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江湖——看《江湖儿女》有感
终于在影院欣赏到了贾樟柯导演的最新“大作”《江湖儿女》。贾导的电影一直是我很喜欢的,除了浓烈的人文情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创作没有离开他的故土,一直“根植”山西,这次的《江湖儿女》亦然。而山西又是我的老家,每每听到熟悉的乡音,看到熟悉的故事,总是倍感亲切,尤其是这次《江湖儿女》里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出生的城市——大同,更是让我“触景生情”,自觉地写下这篇“观后感”。
《江湖儿女》故名思义,就是写“江湖”。儿女,即,江湖上生活的人:具体点,就是廖凡饰演的“斌斌”和斌斌的女友,大哥的女人,赵涛饰演的“巧巧”,这双“儿女”。剧情说简单点,就是写大同当地一“道上大哥”的“兴衰史”。(乍听一下有点像都市传奇,据我所知,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传得特别凶的一个大哥。)说复杂点,里面则裹挟了很多的东西,个人的追求,理想以及大时代的背景。
几乎所有的我看见的影评,都爱把《江湖儿女》“标签化”作一个“大哥的女人”的沉浮史。乍一看,此视角颇具“女性主义”,似乎也符合逻辑:巧巧从一个原来依附大哥的,众人眼里的“嫂子”,怎么被“抛弃”,怎么找回自己,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人,甚至最后还以女性温柔宽大的胸怀收留了落魄的大哥。但我认为贾导的意思肯定不在于此。因为我全程都在问一个问题,大哥斌斌到底怎么了?同样的,女主角巧巧也一直在问这个问题:巧巧出狱后便南下寻找斌斌。这便构成了电影里一条很重要的“暗线”,大哥斌斌的经历和选择。我想这才是贾导想表现的。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剧情中几处颇具讽刺意味的,让人感到造化弄人的安排。其一,便是巧巧一开始是想劝说斌斌离开江湖,而最后自己却接了斌斌的摊儿成了“大哥”。其二,巧巧劝说斌斌和自己远赴新疆,而后在对斌斌幻灭后,在火车偶遇去新疆“考察”的“徐峥”,而后又被抛弃,自己在新疆下车,却面对的无穷的黑暗和西北那特有的破败。从这处可以感觉到巧巧的天真和理想化的一面,在这天真理想化的后面,是始终脱离不了的“宿命感”和无力的挣扎。要不说《江湖儿女》这个名字起的好呢,出生在江湖,就是江湖人,就是江湖的儿女,这种身份一辈子洗不掉。巧巧洗不掉,拔枪开枪入狱,她被迫从江湖的边缘人进入到江湖里。而后又因为坦诚自己的江湖身世,被骗子“徐峥”所甩,在破败的新疆小城,看清了现实,回到大同“认命”,蜗居于江湖一角。暗线中,斌斌在出狱后也有过“挣扎”,失去地位和对江湖的幻灭致使他决定跳出江湖而奋斗。然而身上摆脱不掉的江湖气,让自己受挫连连,最后瘫了都不认“怂”,最终成了一个悲剧人物。
现在该来回答,我借由题目抛出的“谁的江湖”这个问题。这个江湖是一个虚构的江湖,是电影里斌斌和巧巧的江湖,是贾樟柯塑造的江湖,处处充满了理想和浪漫。巧巧和斌斌都是理想江湖里的理想主义者。尤其是斌斌,是一个“认死理儿”的大哥,特别固执,有着自己的一套做派和对江湖的理解,非常old school。从他对待“新事物”的态度,就不难看出:昔日大哥化身地产开发商,他却还独守一隅;对于大哥带来的“国标”和大学生给拿的“时髦”玩意儿雪茄,颇为不屑。处处体现的“义气”:开头处理老贾的纠纷,而后被打了“闷棍”,不跟后辈计较,是大哥做派。(放走打闷棍“后生”这一段,我一直以为是他为了顺藤摸瓜去抓住杀害二哥的凶手的计策,结果我还是把斌斌想得太狡诈和复杂了。也就是因为他的“傻”,最后被后起之秀算计掉。)
现实中的江湖,没有这么“愣”,而是充满了机关算计,斡旋妥协。有个军阀说的好,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黑帮打架争地盘,伤人死人都得需要大笔钱财“打点”,不得不精明算计,能不打就不打,能不花钱就不花钱,比企业家都现实。而我们大部分“老百姓”从书里电视里看到的江湖,是文人的江湖,都是为了作者某个特殊目的而创造出来的江湖。例如,《教父》的“美国江湖”;例如,金庸的江湖;再例如,再牛X也得最后向人民政府伏法的“向华强”的江湖。贾樟柯描绘这个江湖的目的,想说什么,大家可以去猜。
《江湖儿女》跟我的个人经历“也很贴”。片中暧昧地提到了下岗潮,是里面的一个时代背景。这个时代背景是真实的,每一个大同人都裹挟其中,我的家庭也经历过。除了片中提到的“机车厂”和“矿务局”,大同还有着令人瞩目的大国企“二药厂”:负责生产供应着全国的甘草片。因为甘草片里含有可卡因,很多人都嚼上瘾,托药厂里的朋友往出带。此外还有生产出口皮草的獭兔基地。大同本没有食兔儿的传统,因为有基地,小南街成了卖卤兔头一条街,发展成了特色小吃,这个饮食习惯至今影响着大同人。几乎每个市里人都属于某个“国企”,大家也都以在国企工作为荣。突然而至的下岗潮则让大家措手不及。片中巧巧的父亲,每天醉酒后愤怒地到广播台领导“工人运动”,后来接着巧巧给的钱,目送巧巧离开时迷惘的脸庞,就是当时人们的普遍的表情。即使在厂里已经坐到“管理层”的母亲,也没逃出大潮,之后便带我去了北京。到北京安顿下来以后,全家便南下三峡乘船旅游。彼时的三峡,和片中所属时间相似,刚完成第一次蓄水。父亲也是为了赶在三期最终蓄水前,最后看一眼三峡的风貌,我便目睹了和片中描绘一样的三峡奉节景观:游轮缓缓行驶在江面上,在导游高音歌功颂德的演讲前,最终蓄水水位的石碑高过两岸的城市。码头上密密麻麻坐着的是成群拖家带口,抱鸡牵狗,带着全部家当等待迁徙的“三峡移民”。他们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面对未知的命运,表情和大同的下岗工人一样木然。
两个城市,一种命运。转型,下岗,三峡迁徙,世代居住的居民命运不断再被改变。裹挟于历史大潮中,他们永远是没有选择的那群人,能够被选择的则实属幸运,被迫似乎成了一种宿命。像江湖儿女一样,从挣扎到被打败,到最后的默然放弃。无需再写三峡,从抗争到被拆毁的祖屋,被架走的老人,不用再着笔墨。歌里唱的好,遥远的中国有两条龙,那就是黄河和长江。从黄河流域的山西,到长江流域的三峡。借由巧巧的眼睛,向观众展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城市的相同命运,普罗大众对于历史车轮的无奈和百态,暗示着全国发生的巨变。这便构成了本片的第三条“暗线”,即江湖。
徐峥饰演的骗子,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人物。一开始吹得神乎其神,画大饼,其实只有一个小卖部。他天花乱坠的吹嘘,燃起了巧巧的希望。本来可以救起巧巧,最后还选择视而不见。这个是不是有所指呢?
正如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所说的那样,他看完了有点“堵得慌”,我也有点堵。他难受的是电影没有表现出所谓正能量,是一个失望的电影。我难受的是,江湖儿女传达了一种“真实”。小说的一个英文叫Fiction,特指虚构类小说,电影亦是虚构。在《江湖儿女》里,我的的确确从一个虚构江湖中里感受到了某种“真实”。在时代的大潮下,并非所有人都得到了救赎,挣扎过后,难逃宿命。“事实”并非像“主旋律”所叙述的那样:我至今未忘老家街边上搭起一排排简陋的牌桌,四面坐满了应该去上班的中年人。老爸指着他们说,他们下岗了,也他妈不知道努力,就知道吃低保。一个有业的人是非常看不起没工作的人的。现在我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会想,他们被救了吗亦或是他们是否有机会和手段来自我救赎?斌斌在片尾走了,会不会也混在这些打牌人中?沉默木讷亦或是抡圆了侃,吹嘘着他当年的江湖?
之后,我便随着妈妈去了北京。
关于真实,贾樟柯曾经说过,我愿意直面真实……我愿意静静的凝视,中断我们的只有下一个镜头下一个次凝视……我们有力量看下去,因为——我不回避。不回避,不回避问题,不回避人性的阴暗。他的真实在是站在一个宏大叙事的对立面。让我们可以看了A面,看B面,给我们提供了另一个,更加人性的视角。
一个趣闻:陈丹青有次在央美看《小武》,贾樟柯亲自放映,由于大量山西方言,贾樟柯在放映时还兼职同声传译,我一直想象不出来是现场是怎样的。后来看《江湖》发现身边女友因为听不懂山西话睡着了,突然感受了方言带来的鸿沟,有点感觉对不起她,本可以带她去看一场更“轻松”的电影,我却让她陪我看了一场离她很远,离我很近的故事。
她在身边我会感到些许温暖。
后记:
最近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讲到古希腊悲剧,他们即承认命运,又歌颂同情与命运抗争,争取自由的人,构成了西方人道主义的基础。对今天在中国敢于怀疑和抗争的人们,不如大家多给予同情。一种论调肯定不是真实,而我们何尝不知道一元论下真实的世界是如何的呢?可惜我们早已习惯看破,装丫挺,装深沉,以过来人身份指点江山,遇到理想的或是悲剧性的人物,我们习惯骂道,傻逼愤青!
2018年10月7日
于苏黎世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