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
有天我成年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可以去网吧上网了,于是那天下午我翘了课。
以上的话也可如下表述:
一、某一天距离我出生的日期恰好是十八个公历年,根据民法的规定——年满十八周岁在法律上即为成年,因此在这一天我成年了。
二、长久以来学校一直灌输“未成年人禁止上网”这一概念,我在每天回家路上也会看见网吧门口的红色警示牌,因此在成年这天我条件反射地想到自己可以去网吧上网了——有关这种条件反射,有俄国巴先生的狗实验可以证明。
三、在数学上说三角形的内角和为180度不行,还需要去证明它,我从小就受这种严谨的数理思维训练,并且还身职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因此我需要在成年这天去证明我成年了。
我觉得自己上述的内容逻辑清晰、思路合理,但第二天班主任还是让我去了办公室,亏他自己还是数学年级组的组长。
他注视着我说,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回去写检查,不少于1000字。
我说,作文才800字呢!
他说,那就再加上语言优美,多用排比,写完先让语文老师审阅下。
我被他气得够呛,因此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连放了三个闷屁。俗话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
有关这个班主任,他姓苏,同学们私底下都叫他苏维埃。有关苏维埃这个绰号,班主任的火很大,扬言要在班会上揪出始作俑者。有关始作俑者,班会那天我生病在家,等我病好了回来就成了始作俑者。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永远不要在开班会的时候请假,不然所有的无主之债都会背在你的身上。
成年这天下午,我翻围墙出了学校。本来我的哥们是和我一起的,但是在翻出围墙后,他想起自己尚未成年,就又翻了进去。好吧,我只好只身一人朝网吧走去。
路上经过小店的时候,我忽然想买包烟。那就买吧。我就这样兜里揣着烟,走进了网吧。
我在网吧里玩实况足球,用中国队夺取了大力神杯,然后对着屏幕发了好一阵子的呆,觉得游戏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走出网吧的时候是六点多钟。我抻了一个懒腰,感觉全身的肌肉正在伸展开来。抻到一半的时候走过来两个染着黄毛的社会青年,我就给他们让了个道。他们用胳膊一把撩开白色的塑料门帘,进了网吧,动作熟练并且潇洒。
正是夏日,太阳尚未完全西沉,天色也还是亮的。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数了数烟盒里的烟,还剩十九支,这就说明了我下午一支都没有抽。可这并不怪我,我缺乏吸烟的经验,买烟时忘了买打火机,在网吧坐下后就懒得再动。
网吧里倒是乌烟瘴气,坐我边上的那位就一支接着一支吸着烟,整个脑袋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停喷着蒸汽的火车头。我思忖过几次,想借他的打火机一用,可是他一直极其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右手不断滑动着鼠标,左手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当别人这样专注于某事的时候,你又怎么好意思叨扰他呢?
好吧,我也承认,他长得有些凶神恶煞,手背上还有个蓝色的纹身——不是一只蝴蝶,就是一朵玫瑰,我没看清。每当在游戏里被杀时,他就暴跳如雷口吐芬芳,我有些怵他。
我叼着烟向路口走去。旁边是学校的围墙,围墙里是操场。我平日放学后就在里面踢球,球经常被踢飞出来,外面捡到同学让我们喊爸爸,不然就不把球丢进去。我在墙外站了一会,想等一个儿子,等到的却是我的语文老师。
慌慌张张的,我把叼着的烟吐到手里,攥了个稀烂。语文老师这时也看到了我,停下电动车,你小子挺快啊?我忙不迭地傻笑,掩饰内心的慌张。这家伙不走,开始质问我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偏科很严重。我挠着头,抓出很多头皮屑,心里想着我数学150,别的科全不及格,傻子才意识不到。他接着又告诉我那本《小仲马定理》没收了,语文什么时候考到120再还给我。我只好点头称是。他白了我一眼,拉了把油门跑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越来越远,心里很想丢他老母。
《小仲马定理》是我的杰作,是我青春期以来所有性幻想的集合。他在语文课上收走就算了,还拿去办公室做展览,呐呐呐,各位老师传阅一下啊,我们的大数学家又在发明数学定理了。幸好在书里我用方程公式描写人物,用三角函数描写细节,那些老师没一个能看懂的,不然我羞愧而亡。
我走到车站,却好巧不巧地看见了我喜欢的女生。我同时喜欢着班上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在夏天穿着贴身的白T和牛仔裤,头发是烫卷的马尾。课间的时候她站起来伸懒腰,那时分她的腰间到臀部会有漂亮的曲线。我觉得很美好,于是每晚都想着她自渎,《小仲马定理》里有十几页都是对她的描述。另一个坐在窗边,出奇的安静。下课的时候她总望向窗外,那时分她额前的刘海和树上的叶子就一起随风颤动。我觉得很美好,于是从没想着她自渎过,《小仲马定理》里没有一行对她的描述。描述她需要更加复杂的数学算法,我还不会。
车站遇到的是后一个女生,此时她也看见了我,而后她又看向公交车来的方向。我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一会看她,一会看云。我和她每天都能在公交上遇到,可是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屡次想要开口对她说点什么,可是离她越近空气里的阻力就越大,我们就像是两块相斥的磁铁。从小我就是数学上的天才,可对女生我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小学的时候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盒子千纸鹤,我把它们交给了老师,说我不知道是谁放在我书包里的。这时候公交车来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上了车。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看着公交车消失在一片霓虹里,心里感觉忧伤。
我走去小饭馆,我和我的兄弟约好了在那见面。他举着一杯百事可乐祝我生日快乐,我嘲笑他是一个娘炮,真正的男人只喝可口可乐。听了我的话,他赌气似的一饮而尽,还把空杯子拍在桌上。他边打嗝边告诉我苏维埃发现我翘课了,让我明天去他办公室。我说去就去,老子都成年了,还怕去办公室吗!
小饭馆进来四个染着黄毛的社会青年,他们坐下来就点着了烟抽,骂骂咧咧地互开玩笑。刚点完菜就扯着嗓子催老板快点,喝啤酒的时候不用扳子,直接在桌子边缘磕掉瓶盖,动作熟练并且潇洒。我悄悄地把放在桌上的香烟拿下来装进了兜里。
他们多半是附近中专的学生,都来自农村,除了学习什么都干,经常骚扰我们学校的女生,偶尔打劫我们学校的男生。我看着他们,心里想着为什么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拳头,而不是数学。因为是前者,我168的身高就显得很劣势;而如果是后者,我160的IQ就很有优势。他们中有个往这边看了看,我慌忙地低下了头。
出了小饭店,我和我的哥们分道扬镳。夜色浓浓,我看着他骑着车没入了黑暗。我的心里烦躁不堪,独自朝家走去。公交车还有,我的兜里也还有坐车的钱,可我他妈就是想要走回去。街上起了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啤酒,我的身体开始冷得发抖。
我裹裹缩缩地朝前走着,后来从书包里拿出MP3,戴上耳机,开始听《The Sound Of Silence》。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我已经成年,是个大人。今后我该对自己负责,过一种成年人的生活。可是成年人的生活,一想到它,我心里就莫名的发慌。从小到大,我都只敢和认识的小朋友打架,对付不熟知的敌人时,我总是怂得要命。成年人的生活对于我而言正是一个谜团。
不要害怕,你不是最擅长解密的吗?从小到大,没有一个脑筋急转弯可以难得倒你。
对,害怕个屁!我现在可是个成年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要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到害怕!
我挺起胸膛,昂起头,向前走。这点冷风算的了什么?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一团正在燃烧的熊熊火焰了。对了,我的口袋里还有一盒香烟,里面还有十九支,待会就拦个路人借个火,点燃我生命中的第一支香烟。明天,我还要在公交车上遇见她,靠近她,告诉她,每当你的刘海被风吹动时,我的心儿也跟着颤动。今后,面对别人的目光,我绝不会再闪躲,我要直直地迎上去。
可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想起明天还得去苏维埃的办公室。这种事情啊,一想起来就没有个完。不瞒你说,那天到家之前我居然一直惦记着这件破事!
哎,这些就是我成年那天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