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作为围棋老师，我遇到的学生与家长
开门见山讲，我是一名围棋老师，来自上海，任教在上海，平时主要工作就是教授小朋友在黑白纹坪上“弈”出一些门道来。
每一个孩子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教过几百个学生，面对过几百个家庭，见过平平凡凡就是幸福、也见过岁月之中发生的变故。这就像围棋，或许人工智能给了我们人类一个“最优”的选点，但我们的人生总不能像小说中那样全尽了人意。
就说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高飞（化名）小朋友了。
高飞同学绝对不是我学生中“有点儿悟性”的那一类——我虽然围棋老师，比不上语数英中探索教学大道的老师们，但我也自认自己是一位“老师”。像高飞（化名）这样的学生，通常来说，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引起老师的关注。
说句题外话，当今社会，论及家长与老师之间的家校关系，真是越来越复杂，我亦有些小学主课老师的好友，有次说道关于“关注”的问题，我朋友也是连连摇头，颇为无奈。家长总是想让小朋友更加受到老师的关注，有些家长的“手段”实在越来越高明，教小朋友如何“表现”来获得老师的关注甚至喜爱，将职场那套带进学校，教着小朋友社会上最复杂的人际手段。但却又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天真无邪”——让老师说也说不得，批评也得绕个弯……
我们还是把话题拉回来吧……
高飞同学有一个比较好的优点——既屡战屡败，却也愈战愈勇，虽反应颇满，但好学好问。每每当他捧着棋谱来我一些非常“低级”的问题时，我也会耐心回答，一则是作为一名老师的道德和基本的素养；二来，任何一位老师都会由衷的钦佩、喜欢那些真心好学之人。
久而久之，我自然会对他更加偏心一些，在课堂上会多一些时间看他的随堂对弈，并指点一二；课后也会多与他家人沟通，并在课后作业上多一些指导。一来二去，我也对高飞同学有了更多的认识——他除了围棋，平时喜欢看看历史，自己写写读后感；又喜欢自然天文，每每与我谈起宇宙奥秘，眼中尽是漫天繁星。
不过，他的母亲我可喜欢不起来，甚至多感无奈，有时还会被她弄得有些心烦。
话说我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但即便是老师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内心的某些情绪和看法总还是会有的。
主要呢，他的母亲总是把“我儿子很笨”放在嘴上。
在我看来，大多数将自己孩子很“笨”放嘴上的父母，只不过是一种中国式的谦虚罢了，这更像是一种礼仪和自嘲，好比今天隔壁老王家孩子考了100分，通常都会称其为“都是运气好而已”这样的客套。
不过，高飞的母亲可不同，她是那种少有的，真的觉得自己儿子很“笨”的那种。甚至有时候还很过分，会当着众人大声宣告这个结论。但我还是愿意讲她公开场合宣扬自己儿子很笨这件事看成是一种“客套”，即便她的眼神中流露着最自己孩子愚钝的嫌弃。
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自己的“悟性”。
说道这里，就要聊聊高飞母亲，高飞母亲并非什么高材生，你说她是一位女强人吗？我觉得可以算半个，她的职业是销售，并且也算是带着团队的干部吧。
我在23岁-27岁，在快速消费品行业干过销售，对这个岗位也略懂一二。
有时候我觉得，干销售的人，大体分为两种，第一类是专业，用自己的专业能力销售产品，这样的销售在定位上更像是“涉外顾问”；第二类是“交际”，通过自己为人处世之高明，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上游刃有余。（当然，以上分类是以“人”作为主题的狭义分类，若说开了，“销售”的含义非常大，可以说任何的事情都是销售，包括我的投稿亦是一种“销售”。）
而高飞母亲则是第二类，很明显，她认为自己的儿子笨，是因为没有她所谓的“灵性”。她觉得，“成功”的关键不在于你有多么好学，而在于你是否“取之有道”——在通向罗马城的道路上寻找到最短、最好走的那条，方位成功之道。
可惜，他儿子恰恰并非她的性格。
要说高飞同学，兴趣爱好都是需要沉下心的学问，都是一条需要“修道”之毅力才能坚持的科目。不过高飞同学之所以让人喜爱，是因为与他相处几年下来，我看到他从未对某一样学识轻言放弃。
就拿围棋来说，他是同一个班级里，学得最慢的，别的小朋友，学一年半的就到了1段，而他似乎总还是刚入门的阶段，往往差人家一大半的进度。
但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
高飞同学坚持了3年，待到第三年的时候，同班同学中，十个里面八个要么有的已经因为疏于训练，不能持之以恒而畏难放弃；要么就是兴趣转移，又去学了别科。而坚持下来的高飞同学，虽不及其他坚持学习的同学已有4到5段之高水准，但他也有1段到2段的不算差的水平。
所以，这样看下来，貌似愚钝的高飞，3年的坚持，早就已经是那胜利的20%了。
可他的母亲对此却不屑一顾，甚至每每论及此事，总还是说他孩子“愚不可及”——别人都这么高水平了，自己的孩子还在浪费时间，如果换成其他科目，说不定……
反正都是“说不定”这样的假设。
她总觉得，任何学习都要找一个“巧劲”，找一个快速的门道，方才称为“效率”。若不是看在高飞坚持要学的份儿上，她作为母亲早就给他换项目了。
而我坚持认为，每个人的特点是不同的……或许，求学好问，坚持不懈，莫不是高飞同学自己独有的“巧劲”呢？
为此我与高飞母亲在微信上每每对此都会产生有一些教育理念上的探讨，不过有一次，我有些脾气。
起因是这样的，高飞同学在课堂上闷闷不乐，我问他何事，他告诉我说，他母亲把他的书都打包送给别人了，然后给他换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书。
后来我也是好奇，就问他还记不记得书名？不过这个时候我心里大概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总而言之，除了语数英之外的学科知识书，都是一些告诉你如何与他人相处的的书；和一些如何提高学习技巧的书；或者如何提高记忆力；亦或者某些商业上颇有成就的成功人士的传记……
无论这些书撰写得好还是不好，总而言之，高飞同学肯定是不喜欢的——至少，他心中的好奇心还漫游在浩瀚的宇宙和厚实的历史中。
某一天晚上我微信上批改完高飞发给我的作业（小朋友一般通过家长的微信发课后作业），我便问高飞母亲，这些书给高飞看，是否还太早（那年高飞四年级，我30岁）。他母亲便说，早晚都要接触的，让他早一点看，早一点对这些有概念，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知识上。
“没用”？
当时，我心中有很多想要去辩驳的语言，但最后都没有说出来。
我想，和高飞的母亲说这些，即便把她辩驳的哑口无言，也无济于事……
我只能用克制的语言和她说，小孩子还小，给他一点点空间，不然容易叛逆。
或许“叛逆”两字戳中了高飞母亲的心尖，像在她的胳肢窝里挠了下痒，她说会考虑留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兴趣爱好给他。
大概，作为一名母亲，打心里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与自己疏远吧。
从此以后，我也经常问来上课的高飞，最近外面的兴趣班有没有什么改动啊？他说，他的母亲早就给全部取消了，现在除了语数英的学习，就是参加数学竞赛，去拿竞赛证书为升学做打算，而之所以保留围棋，主要还是他母亲听别人说，学习围棋，对数学好。
对此我也是欲说还休，也只能祝他好运。
而在往后，高飞来上课越来越少，最后就自然不学了，直到我最后一次看到高飞来上课，大概是我31岁那会儿，那时候他应该是五年级了。
今年我35岁。后来有一次在微信上，我见高飞母亲破天荒的发了一条朋友圈的微信，内容是一通抱怨，大体上说的是：
“从小就给自己孩子报这报那，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反正老母亲都给他一一满足了，但是看他成绩还是这样，有点心灰意冷……”
当看到这样的消息，我不禁就在想，高飞的母亲，大概又要去寻找，前往罗马路上更短的路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