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背叛
01
大一暑假前夕，我爸妈没给我转生活费，连回家不回家也懒得问，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来。
我看着手机，小小的屏幕上伤痕累累。我忍住不去拨打电话，但忍不住眼泪一串串冒出来。
我爸妈虽然是农民，但脑子还算灵活，不仅把别人荒掉的土地要过来种，还买了小货车，趁农闲出去贩卖农产品。现在姐姐结婚了，姐夫上门，又老实又勤快。谁不说我们家的日子好呢？谁不逢我爸妈就讲我考进大学是他们的骄傲呢？我爸妈会忘记给我生活费？
这是十几年前的某一个夏天。我盲目地走在大街上，太阳明晃晃的，晒得周边白花花的。我忍不住给姐姐发一条信息，问家里可还好。姐姐简单地回了一句，还好，别惦记。
我盯着那只破旧的手机，泪眼朦胧。
我实在不愿意回学校，我城里的舍友大一进校就用着父母特意买的贵重的新手机，用父母给的充足的生活费买最喜欢的衣服，学时尚的化妆，对吃最舍得花钱。她们时常嗲嗲地跟爸妈聊天，或者对男友撒娇，丝毫不掩饰自己受宠的幸福。
得知我考上大学，我父母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我爸甚至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他瘦高瘦高的个子，干巴巴的脸，看起来沉重乏力，他先望了一眼远处，只说了一句，哦，知道了。
我妈看着我爸，她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尴尬地笑了笑。
我开心极了，丝毫不把他们异样的神情放在心上，在那样一个偏僻的村庄里，读一个本科率少得可怜的高中，没人引领，更不要说爸妈给钱上补习班……我能考上本科，的确不在他们意料之中。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恭喜我爸妈，说我真给父母争气，现在农村里的孩子能凭自己本事考上大学，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叫我爸妈请客。
我爸妈笑得勉强，不过抵不住大家的恭喜，只好马马虎虎请了客。难得喝酒的我爸这次喝高了，当着众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好好读，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已经准备妥了……
现在回想起这些，我才如梦方醒：我爸妈的确是只准备给我一年的费用，这显然是精明的他们深思熟虑过的。
又二十天过去了，学校就要放暑假，眼看着我就要断粮了。
02
舍友里有一位性格温柔的女孩子，是本地人。这天，我趁着宿舍没别人，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跟她说了我的困境。她笑了笑，马上就拿出两百块钱给我，说，猜到你不容易，有点少，先用着，不急着还啊。
这太叫我欣喜了，我望着她微笑的眼睛，竟然忘记说谢谢。她说，谁没个难处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扛过去的。
我说，我以后可能都要靠自己了，我爸妈那意思是，只供我到大一结束。
她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停顿几秒才反应过来说，暑假你如果不回家，我给你介绍一份家教，我做不过来，相信你去一定合适。一个暑假你做两份工，一学期的生活费总是可以挣回来的。
我说，可是学费就难了，一年好几千呢！
她笑了，说，你放松放松，学费你更不必担心了，国家现在有助学贷款，利息很低，你贷款三年的学费，像你这样勤奋的，等毕业工作个一年，就能还上了。
她的话让我喜上眉梢，我忍不住抱抱她。她拍拍我的背，说，这下安心了吧。我说你最近失魂落魄，还以为你失恋了。
我忍不住笑了，她说，这样就对了，你笑起来就是好看，学习起来就是很棒，哎呀，这条件，叫人羡慕呢。
我冲着她笑，可一瞬间又流泪了。
毕业后，我放弃回老家城区工作的机会，到沿海城市一家公司找到工作，常常熬夜加班。果然一年后，当我在银行把国家贷款全部还清，心底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心想，这下我可以过自己安定的生活了。
过年我还是会准时回家。我爸妈见我一副不给钱也安安静静的模样，还不时给家里人买礼物，很惊奇。不久他们也释然了，对亲戚们自豪地说，都是我们狠得下心，我女儿才自立得早啊。
我心里想，我那些读书读得好的同学，直接硕博连读了，我要是不急着养活自己，一心读书该多好。
转眼七八年过去了，有一年我从家里返城，我叫我爸开车送我去车站。我爸不知怎么回事，从我坐上车就开始发火，不停唠叨：隔壁村的那谁，人家闺女工作了，直接给家里买了一辆豪车，四五十万，人家一家老小开着，恨不得叫全村的人都来看。你姑妈她们村里的谁，一样读书，给家造了新房子，家里像个别墅似的，这几十里人家，谁不稀罕去看一眼？还有你姨父村的，毕业才几年，把兄弟一家全接走了，把侄子上学的事情都承包了……哪像我们，车子一开十几年没的换，城里的房子都买不起，孙女只能上个农村小学，成绩稀巴烂……
我一言不发，看着我爸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后脑勺。
我爸见我不说话，干脆跟我说，你姐姐跟我抱怨了，说现在在城里买房的人越来越多了，叫我们也给买起来，说让孩子去城里读书。你说，我们地里刨食的，年纪也大了，平时供着他们一家四口吃喝，孩子读书，你妈还生病吃药，哪里有多余的钱攒着？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姐姐的钱去哪儿了呢？姐夫不是一直在外打工，应该也拿不少钱呢。
我爸这时叹一口气，别提，不知跟哪儿学的，我们这么卖劲地对她，她不知好歹，净找我们拿钱！哎，现在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回事，我和你妈开始还指望跟她养老呢，把她放在家里，当儿子一样，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哪一样亏待她，指望不上在外面的你，只能指望她呀，好了，这宠着宠着无止境了……
我忽然恍然大悟，内心里百感交集，过了不久，我不禁脱口而出，我说我姐结婚后就跟我不亲了，你们应该分开住啊。老爸你在城里买个小房子，跟我妈两人做点小生意，以后养老看病都方便。
我爸停顿了一下，竟趁前后没车时回头看我一眼，说，傻孩子，你老爸哪里有钱在城里买房？现在城里的房子贵死了，往后会更贵。
我一下子不说话了，因为我存着三十万，说这钱是我的血汗一点不为过，我准备跟男朋友合资买房结婚的。
眼看着我已经快满30岁，而我爸妈姐姐对我找男朋友的事情从来一字不提。
我回城后，我妈和我姐姐打给我的电话多了起来，嘘寒问暖，最后我妈小心翼翼跟我说，已经在城区看好了房子，要五十万，不马上付款就要涨价，叫娃小姨务必先凑点……凑多少呢？……三四十万总是要的吧……
我经不起他们的软磨硬泡，终于在一天深夜给他们转账了三十万。
从此，我的家人电话又转为一片宁静。
03
两年后，我携丈夫和满一岁的女儿回娘家过年。
热热闹闹吃完晚饭的当晚，我老妈就对我说，你不能在家里过年，你有婆家，这是姐姐和我们的家。
当时正洗碗的我听了，手一松，碗扑通一声掉进水池。
我望着窗外，夜幕降临，四处一片祥和。我像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忽然无言以对，泪水瞬间滑落。
我妈穿着我刚刚带回来的新羽绒服，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别过圆乎乎的脸，故意不看我。
姐姐一家去了姐夫家，要到次日除夕才回来；我爸吃过饭，心满意足地躺床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我丈夫抱着女儿，坐在客厅看着他不喜欢的电视。
我的心跌进了深渊，眼泪簌簌掉进水池。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对我妈说，您想清楚，这房子主要是谁花的钱？耍赖吗？为什么姐姐出了几万块就变成了主人，我出了三十万竟住不得？你们怎么做的父母，这样明着偏心姐姐？
我妈说，你是嫁出去的人了，你姐姐是留在家里的，你记清楚，我们的就是你姐姐的，你姐姐的娃要上城里读书，我们哪里能拒绝？再说，你爸讲了，这房子当初就是我们自己花钱买的，你当时只是借给我们而已，你的钱我们会还给你的，父母借女儿的钱，哪有女儿老来催的理儿？
我望着我妈的夹下巴，想想我爸讲这话的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忍住眼泪，愤怒地说，行，这么无情的话也讲得出！做父母的也这么会跟女儿耍赖！我们就回自己家去，你们以后有任何事别找我！那三十万块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赶紧还，我自己还要买房呢，你们住得舒坦了，姐姐的孩子有学上了，我们还租着房子，娃的学还不知在哪里呢！
我妈转过脸来看着我，我昂起头不看她，打开水龙头，把手冲洗干净，对她说，你们无情，别怪我无义，这家我以后不回了！好了，这碗我也不洗了，既然是回来当客人的，就老老实实当客人。
我刷一下把围裙脱掉，丢到餐桌边的椅背上，转身找不到擦手的毛巾，也不想用极度节省的老母亲买的廉价餐巾纸，我边在羽绒服上胡乱擦手，边高声对丈夫说，刚才公司给我打电话，叫我们明天早上起加班，找不到人，我就答应了。我们现在准备回家吧？
丈夫抱着女儿走到我跟前，一脸诧异。我笑着说，回吧，回吧，加班就加班吧，不出去花钱还能攒钱，多好呀。
丈夫看了看我妈，我妈尴尬地笑着说，哎呀，今天迟了，明儿起早回吧……
我飞快地收拾东西，把还没来得及给姐姐一家四口的羽绒服全塞回包里，又确认一下走亲访友的红包还在随身包的内层，慌张中也没忘记把女儿的玩具给带上，最后拖上还没打开的大行李箱，叫上还没回神的丈夫，头也不回地走出单元楼。
04
丈夫开着车子，我抱着女儿坐在后面，我们长久地不说话。
今年公婆年前去看公公生病的哥哥，说年后就回来帮我们带娃。丈夫是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才答应跟我回家在我家过年的，却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车子在空旷的高速大道上疾驰，一天往返六百公里的路程，让我的心里生出愧疚。女儿在我的臂弯里已经睡熟，我给她搭上车里预备的小毛毯，缓缓地对丈夫说，今天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丈夫叹了口气，不知不觉抬高嗓门说，哎，今天可是叫我领教了你的懂事咯。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好吧好吧，我错了，以后过好咱家的小日子，其余的就不管了。
丈夫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如此几番。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以后我只管我们小家，这是这次回家最大的收获。你就权当带我和娃来了个假期里的自驾游好不？我初二真的去加班，赚点小钱带你和娃吃大餐如何？
丈夫忽然笑了，对我说，我可没见你这么生气过，你也累了，别想了，两年前我就说过，钱我们还能挣！你睡会儿吧，凭我这学历这开车水平，你尽管放一万个心。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吹牛大王，我们姐妹可都仰仗您啦，多关照！
丈夫来了劲，他索性开了车内音乐，那低缓又有余味的《西城男孩》，是我们的最爱。
我忽然问他一个很久以来的问题，嘿，你就不怕我这样的一无所有，还喜欢帮家里，娶回家是个大麻烦啊？
他说，嘿，介绍人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呀，我看你笑起来，眼神那么纯纯的，就知道你是好人哪。
我望着窗外，看着明亮温暖的灯光，忽然就觉得了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