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栴岳承芳，老兵不死慢慢凋零（上）

从京都探寻广袤的关东大地，大致有北陆道、东山道和东海道这三条路径可供行进。承久之乱，镰仓幕府派兵敲打京都朝廷，便是兵分三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宇治川。这些路线里面，北陆道与东山道崎岖多山，坎坷难行，只能起到侧翼支援的作用，主力部队走的还是较为平坦而直接的东海道。

东海道是连通京都与关东的高速陆道，平安时代便已整备完善。江户时期再次修缮之后，成为五街道之一，是日本重要的陆上交通要道。歌川广重系列风景浮世绘《东海道五十三次》描绘了从江户日本桥到京都三条大桥之间的五十三处宿场，色彩秀丽，诗意典雅，奠定其浮世绘大师的地位。

东海道五十三次

室町幕府与其他两个武家幕府不同，将军本阵设置在京都花之御所，于武家根本关东之地颇有鞭长莫及之感。因此足利尊氏创设幕府的时候，将子嗣足利基氏安置镰仓坐镇关东，称之为镰仓公方。然而没过几代，镰仓公方与室町幕府之间就相看两生厌，唯有富士山。

应永二十三年（1416年），上杉禅秀叛乱。永享十年（1438年），足利持氏叛乱。享德四年（1455年），足利成氏叛乱。关东乱事频仍，此起彼伏。三次生乱，三次奉将军之令消弭战事的皆是扼守东海道，监视镰仓之骏河今川氏。今川号称东海道一弓取，事实上，骏河乃是室町足利设置在东海道的一支马润（Marine）。

从蒙提祖马到的黎波里，美帝的马润浴血奋战。从上杉禅秀到足利成氏，骏河的今川为国牺牲。二引两的战旗迎风招展，从黎明直到太阳下山。经历无数生死搏斗，从未有惊慌与后退，直到桶狭间那风雨如晦。

今川家纹：二引两

室町幕府时有传言宣称“御所无人吉良继，吉良无人今川继”，此种小儿戏言，不足为凭，不过却也说明了三河吉良、骏河今川两家与足利将军的血缘关系。这三家同为八幡太郎源义家的后人，义家子孙分流为新田氏和足利氏。足利始祖足利义康的曾孙足利长氏迁居三河国吉良庄，是为三河吉良肇始。吉良长氏的次子国氏继承了三河国今川庄，自称今川四郎，其子孙便是骏河今川氏。

话说三河吉良以吉良庄为中心，势力最远到达远江。然而今川入主远江之后，吉良便逐渐没落，占据西三河一隅，还分裂成了东条吉良和西条吉良两家互相敌对。西条吉良义昭在今川与织田两面夹攻下苦苦支持，最终灭亡于同为三河大神的德川家康。而东条吉良义定投靠德川家，取得了幕府高家的待遇，其曾孙便是元禄年间权倾朝野的高家肝煎——上野介吉良义央，也就是忠臣藏故事里面著名的反派大BOSS。

相比吉良，今川的武勋就相当出色了。建武年间，今川家抱紧足利尊氏的大腿，先后在南北纷争与观应扰乱立有战功，获封骏河、远江两国守护。今川第三代范国长子今川范氏的后人继承了他的基业，成为骏河今川的源流。今川范国次子今川贞世法名了俊，出任九州探题，下野之后定居远江，成为远江今川的始祖。

今川了俊的下野与大内义弘引发的应永之乱有关，因为怀疑了俊与大内勾结，幕府剥夺了今川家的远江守护转授斯波武卫家，此后骏河今川便苦心积虑想要恢复自家在远江的统治地位。

骏河今川的故事，要从一匹狂野的小鹿说起。

上杉禅秀叛乱，镰仓公方足利持氏逃奔今川领地，在今川范政扶持下讨伐禅秀，重归关东。此后幕府这边就把骏河今川当作看护关东的快反部队，一旦有事，挥舞大棒，京都便可高枕无忧。

今川范政晚年，长子彦五郎出家，次子弥五郎与末子千代秋丸争位，互不相让。千代秋丸母亲出身于扇谷上杉家，背后有山名时熙的支持。弥五郎身后则有细川持之的背书，也是极其豪横。眼见相持不下，将军足利义教反而推举彦五郎出来继任家督，后者就是奠定今川家关东副将军地位的今川范忠。

足利义教的考虑一方面是避免山名、细川两派提前反目，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今川与关东势力有过多牵扯。果然之后永享和享德两次大乱，都是今川范忠出兵平定，成就不世功勋。与此同时，争位失败的千代秋丸元服以后成立了分家小鹿，取名小鹿范赖。由于先前的缘故，小鹿分家在今川宗族里面很有影响力。

应仁之乱爆发，斯波义廉投奔西军阵营。今川家督今川义忠挥舞东军旗号，试图取回斯波名下的远江。文明八年（1476年）今川义忠攻击远江，归国途中遭遇夜袭中箭而亡，时年其子龙王丸年仅三岁。

嗣君幼弱，野心之人蠢蠢欲动。家中颇有重臣出面推举小鹿范赖之子小鹿范满，范满在自家居馆召集族众，俨然国主行事。为壮声势，小鹿范满请求外公扇谷上杉家出兵助威，上杉一方的名将太田道灌领兵布阵于骏河八幡。内有跋扈，外有强兵，龙王丸的地位岌岌可危。

太田道灌画像

危急时刻，龙王丸舅父伊势新九郎出面斡旋，成功说和诸方势力，达成协议以龙王丸为家督继承人，小鹿范满为监护人，成年之后再交还权力。这位新九郎就是后来割据相模的北条早云。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龙王丸长大成人，小鹿范满却无意归政。龙王丸再次求助于舅父伊势新九郎，长享元年（1488年），就任幕府申次众的新九郎辞职离开京都抵达骏河。十一月，新九郎集结骏河谱代，攻破今川馆，扑杀小鹿范满。不久，龙王丸正式元服，起名今川氏亲。氏亲是骏河今川家第九代家督，也是东海道最强大名今川义元的父亲。

今川氏亲能够顺利归位，全仰仗舅父伊势新九郎移山填海一样的丰功伟绩，是故封赏骏河东面之兴国寺城，这里便是日后叱咤关东之后北条氏起家之地。

今川氏亲是骏河承前启后的重要领主，战国大名今川义元所取得的大部分功绩都是立足于父亲氏亲构筑的基础之上。

氏亲归位以后第一项大动作便是实现父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小目标——平定远江。明应三年（1494年），今川氏亲任命伊势新九郎为总大将，率军侵入远江的佐野、山名、周智三郡，击败当地国人，夺取重镇挂川城。

“明应甲寅秋中之顷，平氏早云者，乱入当州三郡，推落高城，杀戮官军，狼烟蔽天，烧却民家，不知其几千万，小人道长时节，于今者乎！焰毒祸及山林，不残一宇为灰烬毕矣。”凭借雷霆手段，骏河今川清理支持守护斯波的国人势力，将远江一国重新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斯波义达联络信浓守护小笠原企图反扑远江，也叫今川击退。

与此同时，今川氏亲协助舅父伊势新九郎攻灭堀越公方，飞夺小田原城，经略相模。氏亲与新九郎联合扇谷的上杉朝良，与山内的上杉显定对抗。永正元年（1504年）武藏立河原一战，三方合力击败山内上杉军。

永正三年（1506年），东三河的吉田城主牧野古白与田原城主户田宪光相争。今川氏亲借机出兵三河，攻杀牧野古白。两年之后，氏亲再度用兵三河，与松平长亲血战之后徐徐退回，东三河一带众多国人沦为今川附庸。

今川氏亲与京都权大纳言中御门宣胤的女儿结亲，这位夫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寿桂尼，当时被人们称作大方殿。大方殿与氏亲共同生活了十八年，并在氏亲死后执掌家业，一度使用“归”字印判签发领国文书，成为战国时代绝无仅有的女大名。

此时京都的幕府又有变化，大内义兴拥戴足利义植上洛，原先的将军足利义澄败逃近江。今川家在足利义植那里投资多年终获回报，被正式任命为远江守护。有此王命加身，氏亲得以名正言顺地扫荡境内斯波残党，将远江国加以领国化处置。

甲斐武田信虎继任守护时，甲州叛乱纷起，今川氏亲也想去插一手分润点好处。甲斐之虎一通撕咬，今川没有讨到便宜，只得暂时与武田停战，回军处理远江引马城大河内氏的叛乱。引马战役期间，今川军派遣骏河安倍金山的矿工挖掘坑道断绝城中水源，大河内氏被迫投降。动用金掘众参与攻城是今川氏亲的首创，这一战法后来成为战国武将攻城战的惯用手段。

骏河国的安倍金山是当时日本知名的金矿产地。早期的作业还是在安倍、大井两座河流岸边的泥土进行淘洗以捡拾金砂，到氏亲时代已经出现初步的矿坑采掘，金矿产量稳步增长。

国中有钱有粮，外面又有强兵拓土开疆，今川的威名响彻海道。氏亲在骏远两国实施检地，破弃国人豪族对土地的占有，将其收为家臣，守护直接统治国中领民。为此守护领主甚至无视平安时代以来庄园经济“不输不入”的特权地位，彻底打碎旧统治阶级虚弱的抵抗，翻身上位成为全新版本的战国大名。氏亲晚年制定的《今川假名目录》是战国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武家分国法。

今川家历代家督娴熟于京都流行文化，长于和歌精通文笔，个个都是时下的风云人物网红大V。头一位今川了俊就是和歌达人，写成的作品在抖音上面是爆款曲目，列名敕选和歌集。今川氏亲年幼时追随饭尾宗长学习文化，而后者则是日本连歌圣手饭尾宗袛的高足。饭尾宗长与三条西实隆等京都文人交往甚深，在他影响下，公家文化人下向骏河络绎不绝，骏河今川馆因而有了“小京都”的美誉。

饭尾宗袛

文采飞扬，武运昌隆，大永六年（1526年）今川氏亲因为中风而病死，其葬礼隆重得史无前例，成为骏河花开富贵之盛世恢宏。

今川氏亲遗下四名子嗣，嫡长子氏辉继任家督，次子和三子幼年出家，分别法号玄广惠探和栴岳承芳，四子今川氏丰送往尾张坐镇那古野城。当初今川在远江击败守护斯波义达，将其遣送尾张，然后构筑那古野作为监视浓尾平原的前哨基地。那古野城后来被织田信秀凭计占领，成了织田信长最初的居城，是为天下人起步的垫脚石。德川时代屡经修造，演变成为现在的名古屋。

幼子出家或镇守边疆，原是武家常见的安排，目的在于稳固嫡子的继承权，避免诸子夺嫡的乱离。然而天文五年（1536年），今川氏辉意外辞世，享年二十四岁。骏河今川还是陷入到了家督争夺的动荡时局。

氏辉在位的时候，大致维持骏河、相模两国同盟，携手攻击甲斐的武田。三国混战，一无所得，家臣附庸渐渐已有怨气。此时西面三河方向流星一般骤然崛起的松平清康又流星一般蓦然陨落，西三河出现了重大空缺。于此战略布局转换之际，氏辉突然离世很是出人意料，甚至有遭人毒杀的传言，只是幕后黑手就无法探知了。

今川氏辉与栴岳承芳乃今川氏亲正妻寿桂尼所出，是嫡子身份，理论上氏辉死后该当栴岳承芳还俗继位。可是次子玄广惠探的母家出自有力武将福岛氏，控制骏河诸多支城，军事实力也不容小觑。

寿桂尼与栴岳承芳的师傅太原雪斋联手拥立栴岳承芳继位，拉拢家中诸位大臣，或者晓以大义，或者诱以大利，陆续在家督竞选前的民调占到了上风。

福岛家不甘示弱，宣布所谓民调都是fake news，兵强马壮才是硬道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福岛匆忙迎立玄广惠探还俗，更名为今川良真，举兵突袭今川馆，试图以斩首行动消灭竞争对手。

福岛的进攻被栴岳承芳挫败，被迫撤军至方上、花仓两座城池固守反击。一击不中，原本骑墙观望的中间份子看出福岛方的虚弱，纷纷跳出来表明身份。栴岳承芳这边又争取到了同盟相模北条的支持，军势大振，接连攻克方上和高天神城，包围今川良真所在的花仓城。

花仓城是今川先祖所筑，一度是其本城，可是高城厚墙也抵挡不了骏河相模联军的攻击。福岛方为今川良真乞命，寿桂尼和太原雪斋决定不留后患，斩草除根。六月十四日，今川良真于濑户谷普门寺自杀身亡，福岛一族几乎尽数族灭，只有福岛正成之子逃亡北条家，就是后来的地黄八幡北条纲成。

花仓之乱了结，栴岳承芳还俗，更名今川氏元，正式继位，后来从将军足利义晴那里拜领偏讳改名今川义元。

今川义元浮世绘 歌川国芳作

今川良真以庶子身份悍然挑战家督位置，酿成举国动乱，看起来殊为不智。所以近来也有说法认为其实今川良真和今川义元两人同为庶子，都不是寿桂尼所出。而福岛家作为骏河的军事重臣，在甲斐战场颇多流血捐躯，福岛正成等一众族人就于饭田河原一战死于武田之手，所以天然亲相模而远甲斐。或许正因为这两点，福岛一方才有充分的信心指望依靠北条援军来扳倒今川义元。

寿桂尼和太原雪斋为了自身利益，意外选中相对实力较弱的今川义元。相模北条二代家督北条氏纲也见风转舵，跟着支持已然握有大义名分的栴岳承芳。福岛方今川良真这才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义元上台以后，放弃持续多年的骏相同盟，迎娶武田信虎的女儿定惠院，与甲斐结成甲骏同盟，试图从关东的乱局脱身出来，转向物产丰富的三河、尾张。这样的举措就是试图谋小利而失大义的北条氏纲所不曾预见的了。

（第七十三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