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愤青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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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常听爷爷说起叔叔考上大学不愿意去读的事。每当我问起缘由，爷爷都会含糊其辞地说，是高考前生了场大病，只考上一个普通的师范大学，叔叔嫌当老师工资低，看不上，宁可进厂打工。

十几二十年过去，叔叔一直在同一家工厂，熬到中层小领导，再往上就上不去了，就将心思集中在副业六合彩中介上，抽成挣一点，自己买一点，偶尔会中个小奖，总的来说是亏的。逢年过节回家，和晚辈们一起吃饭，叔叔总会开开玩笑，说后悔那时没去上大学，现在老师的工资涨上来了，还是有个铁饭碗好。接着又说他有几个同学，有的考上北大，有的出国留洋，有的当了大学教授，然后鼓励我们好好念书。

我高考出成绩那天，叔叔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比我妈还关心我。后来得知我考上的也是师范大学，叔叔有些许失望，他当年是有考985的实力的。我虽然没能实现叔叔的愿望，但作为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也算是开了个好头。第二年就是堂妹高考了。

叔叔对堂妹寄予厚望，初中起就托关系让她在县一中附属中学念书。县一中也是叔叔的母校，自堂妹读高中以来，每当送女儿开学后，叔叔都会发个朋友圈，为女儿加油之余，怀念自己的学生时代。叔叔很喜欢发朋友圈，平均一天一条，其中最常见的是分享一些时评公众号的文章，再配上一些自己的激进言论。学生时代我看他发的东西，我一般是不给他点赞的，因为看不明白。

高考前堂妹压力过大，发挥失常，只考上专科，叔叔气得骂了她整整一个暑假。堂妹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去复读。自此叔叔对堂妹冷淡许多，开始一门心思培养正在读小学的堂弟。

堂妹上大学后不久，叔叔所在的台资工厂迁到东南亚去了，领了一份十几万的工龄补助，叔叔自此下岗，先是跟着婶婶的姐夫卖老年人保健器材，这份工作虽然挣钱，但需要不停地说好话哄老人开心，还得贴心照顾老人，叔叔干了两三年，觉得活的低三下四，没有滋味，转而投奔我一个开家具厂的表姑，当了一两年仓管，不知闹了什么矛盾，最后去了我母亲在福建与人合伙开的小鞋厂，做他从前的老本行，配货员。

我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恰逢母亲过生日，我坐高铁到福建看望她。叔叔恰好在高铁站附近配货，就和司机一起来接我，知道我还没吃饭，特意给我买了盒榴莲吃。叔叔的心意是好的，毕竟榴莲是比较贵的水果，但在开着空调，密闭的车里吃，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叔叔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和司机谈国家大事，聊着聊着叔叔老愤青的毛病犯了，开始针砭时弊，口吐芬芳。司机是个温和的小胖子，劝叔叔不要那么激动，小心被请去喝茶。我坐在后座，心底里有些鄙视叔叔，以为他是没捞到好处才成为老愤青的。

后来疫情反复，人心惶惶，新闻舆论风云变幻，叔叔的发的朋友圈越来越激进，有一天我耐下性子看了看，忽然觉得他讲的挺有道理，就一连好几天给他点赞。到了第五天，叔叔私信我，叫我不要点赞，怕对我有坏的影响，接着他的朋友圈就对我屏蔽了。

我向几个好友说起叔叔，将之前保留的他发的朋友圈截图给他们看看，以作谈资。朋友们大多是一起笑笑，再讲几个黑色幽默的段子。只有一个考上公务员的朋友肃然说道：“你叔叔这是恨铁不成钢啊，他骂得越狠，反而说明他越爱国。”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从此再也没和别人说起叔叔。

前不久和母亲通电话，母亲聊起叔叔，说叔叔和她的合伙人闹矛盾了，很快就要离职，不知他接下来要去哪里。母子俩感叹一阵，将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归因于奶奶的早逝，这个结论说来说去已经好多次了，我已经有些厌倦，没话找话似的，我问母亲：“叔叔当年为什么不愿意上大学呢？”母亲一愣，告诉了我真相：“因为乙肝，入学体检没过，不是不愿意上大学，而是不可以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