少嘛。

没错,铎邦就是这样在网络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语无伦次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我一边笑他厚脸皮一边感动于他的赤诚之心。

爱情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我一直这样认为。然而网络的出现,使一些思想上龌龊的人,获得了私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机会,我想这在网络的创造者们的设计构想之外——人潮人海的汹涌,必定会激起洁白的浪花,也会激起腌臜的浮沫。

在这个网络的便利早就被滥用的时代,铎邦敢于无视世俗的条条框框选择做洁白的浪花,我就不能不包容他言语之间偶尔流露出来的洁白之上的色彩,那是浪花本身带有的——情欲是人这种生物体自带的属性。尤其此时他处于极度渴望爱情的阶段,他的表达就难免带着爆裂的荷尔蒙的气味。

然而铎邦终究也是懂得克制的,懂得给自己适当的约束。或者他本身就是相对纯洁并非低级趣味的人,他在我这里自由地倾尽了他可能的流露,也止于一种唯美的轻浮。所以即便他的一些语言假如是私下发给我一个人会显得不够适当,发表在公开的场合就成为一种情调了。

而且他选择的是我作为他倾诉的对象。我不知道他何以敢这么冒险。毕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够容忍这种撩拨。就像已经有女网友看见铎邦的这些情书开始酸溜溜地讽刺我们一样(要是没有人来说几句风凉话倒还奇怪了呢)。她讽刺我们在用文字调情。我只是微微一笑。

自古文字就是用来撩拨灵魂的,所有的文字都是用来撩拨灵魂的,只不过读懂(能感受到撩拨)的人不多而已。若怕被人指点,世上就没有文字了。若没有文字,这个世界该有多寂寞。我想我的这个观点至少铎邦是赞同的。

我也相信铎邦是被我写过的那些自言自语般的文字撩拨到了。

我记得有一位作家提到过,普通读者都喜欢跟作家们倾诉衷肠,这种多半是因为读者往往在阅读过程中不自觉地形成了对作者的亲切的想象,他们会觉得作家是一群内心宽容博大的人,作家会懂得他们哪怕细微的见不得人的哪怕是下流的想法。他们觉得作家本来就该了解这些,熟知这些,深谙这些人类灵魂里最阴暗的最无人涉足的充满浊臭淤泥的角落,然后用他们非凡的大脑去酿造,再从他们神奇的笔下开出最洁白最朴素最美丽的莲花——世界上那些伟大的作品不都是这样诞生的吗?

我想,铎邦正是这样想象着我,才放开胆量丢开顾忌,在我这里肆无忌惮地流露他自己的灵魂。

虽然我不是玫朵,但是我觉得我是可以拿出一个我,对着铎邦充当玫朵的角色。他本是一个正派本分的男子,在生活的重压下,一时被逼得喷发出冲天的激情,而他完全控制不住这股激情,反被这股激情弄得头晕脑胀神魂颠倒。他只是需要找到个出口把它们发泄出去,然后他的精神世界才会回归清澈,重新平静下来,仿佛得到了肉欲满足的身体。那时他的灵魂就是一头安静的驯服的巨兽,可以做他此生更有价值的事。

而我,作为玫朵,我只需要提供一双不加评判的耳朵,安静地倾听他,微笑着放纵他,就像铎邦对我说的那样,“在你这里,真好,我感觉没有那么孤单了。”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宽容地陪伴他一段路,假如能够适当地引导他最好,他的激情应当有更好的去处——去爱自己。没有一种爱情能够长久过一个人对自己的深情,没有一种爱情能够激发出一个人爱自己时所能够激发出的那样激荡的激流。

他在你自己的灵魂最深处,那个始终忠贞不渝的恋人,是另一个自己。

8,

我不能不小心翼翼地对着铎邦。我判定他是那种纯粹的灵魂——他有他脆弱的瑕疵,但一点都不妨碍他的美丽。

铎邦的情感触角极其敏锐细腻,这一点读他的小说时我就察觉到了。我在与他的交流中故意设出一些词语上的漏洞,他也都一一捕捉到。甚至读我的诗他也会一眼看出自己的影子,他没有责怪我,甚至喜滋滋地坦然相告我:

“诗人的观察力就是敏锐啊,你这么轻描淡写几句话,我感觉自己想说的都被你说完啦!要是我自己来表达,几十万字都还表达不清楚呢?其中的《囚犯》,《虚无的马蹄》,几乎就是拿我当模特写的吧?像个画画的人,斜坐在高凳边,举着画笔,一只眼睁开,另外一只眼闭着,撅着嘴巴,冲着我这个裸体模特不断比划着,哈哈,我很自恋的,是吧?我知道。”

那首《囚徒》的确是想象着他和玫朵写的,那时我还是一个旁观者,被他对玫朵的爱情打动,忍不住放肆地想象了一下他的未来:

要花费极大的想象,才能解开

他心上的锁链。此刻他不再是囚犯

而是逃犯,去犯更大的罪。

目的地只有一个,进入她的感情世界

如同进入她的身体。在洞开的门内

他看见自己的投影像一只鱼

在她精巧的世界里游水。

这隐秘的灵魂,光从哪里来?她何时

被唤醒并张开了温柔的网?

答案并不重要。此刻栖息在她的深处

他仍是囚犯,爱情是崭新的囚衣

他再不会被孤独杀死。

而那首《虚无的马蹄》,则确实完全可以套用到他的身上去:

黑夜降临,他嘈杂的生活跟着

落了锁,锁紧。现在安全了。他解开想象

如解开衣服的纽扣,一匹欢腾的马

去虚无中撒野。他的马长着神奇的眼

能看见一切不可见,在想象中极目

甚至看见远方和永恒融为一体。

“只在想象中,才有随心所欲的生活。”他说。

现在到处都是马蹄,身后迤逦一条

时间的小径。有时他整夜逗留在远方,有时小径

连接起梦,仿佛生活的敌意被马蹄溶解。

我惊讶的是铎邦能从这些我擅自想象的描述中一眼看见他自己,他显然对自己是有所把握的,并不蒙昧。同时也惊讶于他的平和与坦荡,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胆量和勇气承认他是这些诗歌的主人公的,那种被人窥视到内心的感觉不见得愉快。而他对我的诗歌的恣意解读则让我看到他像大河般奔腾的才情:

“长满反骨的鱼群中,有一条粗野的我,目的地只有一个,进入你的感情世界,如同进入你的身体。在你洞开的门内,我迷失了,晨露,玫瑰,警犬和星子……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我彻底晕眩了,一个秘密,连接另一个,沿着发现之路,惊奇的我,走进迷宫,诱惑是钥匙,拨弄着无限暧昧的可能,我被埋藏在未来,还是某个悲伤的往昔,这无关紧要,只要你活着,历史就永不会停息,它会倒退,但只是为了更努力的向前推进,然后持续剧烈地倒退和推进,两个平行世界和历史的肉体,在歇斯底里的碰撞着,就为驶向共同的未来,共同的辉煌。

“你用你的诗组,张开了一张温柔的网,在虚空里,向我投掷了一抹古老的柔情,带着焦灼和按耐不住的渴望,我答应你,不从芬芳中认你,直面你那荆棘的花瓣,让它们刺穿我粗硬喷张的身体,流出血来滋养你那娇滴滴的花蕊,顺便染红整个大海,把蓝天也映成一望无际的浪漫的颜色,让我们一起驮着这片红海飞翔吧,永不消亡地飞入云端。

“栖息在你的深处,我不再是孤独的囚犯,却成了你的囚徒,爱情是崭新的囚衣,但我再不会被孤独杀死了,一条长满反骨的鱼也迎来了他的春天。你的门落了锁,锁紧,然后,你深情地并迫不及待地对我说:“现在你安全了,来吧,快来吧,对着我随心所欲吧!像一匹欢腾的马,在我的虚无中尽情地撒野吧,我要窒息,我要死在你的怀里,我要上升到另外一个维度。你来呀,你快来呀!你快给我呀!”在世界毁灭之前,历史的洪流永不会停息,只是不停地倒退和向前推进,泥沙俱下,裹挟着我们,在这满世界都是玫瑰的颜色里,乘风破浪,奔向远方,最终在你迷离的娇喘声中,抵达最深的黑洞,在那里,我们把自己丢了,远方和永恒融为了一体,未来和历史,你还有我,鱼和玫瑰,从此,一起陷入了停顿。”

当读到这些句子像最自然的水从他的内心流淌出来时,我不能不引用铎邦在评论《情人路》这篇小说时他对我说的话:

“你以为我说‘太惊讶’了,真的完全只是恭维?我读完了,感觉这就是我血液里的文字啊,只是我呼之不欲出,可你好像就这么不经意地写出来了,我再鹦鹉学舌,自然就像用自己的文字一样啦。”

关于我的诗歌,铎邦的解读就是给我这种感觉——“太惊讶”。他怎么能把我的诗句完全融成他自己的文字,就这么不经意地写出来了,还滔滔不绝余音绵绵。

他仿佛吃透了我的灵魂,又或者他就是另一个我,轻狂不羁放浪形骸,既厌倦透了尘世,又幻想跟一个叫玫朵的女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好爱到山崩地裂死去活来,燃尽他身体里灵魂里所有的激情和梦想,然后消失不见在茫茫人海。

9,

时间缓缓流逝。

等待的时光是焦灼的,我不得不强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某一刻,我这种对自己的强制让我惊讶,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动了心?难道我真的要跟一个陌生人谈场恋爱吗?我迷恋的是火焰,还是灰烬?

就因为他自己撞到我这里来?就因为他给我写赤裸裸的情书,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的心灵的确干渴得太久了。即使这种干渴更多程度上来自于我的拒绝造成的——假如我愿意,水可以从四面八方浇灌过来。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寂寞的灵魂,他们怀抱着自己满溢出来的水井,一边干渴到头晕眼花,一边又想入非非,妄想把自己送给某个人,仿佛有嘴巴饮他们,他们就会活过来,不然他们就把自己渴死了。

不过我现在几乎暗自认定,铎邦在他的自传体小说里写到的关于他的身份是捏造的。他无疑是年轻的,不单年纪轻,心灵更是蓬勃富有生机。

“他是鲜活的,”我看着他的小说只有这一个念头,“他不曾染过太多尘世的灰尘,或者他懂得自己把它们从心上掸落,以保持心灵某种层面上的清洁。”

铎邦无疑还是个出色的梦想家和卓越的表达者,他会用优美灵动的笔把他的梦想描绘出来,一个美丽的梦就活生生地诞生在我眼前:“除非上班的时候想你想得太非非了,一不小心就从悉尼大桥上飞了出去,掉进了情人港,被一群带着反骨的鱼当了早餐,那也是被你的一首诗吞进了肚子啦!坠落中和之前都带着痴迷的笑,没有恐惧,别为他难过,他掉落地很幸福。”

阅读这种文字不能不让人嘴角挂起微笑。

“可是他明明不在悉尼啊。“我心里有个声音。假如他真的在悉尼,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热情能够支撑他在凌晨三点的时候起来给我写情书。

然而我学会了不再跟铎邦争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眼下重要的是他的爱情。我迫切地想看他热烈地释放他的激情,让心房颤栗的迷人的激情,那是我所缺少的。

或许还是因为我对他产生了怜悯,这个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他像一只被爱情的迷雾蒙住眼睛的鸟,他是那么真诚地渴望着我的回应。在铎邦七彩斑斓的想象里他把我当成温顺的小绵羊,以为可以从我这里得到女性的缱绻柔情。它从遥远的地方向我扑来,用力地撞向我,一次次地撞,翅膀扑棱棱地扇着,拍打着,羽毛被拍落了也不顾惜——这个女人居然是冰玻璃墙做的,又冷又硬,他还未得其门而入呢。

大概男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古以来水做的女人,为什么到了网络时代,却变成了一面面透明的墙。当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有些女人仍是水,等待被掬起来饮。自然有女人也是鸟,哪里有男人就飞向哪里。甚至女人还是善于嫉妒的鸟。而嫉妒容易让人变得愚蠢。有时候真是弄不明白,女人的嫉妒是因为愚蠢,还是愚蠢生出了女人的嫉妒。

就像伍尔夫说的那样:“女人对女人很苛刻。女人不喜欢女人。”我看着伍尔夫的话微笑:我心里有对女人更不中听的话呐。然而我想我还是保留我的话比较好。

在我们一生中,总有太多的话被吞咽了下去。而这些话,本来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可惜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坦诚相见的,毕竟太多的人缺乏智慧。没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具有宽容的胸怀的。而一颗狭窄的心灵,一旦感觉到被触及到他的利益,即使这种感觉只是他的假想,他的心灵也往往因此产生出毒汁。

那些连救世主都挽救不了的灵魂。我但愿自己远离他们,越远越好。别以为以身饲虎之后,那只虎就不会再吃人了。相反,它会因为得逞而吃得更欢实呢。就像被农夫救了的蛇,你永远不要抱天真的愿望,以为它不会咬你。善良一定要辅之以智慧,你要警惕廉价的仁慈。

铎邦火辣辣的情书每个周末还是如约而来,像一道情感的潺潺溪流伴随晌午的钟声来到我的脚下,然而因为我立在那里,挡住了它的去路或者说承担着它寻找到归宿般的停驻,它在我眼前欢快地飞起,散开,于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非凡的美丽。

一个懂得了女人的男人是多么危险的动物啊。我总是一边读着铎邦的情书一边暗暗惊叹。他表现得就像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温柔,智慧,体贴,深情款款,熟知诱惑和调情的经验——这是征服一个女人必不可少的技巧(无论这个女人愚笨还是聪慧,柔顺还是刚硬)。而我则表现得非常生涩,笨拙,像年轻时不懂得爱情的小王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晕出满头满眼的金星四射。

我的确是深深好奇,这个急需得到爱情滋润的男人,他会把另一颗想象中的温顺的灵魂带到哪里去?在虚拟的世界里,果真有那么一个爱情乐园么?在那个乐园里,他的激情和狂想就可以得到释放得到满足,他精神的躯干就可以得到抚慰和安歇?仅仅凭着甜蜜的热吻和一具缠绵的肉体的诱饵,就可以像长长的钓线那样,把他从厌倦的深渊里吊起,并将带着一脸绮丽梦色的他重新送回尘世苍白的怀抱里吗?

他像一本神秘的书,蕴含着我渴望获知的答案,我耐心等待着他全部打开自己。

10,

估计我的很多读者们都在猜这个叫铎邦的男子是谁。有时候旁观者比亲历者更心急,好像我的幸福也关系着他们的幸福似的,其实他们不过是各自怀着各自的目的。

多年来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写手,我有限的读者可以分作几类:真正爱我的人,他们懂得我的灵魂(我必须很羞愧地承认,这个数字是零);怀着切恨的人,即使是假想的敌人,有的人也会付出真实的痛恨(这多浪费他们的情感啊!);还有喜爱文字的人,抱有好奇的人,幸灾乐祸的人,持着同情的人,甚至也有到我的文字里寻找答案的人。

怀抱着当作家的美梦,尤其怀抱着被网络上众多的各怀目的别有用心的人以张爱玲啊李清照啊诺贝尔文学奖啊吹大了梦的七彩泡泡,幻想着某一天一举成名,我像众多女写手一样,在网络上兢兢业业地耕耘了若干年,不遗余力地生产出无数思想和文字的垃圾,浅薄的,轻佻的,幼稚的,蹩脚的,迷离的,狂乱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我就抖落满身满脸的垃圾,从这堆巨大的垃圾堆里站出来,手里举着一枚震惊世界的核弹——做梦一定要做最狂野的啊!

其实我一直写一直写,踩着文字,或者说踩着自己落下的灵魂的鳞屑向梦的深处走,都忘记了我写过这么多垃圾,直到铎邦撞到我这里来。

而这些过去的文字到底还是让我露出了狼外婆的牙齿。我想铎邦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温顺的小绵羊,我演不好他头脑中那个美丽单纯热情的玫朵。

事情的起因源自我新写的一篇小说《虚拟笔记》。我是在等待铎邦的回复的期间里,为打发无聊的时光,也为了抓住铎邦在我头脑中引发出的灵感,大约还有卖弄的意图,总之,我凭着自己的观察,经验与想象写出了这篇小说。

对此铎邦的反应先是一声惊叹“哇——”

然后他接着写道:

“其实应该就写上面的哇就好了,足够震撼了,可还是忍不住惹是生非,啰嗦了下面的话:

“我们俩这么哇来哇去,都不用星星弯腰了,直接已经哇出一条银河啦!(这里是因为我也常常哇哇地惊叹他写来的情书的长度,一次比一次惊到我。)

“写得太短了,读得不过瘾啊!抗议!你应该直接写个20万字的长篇啊!或者直接干到100万字!这就算是一个提纲吧,加一些细节和对话进去就够啦。

“看得出来,你又拿着画笔,眯着一只眼睛对着我比划呢,我很荣幸,虽然你说不要对号入座,可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喜欢对号入座呀。你应该知道普通读者都暗含了什么意思了吧!别像我那么笨,想那么久才明白。

“虽然,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能读出某些瑕疵来,但是我还没有怎么想好如何说出来。我怕如果没有添油加醋,就直接说你是“黄脸婆”,我可能会接收到倾盆大雨般难以想象的辱骂和诅咒的洗礼……很可能,这就让我们的关系划上了一个狼狈句号啊。

“我还想一直逗号下去呢!所以,让我想想如何要表达出你是黄脸婆,同时,又是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黄脸婆,哎,这个有点难度,我得想想,我想出来了之后再回复你吧。(其实,主要是今天没有时间继续写下去了。)“

我一边读铎邦的信一边笑。

奇怪,铎邦说他没有时间继续写下去了,我就十分相信他是真的没有时间写下去了。而我也相信,他在下封信里会再次提及对这篇小说的看法。

那篇《虚拟笔记》是很枯燥的小说,没有情节没有对话(其实我的所谓小说多半都是这类干巴巴的文字),读者要凭着对我的文字的极大耐心才能坚持读下去。

显然铎邦不但认真读了,还有思考,并且能随手摘用里面的句子拿来调情……作为写者总会有点小得意。(人总有虚荣的软肋,我不幸有十二根。或许等我真正拥有某种荣耀的时候,才能从精神里彻底去除这些人性的杂质。)

没有人会拒绝文学探讨。虽然曾经有不少的读者打着跟我探讨文学的幌子,最终都是想做别有目的的事,但是,要是有人能够正经严肃地探讨一下文学,对写手来说,这是多美妙的交流啊。难道铎邦还可以在文学上跟我做精神交流吗?真是让人期待。我几乎是怀着兴奋的心情了。

果然,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晌午时分,铎邦的回复如期而至。

点开后我就不由得呼吸加快,脸红心酥——这么长!密密麻麻,估计有七八千字。这是我有生收到的最长一封情书。

11,

我不由自主地像铎邦说的那样,把这封情书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真是个恋爱中的男人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说,我都羡慕他了。他还真是年轻。他哪里需要找个女人谈恋爱,一个有这么多内心活动的人,完全可以像普鲁斯特那样,自言自语出一部百万多字的小说,只要深刻地爱恋地内视自己就好了。

我想当我第三遍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医生,铎邦的灵魂赤裸裸铺开在手术台上,我一手拿着放大镜细细观察他的一字一句,一手拿着手术刀对他灵魂上那些无论脆弱的还是发光的点,总之有可能让我有更多收获之处做着深入解剖的准备。

啊,要是铎邦知道这血淋淋的诡计似的一幕还会想跟我谈恋爱吗?然而作家难道不就是要深入人类的灵魂深处去探险?

铎邦先是惯常地用轻佻的口气跟我调情,不得不承认,铎邦的调情的确有格调。(这时候就看出女性矜持的好处了,得不到他就会使出浑身解数一直努力地勾引你,而你则可以静静地在一旁欣赏他的花样百出,或者说他甜蜜的智慧。当然你也需要冒他立即转身离开的风险。)

“---简直无处下口回复你了。---(这里是我故意设出的语言的漏洞,就像铎邦后来提到的,我们都在不断测试对方的底线。不过铎邦倒是跟我坦白了他的用心。)

“下口并不一定要说话回复的

“也可以嘟嘴装可爱的

“也可以撇嘴撒个娇的

“也可以对着我的耳朵哈气的

“也可以轻吻我的嘴唇的

“也可以往下……“

铎邦的省略号我很满意,说明他说话有分寸做事有度。他其实真是可以做一个不错的情人啊,我心里这样叹息。

“---你虽然开着玩笑,但是好像并不快乐啊。---(这的确是我对铎邦的感觉。他虽然语气轻浮地调情,嘻嘻哈哈地逗我开心,然而好像有些忧郁的情感在他的情绪表层下流动。)

“诗人说话就像八字先生,这句话好像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呀。

“不对,换个甜言蜜语的说法:你说得挺好啊,不好意思被你的火眼金睛看出来了啊,的确不快乐啊,我这不是严重缺乏爱情的滋润嘛。你要不要滋润我一下呀,要不给一个隔空的拥抱也行呀,我就可能会快乐一点了。“

我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男人也算是奇怪的动物了,当他向你撒着娇展现温存的一面的时候,往往流露出的是孩子气的纯真。他其实没有那么多让他头脑昏聩的情欲。他觉得自己急需爱情或许是对自己的误解。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才不怕别人说我是黄脸婆,我本来就是啊。---(这是我回复他上封信关于称呼我黄脸婆的话。毫无疑问,没有女人愿意被人这样称呼,但是总要虚张声势地做一个姿态出来啊。)

“我想你写完这句话之后,是不是立即跑去照镜子了,挤眉弄眼地看自己,然后再三地在心里问自己,到底自己算不算黄脸婆啊?算不算啊?

“你嘴上虽然说本来就是,但还是期望别人不要以为是,我知道,我理解。

“可你是不是黄脸婆跟我有什么关系,跟看得到你的人有关,你的脸蛋儿,我既不能抚摸,又不能真的亲一口,你那么远,我够得着嘛。

“记住咯,你永远是我的小绵羊,现实的镜子,无所谓,但是心里面的那块镜子,每天都得照,时时刻刻得照,哪怕是为我这个悦己者容一下啊。哈哈。”

铎邦甚至用冰清玉洁来恭维我。我看着笑。我总觉得这个词是专门给未婚女孩子用的。被男人的泥水混合过,又以写出惊世之作为目的,不得不到各类灵魂的角落里去张望探险……我还是冰清玉洁的吗?

我更觉得他用这个词赞美我其实是在夸他自己,勾引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必要胆量过人才行,而对着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说滔滔不尽的情话,我替他冷得嘴唇发抖——这需要有一颗多滚烫的心啊。

“你以为我对着一面墙能说出情话来吗?说不出来,我又不是小说家,也不是诗人,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普通读者呀!

“我只能对着一个真实的情人,脑子自然地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在激情的威逼利诱下,才能把情话说得出口成章啊。

“所以,没有你,就没有这些情话,这些情话都是你的,哈哈。

“继续假装,或者来真的,我还有好多情话啊。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80岁了呢,我只要在你的老公孩子还有那些“风哥儿”们之外,给我一点点阳光就好了,我就能像小草一样,掀翻整块石头,发芽,长出一片绿色来,送给你一片绿色,一个春天,都是你的,哈哈。我有这个需求啊,我是一口爱的井池,它一直在往外冒啊,就是找不到一个竹杯啊,趁着它还没有枯竭,让我冒个痛快吧。别给我压上一个井盖啊,那样这口井只会把自己给淹死了。”

顾不上好好欣赏铎邦关于井池的描述(他对自己的描述其实很清醒形象),风哥儿这个词让我猛地又是一惊,头皮发炸。他竟然跑去我的博客掘地三尺,读我十几年前写的垃圾小说。他这是真要跟我大谈一场恋爱么?

即使我还没有决定要收留这颗狂热的灵魂,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冲他争辩地大喊:“那不是我啊!那不是我!”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他,我是谁......

12,

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比解释“我是谁“更让我头痛的了。

我懒得解释。其实谁又能解释得清楚自己是谁呢。但是,谁又不希望能有个“从此这世间只能你能解释我”的“你”呢。

我不知道我写过的那些小说会在我的读者脑海里造出怎样的关于我的印象。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小说里总是遍布谎言(谎言是怎么定义的?)。而作者真实的目的就隐藏在长篇累牍的谎言里。

网络世界里的人和事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主题。这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系统,需要经过长期的细致的观察和冷静沉着的思考才能得出相对清晰的结论。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相信这也超出了绝大多数写者的能力——我们都太渺小了,而灵魂又太飘忽善变太难以捕捉。虚拟世界像深渊,也像宇宙黑洞,它呈现出来的比现实世界更纷繁神秘,更难以描述和传递。

我一直在写。只要有什么触动到我,我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就会忍不住把它写出来。一定很不成熟。但是这是每一个写者积累素材和磨练笔力的过程,至少对大多数作家都是如此。众所周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酝酿了十八年,《枯枝败叶》是《百年孤独》的雏形。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之前也有一部未发表的雏形手稿。还有毛姆的《人性的枷锁》里,随处可见《月亮与六便士》里主人公的影子……这是我随手捡到的例子,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而这些,显然不是铎邦可以理解的。他只是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因为对我这个人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兴趣,而怀着极大的探索的欲望去阅读我的小说——他把小说里的主人公的故事和结局都自然而然地穿在了我的身上。

想象一下他在我这些年写下的那么多任性随意又浅薄的貌似华丽的文字堆里尽情地观看,浏览,转悠,(说不定他最初还抱着火热的情欲和甜蜜的愿望),结果东落下来一个生锈的铁钉,西砸下来一块蒙尘的碎玻璃,时不时还有四面八方掉下来的脏抹布烂香蕉皮写着淫词艳句的小黄纸条……我想一定会吓得他脸色苍白——这哪里是温顺的小绵羊啊,这是会画皮的老巫婆!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再怎么心疼受了惊吓的可怜的铎邦,还是忍不住笑到肚子痛了……

当作家真是吃力不讨好啊!好不容易来个热情似火的铎邦,满脸风流相,一副要吃定了我的霸气,我还没怎么样呢,只是将面纱撩起一角,他竟然就吓晕了——这么纯洁,真是太不中用了啊!

我忍不住想用力唤醒他,“嘿,醒醒!来,我们来谈个恋爱!”啊,那时,就是赤裸裸地我调戏他了!

事实是,铎邦才没有那么胆小,他是有备而来的。

“十多年以前你就已经写了大量的短篇小说,都是有关网恋的,我是一边读一边冒汗啊!

“感情是我掉进网恋专家的网里啦,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啊,不过,我害怕什么呢?你玩死我好了,死在你怀里应该算是一个风流鬼吧,我才不怕呢,哈哈。嗯?不怕?干嘛冒汗啊。可能是心虚吧,居然班门弄斧!

“我可以确定,你肯定跟某个“风哥儿”网恋过,所以,你才有这么大的能量和激情写这么多关于他的文章。我就纳闷,这个风哥儿究竟怎么欺负你了,让你这么刻骨铭心啊,我都好像有些醋意了呢。

“如果你等的是现实里的他,可他还没有回来呀,在他到来之前,你就把我当作他好了,他一来你随时可以把我甩掉,让我自己哭鼻子去吧,反正我们一开始就是假装的,所以,即使伤心,我也不会哭得太厉害了。我肯定会去找另外一个玫朵的,放心好了,我才没有你那么死心眼呢。

“如果你等的是小说里的他,好吧,我就是那个他了,完美的他啊,哈哈,这样说,是不是太自信了,不自信点怎么掠夺芳心呢?至于被拒的尴尬!哎,反正我不怕,你的小说里不是说了么,在我的心里,玫瑰千千万啊。你不是也写了又删了吗?我有三寸脸皮嘛。

“我这个星期大部分个人时间都用在读这些小说上了。读着读着,我也读出了一首蹩脚的情诗,回复在最后,括号内是我不确定的替换,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个表达你更喜欢呢?

“我好像,真的是在跟你谈恋爱了似的……”

铎邦这首诗大约可以叫做《读你》,其实算不上情诗,不过这样一首诗却是光明正大送给我的,而且是言之有物有感而发,我不能不珍藏起他这片真心。在网络上写作十多年,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读过我。

“我在读你

一字又一字

读着你的过去

就像读着你每一寸的肌肤(就像读着你的每一个脚印)

我在读你

一句又一句

读着你的现在

就像你在对我倾诉衷肠(就像读着你的甜言蜜语)

我在读你

一段又一段

读着你的未来

就像读着你灵魂的憧憬(就像读着你的希望)

我在读你

一篇又一篇

读着你的全部

就像在读着自己

我在读你

疯狂地读你

以为可以读懂你和我自己

我在读你

不知厌倦地读你

以为那就是爱情

我在读你

以为自己已经

懂了你

懂了自己

懂了我们的前世和今生”

“他这是真的在读我啊!”我一边读铎邦的诗一边在心里惊呼。

“要是意志不够坚定,”按住发颤的心,我暗暗提醒自己,”我可真说不准就会被他读晕了的呀!”

13,

我前面说过,铎邦这一封信很长,假如他止于调情而没有下面这段郑重说出的话,这个故事写出来就没有太多意义。正是读到铎邦关于我的网恋小说的评论,以及他坦率地向我公开他的恋爱思想,让我突然有了把这一切写出来的冲动。

一直以来铎邦对我这个他偶然撞到的女人充满兴趣,我活泼轻浮的回应而不是端庄的一口回绝无疑给了他征服我的自信。他在好奇心或者情欲或者最坏的,一种无意识的诡计的驱使下去阅读我过往的作品,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我或者寻找我性格上的弱点和灵魂上的漏洞,以期得手或者激发出美好的爱情......

但是显然,他在投入的阅读过程当中,从那些作品里看见了隐藏在其间若隐若现的那个男人有他自己的影子,那个我不曾给予描述给予怜悯相反怀着憎恶和敌意的男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面容,仿佛从网络的水底浮上来的真相就握在他的手中,所以他为了那个男子对我大声地抗议。

铎邦写道:

“至少我读到的有关网恋的文章里,我看不出你爱他,你真的不爱他,你只看到他肤浅的一面,你根本没有触及到他的灵魂,你不过只是剥光了他的衣服,用来证明他是一个孤独的网络的幽灵,网恋高手,在网络上到处寻找猎物,满足征服的欲望。但是,你没有看到他的血肉,他的骨头,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矛盾,他是一个现实的人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和你我一样的人啊,他的确孤独,但你并没有写出他的孤独,你只写出了他的嬉皮笑脸,和玩弄感情的能力,但没有写出他的悲伤和痛苦,他的无奈和无助,你所有有关网恋的文章里都没有展现出他的丰富,只有他的无情和不羁,只有你对他的猜忌和敌意,最终你总是躺在了老公的怀抱里,家庭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拯救了,这是网恋小说吗?

“可我怎么觉得像是防网络感情骗子手册呢?你大概是在歌颂婚姻吧,或许你就是在歌颂婚姻批判网恋,诲人不倦地告诫人们远离网恋呢,你觉得呢?

“我能读出你看到了婚姻里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厌倦,可你似乎又在歌颂婚姻和家庭,有没有一种方式婚姻、家庭还有爱情可以不用那么对立,非要你死我活呢?你觉得呢?网恋难道不是刚刚可以去弥补家庭和婚姻中无法给予,却又能带给一个人真正渴求的某种慰藉,那个慰藉到底是什么,该怎么得到,矛盾在哪里,有没有引发读者的共鸣和思考,然后得出各自的答案呢?好像一个短篇小说解决不了这么多问题,是吧?所以我才说读得一点都不过瘾,因为你只是写了一个情场高手,我说写得真好,的确是好,处处都有闪亮的想法,唯美的表达,尤其最后一句:“但是别告诉她,我就快要死了。”简直惊艳,因为我在读的时候是代入自己了,我读得真是兴奋啊,手指和心又麻酥酥啦。可是读完之后,我想,如果这个网恋高手的灵魂真的熬干了,死了,我一点都不心疼,死得其所啊。

“那我只能说,你一点都不爱这个主人翁,甚至带着敌意在写这个主人翁。

“没有爱,很难成为一部好小说吧?“

像我的众多读者一样,铎邦对我的小说同样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想象,他自然而然地把那些网恋的女人当成是我,同时又因为在其中看见隐约的自己而揉入了强烈的个人情感。

必须承认,铎邦的抗议非常诚恳而坦率,甚至有直击要害的敏锐和力度,他几乎是一阵见血地指出了我的网恋小说始终在重复的主题和弊病,尤其他的最后一句,足以让我写下的那些像垃圾一样的小说更垃圾,这让我忽然生出对着他解释自己的欲望。

我是个沉默的作者,从不曾对谁解释过这些小说里的思想,就像我从不曾“用自己深蓝的悲伤染透”过谁的灵魂一样……可是我现在多么急于向他解释我自己啊。

难道我想让铎邦成为那个“你”吗?这个问题只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其实我不知道我写的算不算网恋小说。假如不歌颂网恋就不算网恋小说,那我写的那些的确不算是网恋小说。其中爱情的成色太低,或者说根本就谈不上爱情,更多的是情欲和寂寞交织的蛛网,是诱捕和猎获。至少在网络世界里我看到的是这些,想传递的也是这些——并非为了歌颂,而是为了警示。

这些小说存在了十几年,它们被阅读被忘记,像路边无名的野花随开随落一样。从来也没有人敢像铎邦这样对着这些小说大声抗议过,也许仅仅是因为,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像铎邦这样正正经经地公开追求过某个女人。铎邦是怀揣着爱情的(即使这里的定义会引发争议,然而我仍坚持我的认定),干净的欲望,炽热的情感,坦然率直的追求……至少到目前为止。

不敢曝露在日光下的情感都有其丑陋见不得光的一面——也许这样说太绝对,然而我确信我这样说并不会冤枉到哪个灵魂。

正像铎邦看到的那样,我通常给故事里的女人保留了最后一丝清醒,这样即使她们内心充满旖旎的幻想和不安的骚动,因贪念而意志薄弱容易被引诱被男人得手,但她们灵魂的眼睛始终未完全被欲望蒙蔽,她们还能隐约看见一面模糊的道德的镜子,可以从中看见枷锁的光环。不是所有的枷锁都是桎梏——天使头上悬浮着光圈才成为天使,女王头上佩戴着王冠才成为女王。

这闪闪发光的枷锁不是尘世的清规戒律,而是每一个人心中的戒条——这戒条是你所是你的定义,这戒条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是这些女人们灵魂里的美丽的枷锁挽救了她们,没有让她们彻底沉沦进网恋的深渊里,所以她们总能够从重重叠叠的蛛网中拔出身来,回到并不太坏的现实里——她们的平凡但朴实的丈夫身边,或者她自己孤单但清洁的寂寞里。

没错,我从没有爱我的网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们。

我无法爱上他们,我的女主人公们也就无法忘我地爱上他们。“因为他们不值得啊,他们不值得爱!”我总是对着我的女主人公们大声疾呼,就像我对着包法利夫人大声疾呼不要落入情场老手罗多夫的陷阱一样。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可她不过是他的一个猎物。他并不真正爱她,他只是被情欲和贪婪驱使着,要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搞到手而已。

我就是要传达给我的读者们这个思想。每当我看到有女人一脸决然地说,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我就急得直跺脚——太危险了,别被这句话洗脑,别被张爱玲的光环迷惑了!若是男人强调这句话,我会立即分辨出这是别有用心的洗脑。

爱是要问值不值得的,尤其你不再有爱的自由之后——这个值得不是世俗物质的衡量,而是他的灵魂,他的精神世界的品质:丰富或者贫瘠,清澈或者浑浊,坚定或者软弱,被淫欲充满或者被爱的力量充满。

这世界上的女人们都是柔软善良的,而男人们善于利用她们的仁慈。“给我吧!我太爱你了!得不到你我就会死!”啊,对这种男人,你最好让他快点去死吧。别怪我钢铁心肠,因为他根本不爱她啊!他向她要她不可能给他的东西,她给了他就相当于做贼,偷了别人的东西。一个真正爱着这个女人的男人,会怂恿他心爱的女人去做贼吗?

啊,世人还有一个更多个更不好听的名字在等着这些可怜的仁慈的女人们:“淫妇”、“*子”、“*货”、“*鞋”……太多了,难道这些名头都是女人送给女人们的吗?难道那些顶着丑陋名声的女人们不曾被哪个男人以爱的名义引诱,而她们像最纯洁的天使那样向这些男人奉献她们的爱情吗?当女人们被咒骂的时候这些男人们都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古今中外的女人们要为失去贞洁受到严厉的惩罚,而男人们却不必为越轨的情欲付出丝毫代价,他们继续逍遥快活,过往风流韵事只是增加了他们吹嘘的资本?

当看清了这些男人们的真实面目,我还怎么可能对他们产生同情与怜悯,我还怎么可能爱他们,把他们写得凄苦迷离孤独可怜值得同情值得向他们敞开怀抱,让天真的爱幻想的女人们脑袋里装满爱情的浆糊,急于而且心甘情愿地献身给他们,付出她们宝贵的爱与贞洁……啊,那我就是杀死包法利夫人的同谋犯和帮凶了!我怎么可能去爱去帮助罗多夫引诱包法利夫人呢,我只希望能狠狠地打他耳光!

14,

爱情是什么呢?千百年来的男男女女一直在追问。女人们太温顺了,或者说太害羞了,她们耻于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所以爱情一直是由男人们来定义的,就像一直是男人们对女人们有了爱情就主动追求,爱情消失了就主动抛弃。他们用行动定义爱情。在这一点上,铎邦并不是男人里的异类。他虽然极度渴望爱情,然而也先期定义了他想要的爱情:

“对我来说,最害怕的是不自由,当一个人的爱加诸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这不是爱,而是责任时,我就想逃避,我就想躲开,我需要的是自由,自由地惹你生气,自由地让你爱,让你恨,最后你可以自由地让我走掉,但是,如果你永远给我这种自由,我就可能永远地陪着你啊,哈哈。

“说得好像我在施舍爱一样,其实可以反过来,我给你自由你就会永远陪着我,因为我希望自己像鸿毛一样轻,你只需要哈一口气就可以把我吹到天边去了,你挥挥手,它又乐呵呵地飞回来了。

“你在太多地方表达过男人总是不承担责任,可是,你的生活难道不够辛苦了么?你让他担负了责任,其实你自己也就多了一分相应的责任,你还要往自己身上加多少责任呢?难道爱情不是为了快活么?爱情就应该像风那样轻,太沉重了,怎么能随风起舞呢?”

说实话,我很诧异铎邦对爱情的定义。他看上去是那么真诚的一个人,真诚地在渴望爱情,真诚地追求爱情,他仿佛也很有思想,仿佛把世俗的戒律踩在脚下,不怕在人群中做个异类。我以为爱情是他的信仰,他才这么具有勇气。然而他希冀的爱情那么轻飘,他甚至不介意他只是我的情感世界里的N分之一,不介意我同时跟若干个男人调情,暧昧,或者真的发生爱情。

难道在真实的男人内心里,爱情原来这么……快活?

这跟我的爱情定义差别多么大!我一直认为没有责任的爱情是廉价的爱情,在那些风月场所可以轻易获得。爱情是需要注入专注的情感的,而情感是一颗灵魂最沉甸甸的部分,没有情感的分量的爱情无异于鸦片,让人沉迷,上瘾,最终死于毒发身亡。

我们总是渴望爱情却又希望剔除爱情里沉重的部分,痛苦的部分。爱情真的能够只有欢愉而没有痛苦吗?我们真的能够像摘除一个良性肿瘤那样从灵魂里摘下那些不再适合我们的爱情吗?我们真的能够吸吮完甜美的甘蔗汁,而根本看不见残留在灵魂里的余渣剩末?爱情,难道不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

我不得不把自己从疑问的迷雾里拉回到铎邦的爱情理想中,尝试去理解他的灵魂。

“也许你网恋过,你写了好多篇关于网恋的文章的,好像你擅长并且喜欢写这一块的内容哦,只不过你可能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真正值得和你网恋的人吧,或许偶尔有过又很快消失了,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现在就有一个,超级合适的就摆在你面前,哈哈。跟我恋爱啊。

“最终的结论显而易见啊,你所写的网络感情骗子的惯用伎俩又来啦:假装玫朵,但是要真心地跟我谈恋爱啊,不要那么快爱上我,得不断了解我,然后才爱上我,接着厌倦我,最后抛弃我,像喝完饮料,然后扔掉一个易拉罐一样抛弃我就好了,你就可以写一本长篇小说《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你——致玫朵》,不要在我完成100篇乘客日志前写完,否则你就不了解我啊!否则你就写不出深刻的小说啊!哈哈。(《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你——致玫朵》,这是我给铎邦出的主意。我让他记录下他所有的情话,那都是给玫朵的。我觉得他就像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把所有人都当成玫朵,去撩拨他们,去向他们索要爱情,也给予他的爱情。)

“说了这么一大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还不明白就说简单一点:跟我谈恋爱!我想谈恋爱啊!”

铎邦的呼唤一声声地直往我的耳朵里钻。假如我是玫朵,我想象一下那个大约年纪跟我差不多在人海中灵魂酣睡的女子,她会被唤醒了吧?

醒来之后她会怎么做?会爱上这个狂热地爱着她的网络里的男人吗?虽然他稍嫌轻躁,但是纯粹坦诚,他或许厚度不够,但足够温柔清澈,富有激情。她会奋不顾身地跳进他的怀抱吗(那有没有可能在瞬间变成深渊)?

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等待着铎邦的答案。

我担心的是,他是同样迷茫的灵魂,在唤醒他心爱的玫朵之后,在他们经过了爱情的最新鲜最美丽最炙热的阶段后,他同样不知道他那朝圣般的爱情之路会通向何方。

所以在反复通读了铎邦的情书之后,在经历了无数内心的设计之后,我挥下手术刀,给铎邦回复了一封发着低烧的语无伦次的信:

“谈恋爱,我也想啊,但是恋爱要棋逢对手才好玩儿。那么轻描淡写叫爱吗?要往死里爱才痛快啊,才能在伤口上有所领悟。爱情要有成为墓地的庄严你才能在那里重生。我怕你太脆弱,经不起我折磨怎么办?那时候我还要对你负责……不过,你这是要来真的吗?我可是很难追的玫朵啊,会出乎意料的难搞定。”

跟铎邦交流以来,在他这里,我发现我有好几重的我,一个我内心里有纷乱的活动,想象,编织梦境;一个我会对铎邦的情书热烈地回应,各种各样的好奇,各种各样的追问;一个我最终含着冷静的微笑,在清纯与轻浮之间选择一个安全的落点,埋下引诱的诱饵——一个坦率的可以推心置腹探讨爱情的灵魂真是太难找到了啊。

但是,我这样对铎邦是不是不公平?他是寻找爱情来的,虽然他好像并不知道,他的美好的爱情,会在一个良家女子的心里闯下什么样的大祸……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升起只有一瞬,随后被另一幅情景遮盖了:

我看见了包法利夫人,啊不,是玫朵,从虚拟世界中袅袅站起来,带着一颗醒来的灵魂的模样,那是什么样的她呢——光华夺目,结晶着一个女子二十岁的纯洁,四十岁的火热,六十岁的智慧,八十岁的淡泊。她双手拎着雪白蓬蓬裙的裙摆,在初夏的清晨,沾满露水的绿油油的草地上奔跑,美丽的脸上都是爱情那甜蜜的圣洁的光芒:“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像一只欢乐的鸟那样一直向前跑,跑入前方牛奶色的大雾中……

前方,就在不远的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仙境,还是悬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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