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今年的雪,下的真是大。”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坐在窗口,她披着一床被子,旁边的小案放着几盅清茶。
雪下的热烈,目之所触,尽皆是白茫茫的雪。只是厚与薄的区别。
“我不喜欢这雪。”旁边坐着的年轻男子喝了口茶,“纯洁的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美好。”
女子点了点头,仍旧看着窗外。
几只鸟“扑棱棱”的落到对面屋檐上,在松软的雪里踩出几个脚印后匆匆忙忙的飞走了。
雪下的这么大,连条狗都不会被关在门外。
在这个时候,街道两旁的房子紧闭着,通过门的壁障,里面已经进入春天。
洛青城走过转角,他穿着白色的袍子,披着白色的斗篷,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是大地的对比色。一面漆黑,一面雪白。
已经晚上了,可是雪地印染的好像白天。
他要找一个孩子。
他好友的孩子。
他的名字叫江花怜。
可是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竭尽全力的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放弃。
雪停了。
早就停了。
江花怜蜷缩在某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他很冷,可是冷了那么久,他渐渐的分不清冷和热的区别,他觉得有点热,也许是幻觉。
“江花怜?”
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虽然奇怪,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想回答。
然而那么冷的魔咒封印了他的声音,结冰了,冰封住了出口。他在向深处掉落着,身不由己,那道声音像弥漫在冰面上的荆棘。
他想触碰,刺阻挡着他,冰面阻挡着他,他碰不到,他累了,想睡觉了。
突然,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温暖的东西包裹起来,长久而淡淡的温度连续着涌出来。
他好像一条冬眠的蛇,在农夫的体温里做着长长的梦。
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很疼,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那人抓住了他的手,急切的跟他说着什么。
可是他听不清。
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想探出冰面呼吸一口空气,可是一股引力把他吸了下去。
洛秋一大早就起来到处找江花怜。“如果找到,我要把你弄死!”他握紧了手恨恨的在心里道,于是一下子又精神抖擞起来。
“阿秋在找什么?”洛青城一脸好奇的问祁墨,祁墨摇了摇头,“估摸是月姑娘的事情。”
这是洛青城把江花怜带回来的第十个年头。
这里是十里,一个被桃花包围的山庄。
江花怜刚到这的时候只有他、洛青城和祁墨,后来又多了一个叫洛秋的孩子和他们同住。洛秋是洛青城大哥的儿子,但显然带着个孩子很影响夫妻之间的生活质量,于是……
洛秋一开始愤愤的坐在房间里看书,江花怜在窗外笑嘻嘻的扮鬼脸,后来他们两个勾着肩的在桃花林里闲逛,偷偷的跑到镇上的酒馆里喝酒,十年悄然过去。
墙上的影子越来越大,随太阳升起,隐藏在月亮不见的夜晚。
桃花开了一拨又一波,桃子结了一茬又一茬,重瓣桃花的铃声响在十里的每一寸土地上,兄弟俩坐在太阳下比着手腕。
江花怜和洛秋一向好的穿一条裤子,能破坏他们兄弟感情的就只有酒和妹子。
最近他们没去镇上,所以就只能是妹子。
洛青城一下子懂了,于是他也搬过来一张椅子坐在祁墨旁边摇着扇子看戏。
洛秋找了半天连个江花怜的影子都没摸着,他愤愤的踢了一脚桃树,江花怜的声音从地下响起来,“咋啦?不想吃桃子啦?”
“我想了这么多年你总算在地下躺着了。”洛秋咬牙切齿的说道,“是呀是呀,”江花怜贱兮兮的道:“哥今天满足你这个愿望。 ”
“你平常可不是这个样子。”洛秋坐了下来。
江花怜叹了口气,“可是那个月姑娘真的不适合你。”
“那适合谁?你?”洛秋又炸了。
“我不能说,怕伤你自尊。”
“你!”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江花怜看不见了。
阳光裂成了碎片裹挟着风朝他刺来,他条件反射的往后退,可是一片已经划破了他的脸颊,一切物是人非。
“我真的很疼。”江花怜呻吟着说道,“你能不能轻点?”
“要是你真的疼,你就不会说话了。”那人一边给他整理纱布一边说道。
“要是你轻点,我就不会说话了。”江花怜叹了口气。
“好好好,”那人点了点头,虽然江花怜看不见,“那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吗?”
江花怜沉默了一会,“我瞎了。”
“答对了!”那人拍了拍手,“对了,洛秋是谁?你刚刚一直在说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漆雕。来吧,说说吧,你和他什么关系?”那人好整以暇道。
“喂——我眼睛都瞎了你还要我给你讲故事!”江花怜抗议道。
“这两者没有什么冲突吧?”漆雕问道。
“呃……是没有。”江花怜平静了下来。
“洛秋……是我一特别好的兄弟。”
“我肯定是疯了才会陪你来孤落,”洛秋一脸追悔莫及,“说吧,你来这做什么?”
“别告诉我你没听过十里乡,”江花怜搂着他的肩膀道,顺带冲街边卖花的姑娘眨了眨眼睛,洛秋翻了个白眼,江花怜有点惊讶,“怎么?你还真没听说?”
“听说怎么样,不听说又能怎么样?”洛秋双手抱胸一脸不屑,“你有钱吗?”
“我当然有钱!”江花怜一梗脖子。
“行行行随便你,”洛秋抿着嘴眼睛往上一翻,“只要别拿我的钱——”
“——我是这样的人嘛,”江花怜打断了他的话,有点义正辞严道:“我拿谁也不能拿你的钱啊——但是,”他换了笑容凑近道:“咱俩谁跟谁啊,你的钱还不是我的钱,我的钱——”
“——我不要你的钱,”洛秋立刻划清界限,“是兄弟就明算账。”
“夫君!”江花怜立刻道,“我——”
洛秋捂住了他的嘴,看到旁边的人没往这看下意识的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闭嘴吧你。”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走进最近的一家酒馆里,“十里乡!”江花怜看都没看,直接在门口喊,“两坛!”然后他看见站在柜台后面的姑娘,跨了一半的脚缩了回去,他转身咳嗽了一声,然后捋了捋头发,转身带着自己感觉非常良好的笑容道:“我们要买十里乡,姑娘。”
“不卖。”姑娘摇了摇头。
“啊?”
“十里乡到夜里才卖,”姑娘道:“当月亮在半空中的时候。”
“好讲究啊,”江花怜看了看洛秋,撇了撇嘴,“行,那我们晚上再来。”
“等等!”
走在街上,洛秋有点嘲笑的看着他,“演的真好。”
“那是!”江花怜一脸得意,“承让承让!”
“嘘——嘘——”漆雕竖起一根手指,“你先停一停——”
“忍不住就赶紧去吧,”江花怜善解人意道:“我等你。”
漆雕笑了笑,“你要是这样的话,等你忍不住的时候我是不会帮你的——”
“——我错了。”江花怜立刻道,“你要说什么?”
“麻烦加快一下进程,”漆雕道,“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眼珠子了?”
“什么!”江花怜激动道:“你能让我重新看见?!”
“你别动,你别动,”漆雕站起来把他按住了,“看看你的血——”
“——没事,才一点血——”
“——可是不好洗被子啊。”
“呃。”
“来吧继续讲吧,”漆雕道:“跳过买酒。”
幸好今天晚上很幸运,月亮遮掩在云层里散发着雾蒙蒙的光,江花怜和洛秋走了进来,“现在我们能买了吗?”
姑娘把柜台上的酒往前推了推,“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
“啊,多谢姑娘!”江花怜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推了过去,然后提起一坛酒往洛秋怀里塞,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把酒坛抱住,江花怜咧嘴笑了笑。
柜台底下,洛秋踢了他一脚。
姑娘把钱袋推了回来,江花怜把钱袋子往怀里塞,洛秋看着他的动作,缓缓道:“这是我的钱袋子吧?”
“呃——”江花怜的手一滞,抱起柜台上的酒转身就跑。
“江花怜!”洛秋气的要死的在后面边追边喊,“你还我钱!”
“钱乃身外之物啊!”江花怜头也不回的喊道。
“那你花个鬼啊!”
“这不是我的钱啊!”
“江花怜!”洛秋气的跳脚,“你有本事别跑!”
“我没本事——”江花怜拖着长腔道:“不跑不行啊!”
他们一直跑出了城,夏夜的风朝脸上扑过来,裹挟着青草的气息和花香。
几只鸟从天上飞过去,一座桥横跨在河上,下面是湍湍的流水。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云间点缀着几颗星子。
江花怜撑着扶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酒坛放在他脚边,也许下一刻就会滚下去。但江花怜对自己的运气一直都很有信心。
“你怎么不跑了,啊?”洛秋在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休战休战!”江花怜举起双手,“你看你也累了,就这样吧,啊?”
“那我的钱呢?”洛秋咬牙切齿道:“我攒了那么久的钱,我还去洗盘子洗碗!”
“我真的错了,”江花怜低头,揪着衣角,用沉重的声音道:“我一定还你——”
“——你说的!”
“对,我说的!”
“行!”洛秋一屁股坐下来,“喝酒!”
江花怜也一屁股坐下来,“干!”
他喝了一口,觉得有点不对,然后又喝了一口。
他抬起头,洛秋正疑惑的看着他。
然后他们又不约而同的低头喝酒。
“你感觉怎么样?”憋了半天的洛秋问道。
江花怜把酒坛放下来,“没啥感觉。”
“呃……”
“……以前的日子想想就让人心痛,”江花怜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以前我、洛秋、洛青城哥哥——”他停了下来,提起洛青城让他有一种心肌梗塞的感觉。
“哦,洛青城!”漆雕很惊讶,“那个以一人之力把魔教教主打成重伤的——”
“——就是他。”江花怜举起手碰了碰眼睛,然后“嘶”的倒吸了口凉气。
“你刚刚是不是给我吃了什么?”他问道。
“啊,不然你一直乱动。”
“还有吗?疼的我头晕。”
“好,我给你拿点,不过这个吃多了好像会长睡不醒——我不知道,反正我没吃过。”
“只要吃不死就行,”江花怜勾了勾手指,“赶紧的,我撑不住了,要是你不想听到我的惨叫——你在吗?还在吗?我去,疼死我了!疼疼疼疼疼疼——我——”
一颗药丸抵在他的嘴边。
“吃吧吃吧,”漆雕道:“别骂了,烦人。”
江花怜和洛秋并肩走在一起,走在地上裂成四分五裂的光上。
“热死我了,”江花怜一边拿手扇风一边抱怨道:“大热天搞什么狩猎啊!”
“然后你就会说那么冷不在家蹲着搞什么狩猎啊!”洛秋模仿的惟妙惟肖。
“很好很好,”江花怜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有我的风范。”
“去你的。”洛秋笑着打了他一拳。
他们继续沿着那条装饰着光点光块的路走,穿过结满红色果实的灌木丛,几只鸟站在树干上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这里很静,只能听到鞋子倾轧过树叶的声音。
“咱们是不是走的太远了?”洛秋前前后后的看了看,“要不咱们回去?”
“行行行,”江花怜转身,“不过咱们什么都没打到。”
洛秋双手合十,“出家人慈悲为怀。”
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散落在夏日的阳光中,和蒲公英一起做了次长途旅行。
如果当时他们一直朝前面走呢?
大概会走到山的尽头,然后回到起点。
咱们是不是走的太远了?要不咱们回去?”
行行行,不过咱们什么都没打到。
两个少年一起笑了起来,笑声散在夏天的阳光里。
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命运的镜子裂成无数道碎片朝他们裹挟而来,不管他们怎么反抗,怎么逃避,他们都被割的遍体鳞伤,被迫行走在镜子的两面。
他们转身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一群人和一个人对峙。
在那群人里他们看见了洛青城,看见了祁墨,可是他们站在那个人的后面,那个人挟持着一个女孩。
还没等他们有什么动作,那人迅速回身一甩手,两把利剑朝他们飞去,混合着洛青城的“快走!”
洛秋躲避了他那一把,然后把江花怜猛地推开。
洛青城握着双剑冲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根本容不得江花怜考虑。他看到洛秋被祁墨扶起来,一帮黑衣人突然出现和洛青城厮打在了一起,那女孩的哭声和刀剑之间的相撞声混在了一起。
江花怜想起来以前他和洛秋玩过一个游戏,用石头填满杯子,然后再放黄豆,即使这样还是有空隙。现在约莫就是这个样子。
他意识到自己被抓住了,他闻到了那个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他觉得胳膊很疼,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洛青城的喊声——他平常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现在变得和洛秋一样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右胳膊被缠上了绷带,隐隐约约的疼。
那人端着碗药敲了敲门,他摘下了面具江花怜总算看见了他的真实样子。但他没有印象,他没有见过他。
“我叫谢幽。”那人在他旁边坐下来,把药放在旁边的桌上。
江花怜道:“我不认识你 ,但你放我走好不好?”
“你会认识的。”谢幽笑了起来。
他坐在床边,一身黑衣,静静的看着他笑。
很多年之后江花怜都记得这个画面。
一开始江花怜还想着跑,可是他遇不到一个人,这里的路扭扭绕绕的总让他头晕。
然后他就会被谢幽抓住,绑着回到这张床上。
反复几次后他聪明的不跑了,想着先把伤养好。反正洛青城和洛秋一定会来找他,他不着急。
他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谢幽每天都过来,给他端药,给他梳头发。
江花怜偶尔会起来,站在窗口看看外面的风景。后来谢幽给他做了把藤椅让他在门口晒晒太阳。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有的时候会下雨,越来越凉。
即使伤好了,谢幽仍旧给他端药。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谢幽就给他讲故事,他给他讲他小时候在外流浪的故事——他遇到过一个男孩,他对他很好,他让他叫他哥哥,他一直都护着他。然后有一天,他不见了。
“你会找到他的。”这个时候江花怜就道。
而谢幽笑笑,“一定会的。”
他每天都会在窗口站一会,后来他都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了,但他还是会在同样的时间站在窗口。
直到有一天,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杀进来,而他站在窗口,问他,“你是谁?”
洛秋愣了愣,然后他抓住了江花怜的手,“来救你的人!”
他的手很暖,很有力量。
他好像记起了点什么,好像又没记起什么。
“谢幽是很有名的神医。”洛秋坐他对面推给他一碗药,“这是我找他师弟漆雕熬的,来来来尝一口。”
江花怜有点茫然的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药,“我干嘛要喝药?”
“因为你把我忘记了 。”洛秋板着脸,“只是半个月而已,你是不是傻?他给你喝什么你就喝啊?”
江花怜撇了撇嘴,把药推了回去,“我不傻。”
洛秋无奈扶额,“行行行,你不傻,那赶紧把药喝了啊,乖。”
后来他被洛秋哄着骗着喝了很多药,慢慢开始记起来以前的事了。
谢幽是魔教的人。
洛青城把魔教教主打成了重伤,然后带着他和洛秋闯了出来。
没过多久,谢幽把教主毒死了,他做了教主。
然后他抓了很多很多的人,据说要炼什么药。
“他特别凶残!”洛秋坚持每天给他灌输谢幽是个混蛋的说法,“你看看你,天天喝他的药把我们都给忘记了,你看看。”
“行了行了,”江花怜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只是个小失误,小失误!”
洛青城天天都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让洛秋直呼“差别对待”。他又回到了原来温柔的样子,每天摇着扇子,坐在太阳下泡一杯茶。
而祁墨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每次给他的饭里都多放一个鸡蛋,让洛秋直呼“差别对待,差别对待”!
于是每天江花怜对着洛秋吃那个多出来的鸡蛋成了他最享受的事情。
后来洛青城开始早出晚归。
谢幽做的事太惨无人道于是正道决定合伙把魔教诛之。
蜡烛摆在窗口,被风吹的晃晃悠悠。
祁墨拿了个罩子把它罩住,一只飞虫站在上面,站在最靠近火的地方。
“要不你们别去了,”洛青城劝说道:“太危险——”
“——祁墨去吗?”洛秋打断了他的话。
祁墨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洛秋道。
“洛秋去我也去!”江花怜从门口探进一个头,然后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想甩掉我,没门!”
惨叫声,刀剑声,哭声……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悲凉混在一起。
一只乌鸦飞到高高的树上,低头俯视着他们。
江花怜从箭筒里拿出来一支箭扭头看着他,“走啊!”
可是洛秋看向旁边的朝这奔过来的几个魔教人,笑道:“你先走!”
江花怜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啊!等会来找我!”
“赶紧走,麻溜的走!”
这是洛秋最后悔的决定。
他无数次的想抓住那个笑的灿烂的少年的手,无数次的告诉他一起走,无数次的看着他的背影,然后无数次的惊醒。
他捂住了脸,坐在床上。
外面的月光冷冷的照下来,满地的霜。
他真的先走了。
抛弃了他,一个人走了。
魔教败了。
谢幽失踪了。
幸存下来的人们把战死的尸体搬到议事堂里。
洛青城和祁墨躺在那里。
祁墨是洛青城捡回来的孩子,比江花怜大了五岁,比洛秋大了三岁。
没有江花怜的尸体。
洛秋疯了一样的去找他,他祈祷着他还没死,也许受了重伤,但他一定在等他过来找他。
“江花怜!”他喊道,“江花怜!”
你说你不会死,你说你会活着回来,你说你会还我钱,你说你会陪我一辈子!
他找到了他的弓,他的箭,刻着重瓣桃花的铃铛淹没在血里。
可是他没有看到他,他不在这里。
他不见了,可是他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江花怜!”他捂着脸蹲了下来,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
然后,
十里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十里。
江花怜猛地一抖,立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轻轻的拍着他,好像在安慰他。
“谢谢你,漆雕,”江花怜哑声道:“你能不能给我倒点水,我有点渴。”
他听到脚步移动的声音,然后他被扶了起来,杯沿靠在他的嘴边。
“喝吧。”漆雕低声道,他们凑的很近,江花怜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江花怜喝完了水,漆雕小心的让他重新躺了回去。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又开始疼了起来,他握紧了手,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哭腔,“我真的很疼,漆雕。”
“对不起。”漆雕小声道,他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暖,让江花怜想起了夏天的太阳。
“我刚刚做了个梦,漆雕,”江花怜转移注意力的说道:“好多个梦组在一起,有洛秋,洛青城哥哥,祁墨,还有谢幽。”
漆雕的手抖了抖,然后他又握紧了他的手。
“真的跟梦一样,”江花怜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说话上,没有感觉到漆雕的动作,“我觉得我这辈子过得真曲折。”
“你觉得谢幽怎么样?”漆雕问道:“听说他失踪了。他是不是跟你呆过一段时间?”
“嗯……”江花怜想了想,“他对我很好——”话音刚落他听到了漆雕低低的笑声,有点疑惑,还没问他呢,就听见院子里门被推开后碰到铃铛的声音。
“我去看看。”漆雕站了起来,“一小会,等我。”
“好。”江花怜听着漆雕的脚步声朝门口移动,一边猜测着谁进来了。
“阿怜——”漆雕的声音在门口复又响起来,“啊?”江花怜下意识的道。
“——哥哥。”漆雕轻声道,然后他没等江花怜说话就关上了门。
“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小阿怜!”下一刻门被猛地推开了,漆雕抱着一大堆草药走进来,“瞧瞧,瞧瞧,这么多草药!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你看不见了!”
“你变脸变得也太快了!”江花怜道,“知不知道我现在特别疼,啊!”
“不疼才怪呢,”漆雕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然后看见桌子上喝了一半的水,“呦,你还给自己倒了杯水?”
江花怜有点疑惑,“你失忆了吧?”
“算了算了别管这个,”漆雕摆了摆手,“我跟你说,你再养个几个月拆开绷带就能看见了。”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江花怜不相信的道:“我眼睛不是被毒瞎了吗?”
“有人把他的眼睛给你了啊!”漆雕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开不开心?激不激动?”
“谁啊?”
“锦瑟啊。”
他被毒瞎了眼睛丢到墙角,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疼,尤其是眼睛。
他等着洛秋过来找他,可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意识在悬崖边缘上挣扎,他看着下面的黑暗,害怕极了,可是他看不见,身边没有一个人。
“……公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喊他,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
不是洛秋的声音。
他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于是他动了动手指,告诉自己还没死。
“我是锦瑟啊,”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还记得吗?”
当然还记得。
锦瑟是他在街边遇到的,那时候他衣衫褴褛被几个人打,是他赶走了那几个人。
锦瑟有一双浅色眼睛,他一开始还被这双眼睛吓了一跳。锦瑟不好意思的跟他解释他其实没瞎,可以看见,只是看起来好像看不见的样子。
锦瑟把他背了起来,刻着重瓣桃花的铃铛掉了下来,谁都没有发现。
“我认识一个叫漆雕的人,”他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说道,“他一定会治好你。”
他走的很稳,江花怜的心也跟着稳了起来。
“你千万别睡着,公子,”锦瑟一边走一边说道:“和你分别之后我就进了魔教,但你别误会,我绝对没做一件坏事。我只是进去混口饭吃。”
“幸好在这遇见你了,不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江花怜晕晕乎乎的听着,眼睛疼的让他想吐。
锦瑟从尸体上趟过去,他们走在一条寂静的小路上。
他的胸口上流了很多血,可是他一再咬牙撑着,勉强道:“真的很对不起,公子。那个毒瞎你的人是我大哥。他对我很好,在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分给我半个馒头——你和他对于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人……”
不关你什么事。江花怜在心里道。
“我会把我的眼睛赔给你——”
不要!我不要你的眼睛!
“——漆雕一定会治好你——”
我不要那个狗屁漆雕来治我!
“——你会好起来的——”
我不要你的眼睛!收回去!我不要!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江花怜疼的脑子都要炸开了,他恶心的想吐,无数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旋转,不要,不要……
他呻吟着,不要……
“江花怜!”漆雕猛地站起来,“你别动,你别动!”
疼,好疼啊……
我不要你的眼睛,锦瑟,我不要……
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漆雕连忙把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吓死我了,江花怜,你可别死——”
漆黑的海水升的很高很高朝他劈头盖脸的砸过来,他沉了下去,星辰遍布在海底。
他伸手抓住了一颗。
“洛秋,”江花怜端着一篮桃子走进来,洛秋立刻转身,紧盯着墙上的画,咬牙切齿的似乎把画当成了他。
江花怜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真的错了,洛秋,我特别诚心的给你赔罪,你看,这些都是今年最好的桃子——”
洛秋一动不动的问道:“那你以后还花我的钱吗?”
“不花不花不花,”江花怜连连摆手,然后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不过我能给你提个建议吗?”
“说。”
于是江花怜就道:“你以后把钱袋子藏藏好嘛,每次都扔桌上,我一看见钱就管不住手——”
“——你果然下次还是要拿我的钱!”洛秋握住了放在桌上的剑。
江花怜转身就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该死的江花怜,”洛秋愤愤的把洗好的碗重重的放在桌上,“混蛋!”
“轻点轻点。”掌柜的探进来半个头。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照下来,江花怜不亦乐乎的拿着个亮晶晶的东西把阳光反射到墙上。
于是墙上出现了一团左右移动的光斑,穿过时间的足迹,停在了洛秋的脸上。
“走开走开走开,”洛秋挥了挥手,“多大了还天天玩。”
“你不是挺喜欢玩泥巴的嘛。”江花怜笑嘻嘻的道,光斑换了个轨道,滑行在青石板上。
洛秋的脸红了,“呸!”他把江花怜拉起来坐在椅子上,“那个时候我才几岁!”
江花怜笑了起来,光斑停在了一簇青苔上边。
蝴蝶穿梭在花丛中,云是一条一条的,像无数条带子编织在蓝色的布上。
那个时候的阳光很暖,风很暖,春天的十里桃花盛开,洛青城很喜欢坐在桃花丛里弹琴。
祁墨就坐在他不远处,泡一壶清茶。
他看着茶香袅袅,慢慢的散在了风里。
“锦瑟呢?”
“他受了重伤……我没救回来。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
“以后我要做个大侠,惩奸除恶!”
洛秋站在石桌上举着把木剑,披着床单做斗篷,站在落日的余晖下,几只鸟飞在火烧云里。
江花怜紧紧的捏着被子,“洛……洛哥哥,你认识我父母吗?”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洛青城揉了揉他的头,微微微笑着,“他们是我认识的最了不起的人。”
“那我长大了会和他们一样吗?”江花怜睁大了眼睛,期待道。
“一定会的。”洛青城笑道。
祁墨把一只猫从树上救下来,递给江花怜。
“有没有人告诉你,”洛青城给江花怜掖好被子,“阿怜,你的眼睛和你母亲的一模一样。”
他吹熄了蜡烛,外面的雪被月光笼罩着。
“我打的过他,他打不过我,他的吃的就是我的吃的!”
“那我打过你,是不是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谢谢你,公子。”
“大侠是什么?大侠是惩奸除恶,帮助弱小!呔!江花怜!快来陪我洛大爷玩玩!”
“阿秋——”
“我错了。”
“我会把我的眼睛赔给你——”
“——漆雕一定会治好你——”
“——你会好起来的——”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漆雕帮江花怜把纱布拆下来,“慢点睁眼睛。”
“阿秋,阿怜,我希望你们能知道一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
落日的余晖下,洛青城拍了拍洛秋和江花怜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他让我叫他阿怜哥哥,”谢幽笑的岁月静好,“他叫我阿幽。你知道吗,我们一起流浪了很多地方,那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时光。”
“幸好你撑过来了,”洛青城抱着他喃喃道,“不然我应该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他在微微的颤抖,江花怜握住了他的手。
“忘记了就忘记了,”洛青城笑道,“不用在意,我以后会把你照顾的很好。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阿怜哥哥让我在那个破庙里等,雪下的太大了,我等了他很久,他都没有回来。”谢幽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忧伤。
“也许他已经——”江花怜小心翼翼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谢幽道:“因为他绝对不可能抛下我,可是后来——”他笑了起来,“他还活着。”
江花怜认真道:“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谢幽笑着道:“一定会的。”
这是锦瑟的眼睛。
江花怜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那双极浅颜色的,眼睛。
这不是他的眼睛。
他把眼睛蒙住了。
此后江花怜就一直住在这里,漆雕偶尔会抱怨多了一个人吃饭,但对于有个人陪伴他还是很开心的。
漆雕给他找了根竹子,让他敲着走路。
虽然一开始一直会摔,或者撞到什么东西,但后来就熟悉了。
有的时候漆雕会变得很温柔,在他快要撞到树的时候一把抱住他,为他拿走挡路的药篮。
然后很快漆雕就会回到原来大大咧咧的样子,大声的喊道:“我回来了啊!”
他没有多说什么。
有的秘密不拆穿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温柔的漆雕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大大咧咧的漆雕身上是淡淡的药草味。
桃子结完了最后一茬,荷花在池塘里盛放。
有的时候的下午天空里会飞满红蜻蜓,飞的很低,漆雕给他描述着,给他讲墙角的蚂蚁怎么搬家。
后来枫叶红的像二月的花,腊梅开在雪结成的枝头上。
再后来雪化了,连日的下着雨,草上演着魔法般的变化——只有远远的朝草地看去,才能在枯黄下面看到那抹新绿。
有的时候天气好江花怜会去街上,漆雕有时候会和他同去。
他给那些孩子讲他过去的故事,讲他的童年、少年。那只上了树就下不来的猫,喜欢泡茶的祁墨,摇着扇子晒太阳的洛青城,坐在床边岁月静好的谢幽,以及——
那个站在落日下大喊着要当大侠,为了赚钱去刷盘子,只要用一个桃子就能哄好的洛秋。
“这些都是在你身上发生过得吗?”一个小女孩问道。
江花怜笑了笑,“虽然我已经说了差不多一千多遍了,但我还是要说第一千零一遍——都是真的。”
“哇哦!”小女孩惊叹道:“真厉害!”
“二丫,你妈喊你回家吃饭!”有个小男孩朝他们跑过来,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江花怜哥哥好。”
江花怜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要吃饭,”二丫抱怨道:“我要听哥哥讲故事。”
“下午再听吧,二丫,”江花怜摸了摸她的头,“哥哥也要回家吃饭啦。”
于是小男孩抓住了小女孩的手,“那我们先走啦!”
江花怜挥了挥手。
他站了起来,三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他用竹竿敲着地,这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当他要走岔的时候他们就给他指路,像以前一样。
可是今天——
他好像撞到一个人,哦不对,是真的撞到了一个人。
“抱歉抱歉,”他连忙道,“我是个瞎子,你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拄着竹竿站直了,可是那人抓住了他的手。
“欸?”
“江花怜。”
江花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可是他的眼睛被蒙住了,他看不见,可是!可是!他根本不需要看见!
那个一直刻在心里的声音,那个一直刻在心里的名字!
“你是谁?”
“来救你的人!”
“这酒真是奇了怪了,不是和平常的酒一样吗?”
“重点是还贵。”
“没错!”
“而且你花的还是我的钱!”
“呃……”
“我来救你了江花怜哈哈哈哈,快说我是不是大侠!”
“哦,能不能谦虚一点啊,洛秋——”
“洛秋,赶紧帮帮我!”
“起床了,洛秋!”
“洛秋,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拿你钱了!别追了,别追了!”
洛秋。
洛秋!
他的嗓子干涸的厉害,他感觉到被抓着的手上被滴到一滴水一样的东西。
“江花怜……”洛秋哑声道。
熙熙攘攘的街上仍旧熙熙攘攘,他们按照规定好的格式走到终点,然后回来,始终重复着这条路。
阳光没有保留的撒下来,一阵风吹过来。
江花怜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在微微颤抖着。
漆黑的海水落到本来的位置,星辰随着海水的动作回到天空,黑云散开,给太阳留出位置,阳光融化了冰河,荆棘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江花怜闭上眼睛。
“好久不见,洛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