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孕
中秋节的前一天,当西山村的很多村民正在吃着早饭时,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啊,西山的红枣红了啊,今天上午在西山沟分红枣,和往年一样,一人一斤,一家来一个人来领,过时不候啊。”连着广播了三遍,一下把这早饭的气氛给烘托的热闹了起来。很多吃早饭的人也顾不上吃了,拿着还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就开始往西山沟赶了,路上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听到广播时,翠花正悠闲地吃着婆婆剥好的核桃仁,早饭已经吃过了,每天早上婆婆很都会很早为翠花准备好丰盛的早餐,雷打不动的荷包蛋和奶粉,还有各色的小菜。那两只芦花鸡下的蛋,婆婆一个也舍不得吃,都留着给翠花吃,翠花觉得现在的日子比神仙还要好。
一切都是因为翠花肚子里的孩子,结婚第三个年头了,今年翠花的肚子终于鼓了起来,婆婆每天都高兴地合不拢嘴,家里的活一点也不让翠花沾手,逢人就说,看我家翠花那肚子,尖尖的,一准是个男孩。
翠花的老公刚子是个遗腹子,也是家里的独苗,公公在刚子还没出生时就因为一场事故去世了,坚强的婆婆一个人拉扯刚子长大。婆婆常说“鼠生一窝挖墙根,龙生一只顶乾坤”,别看她只有刚子一个,也不输那弟兄好几个的。刚子也确实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干活也很是利落,那年有城里的工厂招工,一下就被看上了,现在也是吃公家饭的人。
听到广播,婆婆就找了个袋子准备去领枣,翠花也想去,但婆婆不同意,说还是我去吧,你在家好好休息,等刚子回来,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刚子今天一准回来。但翠花今天执意要去,一年就这一次,比过年还热闹,翠花不想错过这个热闹,更重要的是翠花要让那些曾经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的人都瞧瞧,她现在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婆婆最终还是同意了,她也想带着翠花好好扬眉吐气一番。想让村里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人看看,她家翠花也是能生养的。翠花刚过门时,谁不夸她家娶了个好媳妇,又漂亮又能干,可是一年不到,就有人指指点点了,漂亮又怎样,还不是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老程家这次可别断了后。为了这事,她也苦恼过很长时间,如果老程家不能有个大孙子,她到地下如何向丈夫交代呢。她甚至还偷偷劝过儿子,要不要把翠花休了,重新娶一个。又觉得翠花这孩子又温柔又贤惠,实在又有点舍不得,更重要的是觉得翠花还年轻,要不再等等看,这不今年就怀上了。
和大着肚子的儿媳走在一起,婆婆的腰板挺的特别直,走在路上,逢人就打招呼,似乎怕别人没看见她娘俩一般,最好还要问上一句,快生了吧,什么时候,到时候一定去吃喜酒。她这才满意地说,快了,快了,到时候一定来啊。她们这不像是领枣去,倒像是去专门向村里人展示去,翠花一手扶着腰,一手放在鼓起的肚子上,一副唯恐别人不知的标准的孕妇走路姿势。
西山村的村民似乎一年就专在等这一天,都穿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一个个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分红枣是西山村特有的盛景,每年都在中秋前夕,人山人海的,虽说让一家来一人,但似乎家里能来的人都来了。不是稀罕那几斤枣,就是喜欢凑这个热闹。
西山沟离村里并不算很近,这一路,婆婆一直叮嘱着翠花要慢点走,遇见了一个一个都超了她们娘俩过去。翠花的精神到很好,没有喘息,也没有歇着,娘俩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似乎要等着村里所有路过的人。
终于到西山沟了,已经来了很多人,分枣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小孩的吵闹声,大人的叫喊声,混成一片,比正月十五看社火还要热闹。
婆婆小心翼翼地扶翠花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还托付前来分枣的邻居张婶给照看着,自己则去排队了。张婶的枣有儿媳妇去领,张婶是带着孙子来凑热闹的。张婶的大孙子四五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特别好看,让翠花多看看这孩子,说不定也能生一个漂亮的大胖小子,这是婆婆的小心思。
不幸的来临一点征兆都没有,当张婶与翠花正聊着翠花肚子里的孩子时,张婶的孙子正在和一群小男孩追逐着跑来跑去,张婶的孙子被一个小男孩追着跑过来时,还被后面的小男孩狠狠地推了一把,不偏不倚正好撞在翠花的大肚子上,把翠花撞了个仰面朝天。
这还了得,张婶急忙大声喊,来人那,快来人那。很快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大家急忙去扶翠花,当翠花被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傻眼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百双睁大的眼睛一起看着一个大包裹从翠花的衣服里掉了下来,翠花圆鼓鼓的肚子立刻变得又平又扁,翠花婆婆立马就晕了过去,张婶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般,赶快和其他人一起把翠花婆婆扶着去送往医院。
大家一下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只摇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翠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下摊在地上哭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分明听见有人说太狡诈了,这招都能想出来,刚子和他妈可被坑惨了呀,说不定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刚子他妈那么要强,这回非要了命不可。这人那,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再不能相信了。
分枣的人很快就散去了,翠花也渐渐平复了情绪,她知道她这半年多来的苦心经营彻底完了,她狠狠地拍打着这个大包裹,这个整整当了半年自己孩子的大包裹,她不明白,这半年多来都安然无恙,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了,怎么就能出这样的事情,也许是今天走路太多,系的带子松了,也许是刚才摔下来的那一刻带子崩开了,不管怎样,木已成舟,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呢?
自从半年前她偷听到刚子和他母亲的谈话,翠花就下定决心,今年无论如何都要生一个孩子,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留在刚子身边,可是怀孩子这件事,哪是说怀就能怀上的,翠花悄悄去县城的医院做过各种检查了,医生给她判了死刑,先天性输卵管不通,几乎没有怀孕的可能。
翠花简直如五雷轰顶,她从医院出来直接回到娘家,和母亲整整哭了半夜。后来母亲建议她领养一个吧,但是她知道,婆婆是绝对不能同意的,刚子是独子,如果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婆婆肯定会把自己赶出家门的,翠花想不通,医生说这种病的得病率极低极低,怎么就让自己赶上了呢?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
不过母亲的建议倒是提醒了翠花,领养一个,领一个刚出生的,就当是自己生的怎么样。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翠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不是骗人吗?但她太爱刚子了,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家,骗就骗吧,骗也是为了爱,翠花不能想象离开刚子的生活,刚子长得说不上英俊潇洒,但很是高大魁梧,虽说只是机械厂的一个工人,但比农民的收入要好很多,关键是刚子还风趣幽默,对翠花也很是体贴,结婚三年来,小俩口从未红过脸,刚子还时不时给翠花买些小礼物,哄得翠花常常像吃了蜜一样甜。翠花对刚子的爱已经到骨子里了,她觉得离开刚子比要了她的命还要难受。
于是翠花和母亲设计了这么一场狸猫换太子的大戏,翠花假装怀孕,到快生产的时候,找个理由到娘家来生,他们已经在外地联系好了一个孕妇,那家人生活比较拮据,这胎孩子不准备养着了,但要一笔钱,翠花已经给了人一笔订金。一切都预想的很是完美,谁知道眼看成功在即,却会前功尽弃呢。
天很快黑了下来,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刚子肯定已经回家了,可是翠花那有脸再面对刚子呢?翠花一路跌跌撞撞地不知不觉又到了娘家,她还能去哪里呢?只有母亲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女儿。
母亲还是先把她骂了几句,你呀,做事就是不牢靠,总是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让人不能放心,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能小心点,能怪谁呢?看到自己止不住地流泪,母亲又开始安慰了,算了,算了,别想了,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呢?屎干了不臭,过一段时间,也许人们就忘了这件事了。
其实说着这话时,翠花母亲心里一样难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事情,何止西山村传遍了,周围乡镇的村子大约都已经知道了,她这张老脸以后咋出去见人还不知道呢。都怪自己一时糊涂,和女儿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情怎么可以瞒得住呢?算了,算了,早一天被人知道,早一天安心,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翠花这些天就住在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静地躺在坑上发呆,人像傻了一般,等着刚子来找自己办离婚手续。等了整整七天,刚子都没有来,翠花有点等不住了,刚子到底怎么回事呢?不会出什么事吧?后来才听别人说,婆婆当时昏过去之后,就瘫痪了,现在还在医院,口角歪斜,说不出话,下不来床。翠花想起自己假装怀孕的那一天起,婆婆对自己好吃好喝的伺候,一遍遍嘘寒问暖,心里愧疚极了,她想去医院看看婆婆,可觉得太没有脸面了,该如何面对呢?她怕婆婆看见她一生气病情反而会加重。不去看吧,又担心刚子一个人怎能忙得过来,翠花真是左右为难,着急上火。
还是母亲看出了翠花的心思,对翠花说,孩子,自己做下的孽还得自己还,我陪你去看吧,将功赎罪,你回去好好照顾照顾你婆婆吧,不管刚子什么态度我们也只能认了,毕竟是我们的不对。
翠花和母亲买了一大堆营养品,一起来到了医院,看到婆婆躺在床上,手上还插着吊针,翠花的眼泪就出来了。婆婆看见翠花来了,眼睛狠狠地瞪了瞪,嘴角抽搐了几下,竟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翠花心里更是难受,这时候,她想哪怕被婆婆打一顿或是骂一顿,可能心里更好受一点。
刚子也是冷冷的,一句“来了”,再也没有其他的话,翠花在医院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给婆婆端屎端尿,擦脸擦手,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被自己气病的婆婆,她也在等着刚子给自己谈离婚的事,但刚子始终没有开口。
半个月后,婆婆出院了,但依然是老样子,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躺着,从医院的床上移到了家里的炕上,刚子也上班去了。刚子始终没有提那件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一样。家里又只剩下婆婆和自己,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从前是婆婆伺候自己,现在换成自己伺候婆婆了。
翠花的心还一直悬着,刚子不提离婚的事情,但也再没有之前那般亲密了,翠花想,离婚应该是迟早的事,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猪,已近被放到案板上了,刀却迟迟没有落下,翠花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不知道死期哪一天会到来。
翠花希望婆婆早一点好起来,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再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婆婆,真是累得够呛,婆婆还是不能说话,翠花就一个人说,她流着泪向婆婆诉说着内心的痛苦。
娘啊,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吗?还不是因为你和刚子太好,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假装怀孕的日子,我其实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就怕哪一天被你们发现。现在也好,我心里到踏实了,要杀要剐我都认了,谁让我一时糊涂,想到这么个骗人的招呢。
你说你的命苦,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拉扯刚子长大,我的命咋比你还苦呢,连个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有,老天咋这么不开眼呢?就可着咱娘俩欺负。娘,你说说,我又能怎么办呢?
翠花分明看见婆婆的眼角也湿润了。翠花也担心婆婆突然好起来,她觉得婆婆好起来的那一天就是自己离开刚子的日子。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往前走,每一天都像复制粘贴一般毫无二致,刚子还时不时的回来,但依旧不提那件事,也不提离婚的事,对翠花却也是客客气气的,却再没有了往日的那份甜蜜。如果不是眼前如此这般的婆婆,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翠花,那是一件不可磨灭的事,是翠花无法抹去的丑陋的历史,翠花有时候甚至怀疑那大约是一件梦里的事。
翠花也想过自己提出离婚,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村里人都夸刚子真是个大男人,太大度了,对翠花真是太好了,这样的事情都能原谅,这样的好男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翠花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翠花要再自己提离婚,那不是不知好歹,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她一定会被唾沫淹死的。
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后翠花又怀孕了,刚开始还有各种各样的议论,这回不会又是假的吧?虽然翠花生了个大胖小子,各种各样的流言还在满天飞,直到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刚子,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才堵住了悠悠之口。婆婆也拄着拐杖能下地走了,都说翠花时来运转,好日子要来了。
这一年又到分枣时节,刚子特意赶在分枣前一天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婆婆,翠花和三岁的儿子前来领枣,似乎要一雪几年前分枣时翠花的耻辱,婆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大孙子,见人就远远地打招呼,似乎怕别人看不到她一般,翠花的脸上却难见笑容。
翠花知道她不过是又假孕了一次,只是这一次演的比较成功。这一次的导演不是她,是刚子,她只负责演戏,这部剧的人物都由刚子安排,情节也都由刚子设计,这个孩子,肯定是刚子的,但不是翠花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