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需要怎样的才华?,读毕飞宇《小说课》
读书是不必学的,从小到大,谁还不会读书呢?我自认为是个读书人,平时也喜欢写些读书笔记,有一定的阅读能力。可是读完《小说课》之后,我汗颜地发现自己并不会读书。“什么叫学习写作,说到底,就是学习阅读。你读明白了,你自然就写出来了。阅读能力越强,写作的能力就越强。所以说,阅读是需要才华的,阅读的才华就是写作的才华。”
毕飞宇是小说家,南京大学教授。《小说课》是他在南京大学等高校课堂上与学生谈小说的讲稿。毕飞宇所谈论的小说皆为古今中外名著,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海明威、奈保尔、哈代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他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的读法,而是用极具代入感的语调向读者传达每一部小说的魅力。他给读者提供一种贯穿文本,纵深思考的示范。
书中收录了八篇讲稿,谈蒲松龄的《促织》,谈莫泊桑的《项链》,谈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谈鲁迅的《故乡》,谈海明威的《杀手》,谈他自己的《玉秀》,谈汪曾祺的《受戒》,以及《水浒传》和《红楼梦》的选段。这几篇原著我都读过,读他的讲解,相当于读小说的小说。毕飞宇为我打开了一扇隐藏在小说深处的门,如观赏庖丁解牛,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小说是这么写的。
阅读经典,他首先把自己代入作者角色,边读边想,我会如何下笔,从而读出原著作者的独具匠心。其次他用不同的经典作品对比着读,相当于找来一面高级镜子,照出此文的奇妙之处。第三他用更换语境重写一遍的方式,读出中外人文传统的不同,从而揭示出思想的深度。书中他把阅读和写作,文本和理论结合起来,着重讲解小说读写的四个方面:文章切入口、文本结构、叙述语言和传达思想。
文章的切入口
面对一大堆素材,如果精选,组织,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很大程度上决定文章的成败边读边想如果是我。毕飞宇通过分析《促织》和《红楼梦》的开头,提出两种切入法。一种是《促织》这种金字塔式,一种是《红楼梦》倒金字塔式。
《促织》一起手就是大场景,从最大最高的宫殿开始。“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宣德年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任务下到华阴令,华阴这个地方不产促织,为了媚上,华阴令把任务压给最低层的里正成名。小说就这样人天上拽进了人间,具体到了成名身上。
《红楼梦》的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算作正文开篇,曹雪芹的起手却是一个小人物刘姥姥。刘姥姥是个郊外的农民,家里没法过年了,盘算起了想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于是决定带着板儿去贾府打秋风。刘姥姥先是看到贾府大门口的石狮子,被门卫们戏耍了之后,绕到后街的后门口找“周大娘”,“周嫂子”带进去见到了平儿,再见到了凤姐。她“一进荣国府”就像走机关,仅仅见到了“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的凤姐。凤姐不过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背后还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还有贾母,贾母背后还有贾政,贾政的背后还有整个四大家族,通过刘姥姥,我们看到了一个何等深邃的小说幅度与小说纵深。
两种金字塔式的切口,都要落实到最小的一个点上,并且要牵出层层叠叠的大来。既能读到小说内部的大,又能读到小说内部的小,这才能体现出小说中时间和空间的张力。只盯着大处,小说将失去生动,失去深入,失去最能体现小说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着小,又会失去小说的涵盖,小说的格局,小说的辐射,小说的功能。好的读者一定要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
文章的结构
短篇小说受篇幅限制,不可能洋洋洒洒地铺陈,人物塑造和故事叙述必须力求精炼,这就要求作者设计出最好的结构。毕飞宇分析了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和鲁迅的《故乡》,提炼出两种文章结构,一种是《布莱克·沃兹沃斯》的点面结构,一种是《故乡》的两个半圆结构。
《布莱克·沃兹沃斯》是诺贝尔文学奖作者奈保尔《米格尔大街》中的第六篇,小说写了四个层面,第一个层面,设计四个人物,“我”和沃滋沃斯是主体,“我”母亲和警察是背景。第二层面,沃滋沃斯是乞丐,又是诗人,这样不搭的身份很难写,为了使人物出场不违和,不突兀,作者设计了四个厅葩乞丐做铺垫。第三个层面来自沃滋沃斯的钩沉,是沃滋沃斯的一段爱情。只有一个人物,“酷爱花草树木”的姑娘。这个层面绝对不能少,它决定了小说的纵深。第四个层面来自姑娘的腹部,人物也是一个,就是“死在姑娘肚子里”的“小诗人”。它就是一个小小的锥子,一直插到沃滋沃斯心脏的最深处。
《故乡》中鲁迅塑造了两个人物:闰土和杨二嫂。杨二嫂这个人物就是是由两个半圆构成的,一半在叙事层面,一半在辅助层面,也就是钩沉。在辅助层面,也就是人物的“前史”,他给了杨二嫂起了一个绰号:“豆腐西施。”到了叙事层面,杨二嫂已经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是这个小市民的恶俗,是她的刁、蛮、造谣、自私、贪婪,她的贪婪主要体现在算计上。就因为她算计,另一个绰号自然而然地就来了,是一个精准的计算工具:“圆规。”闰土的刻画也是由两个半圆合成的,辅助层面,鲁迅着力描绘了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闰土”之间的关系。平等、自由、单纯、美好,甚至比我还懂得多。到叙事层面,他(闰土)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到:“老爷!……”
文章的语言
语言往往能构成文章的节奏和风格,好的语言力求准确、精炼,干净,注重留白,也就是“冰山理论”。《促织》中,成名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好虫,却被儿子不小心拍死了,当时他打死儿子的心都有了。可是当看到儿子跳井而亡后,顿时化怒为悲,“夫妻向隅,茅舍无烟”。这八个字,写尽了夫妻俩悲痛欲绝的凄凉景象。当儿子化身为促织时,“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一连串的动作描写,把这只小促织的顽皮可爱描写得淋漓尽致,这哪里是在写促织,完全是写孩子,完全符合一个小男孩刁蛮活泼的习性。
《红楼梦》王熙凤探病秦可卿,探望结束了,因为悲伤,王熙凤眼睛红红的,她离开病人秦可卿。生活常识和生活逻辑告诉我们,一个人去探望一个临死的病人,尤其是闺蜜,在她离开病房之后,她的心情一定无比地沉痛。王熙凤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突然用极其奢华的语言将园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绘了一通。“凤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这句话完全不符合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秩序。这个就是留白,秦可卿病到起不来的地步,闺蜜王熙凤怎么会转过身来就心情大好了?这还是那个八面玲珑、热情过人、情商超常的王熙凤吗?这些没有写出来的留白引读者深思,遐想。
语言体现一个作者的笔力,刘姥姥和贾母是两套完全不同的语言,曹雪芹写来毫无违和,完全贴合人物身份。而有些小说不管是哪个人物说话,读起来仿佛都是作者在说。语言的抑和扬,长和短、粗和雅、灵动和笨拙,都要在阅读中细心体会和学习。
文章的思想
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都能体现出作者的思想,所谓立意要写作之先。鲁迅的小说都有很强的思想性,一生致力于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比如《药》中的批判看客心理,伸长了脖子看杀人的麻木,吃人血馒的愚昧。《故乡》中杨二嫂的“圆规”的流氓性,闺土“恭敬地叫老爷”的奴性。汪曾祺的《受戒》看起来思想性不强,其实也体现出美好的爱情对庙宇清规戒律的的突破。施耐庵在塑造林冲这个人物身上完成了批判性的最大化,天底下还有比林冲更不想造反的人么?没有了,就是林冲这样一个怂人,大王朝也容不下,他只能选择,可见大宋王朝坏到什么地步。
读书不能走马观花似的一笑而过,而是要像书法家临贴那样从谋篇布局,到每个字的结构,到每一笔的起笔落笔烂熟于胸。阅读是有层次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当然重要,文章切入口、结构、语言,思想更重要。阅读之后的写作,可以从立意开始,找到切入口,选择结构和运用适当的语言,设计出故事情节。
读书不是越多越好,毕飞宇说,“在我演讲之前,我刚刚给北京大学的十大读书明星颁发了奖品,我注意到,读书最多的同学一年借阅了三百八十一本书,在此,我要向这些阅读狂人致敬,你们很了不起。可我也想补充一点,有时候,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只读一本书,这也挺好。对我来说,《红楼梦》是可以让我读一辈子的书。”选择喜欢的作品,一年把读一本读透,收获可能比三百八十一本书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