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连枷响――入选《江西文学》2019.1期
在他乡的田野经过,视线里的葱绿渐渐被齐刷刷金黄的麦穗改变了。想想老家新麦就快开镰了,脑子里便响起了久违的连枷声。
多少年了,连枷声渐远。
记忆中钉耙,挖锄,平锄总是被挂在高高的墙上,杉木的柄被摸得锃亮。而同为古老原始工具的连枷似乎有点冷落,靠在泥巴墙的角落里,默默无闻。但我知道在所有农事的大戏里,锄头、钉耙出场的时候虽然多但都是配角,都是戏里的引子或序幕,只有连枷的出现才是临近农事大戏的一场或全场的剧终。所有的劳作,汗水,希望乃至失望都在这连枷的“叭,叭”声中见了分晓。
“日晒稻黄,雨淋麦黄”,两场夏雨,几个烈日,麦子开镰,村庄就忙碌了。
村里的女人们都会打连枷,但能走到生产队稻场中间挥舞连枷的只有十几个人,这些人都是经过队长的眼睛和心里扫描过后精心挑选的。几亩大的稻场,铺满厚厚的麦禾,还有满场烈烈的日光,麦禾舒服的弓起了身子,麦穗焦急地抬起了头,它们都在等待着午后连枷的出场。
连枷在空中“吱呀”响过,接着便是“叭”的一声连排落地,随即这两种声音混合着响彻在稻场的周围,“吱呀吱呀”,“叭叭叭叭”。十几个女人面对面分成两排,脚步横移,连枷起落,看得着的连枷痕看不着的脚板印其实都像心与灵一样配合的默契。这不光是技巧,耐力,还有一股韧性,连枷挨在一起起起落落,丝毫不会纠缠在一起。
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出现在稻场中间,她也是十几个打连枷人之一。我比麦苗高一点的时候,也懂点事了,我憎恨这炎炎烈日将母亲嫩白的脸晒得黝黑,布满了汗珠,也恨那连枷扬起的灰尘,它们弄脏了母亲脸,胳膊,大腿。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所做的只能是在午后拧着白瓷茶壶去给母亲送半壶凉开水。
厚厚的麦禾中间被踩出了一条金黄色小道,拍打过的麦穗则成了一条小河,麦粒躲在麦禾下面,像顽皮的孩子在和大人躲猫猫。在稻场的西侧,完成了拍打的麦禾被男人们重新捆成麦把等着上垛,还有人在将拍打下来的麦子用木掀一趟趟地推成麦堆。
这一堆堆的麦粒是老人的微笑,是孩子们眼里的馒头,面汤,是母亲心里的希望,所有的拍打所有的辛苦就是想让麦粒干净利落的从麦芒中脱离,装满家里的坛坛罐罐。
有时候我在想连枷拍在作物上的“叭叭”声,像极了一个受了怨屈的女人瘫坐在路边,有人无人时都在唠叨着自己的不幸,唠到伤心处,便用手拍一下土地。那声音透露着无奈,不甘,让人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有些伤感。这种体会是我在走南闯北后的现在才有的,我知道程家墩的先人们已经历过几百年这样的拍打,唠叨,但没有同情,没有听客,他们坚强地起身,走进空旷的稻场,抡起连枷,“叭叭……叭叭”是一阵又一阵疾风骤雨般地拍打。
我是在连枷地拍打声中渐渐长大的,到了明白使用连枷技巧的时候,离开了那个农忙时家家户户门口都响着“叭,叭”连枷声的村庄。
我终究没学会打连枷,也没有如母亲所愿成个文化人,后来我成了一只候鸟。但我知道,我一直在举着那杆连枷,我的拍打也从来没有停歇,尽管不是拍打在麦穗上。
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