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夏
夏末的夜,朗月,风轻且干热。聒噪的蝉鸣声让一切都躁动不安,慌乱的虫鸣,慌乱的蝙蝠魅影。空气中饱含着玉米的甘甜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各种野草汁液的清心气味,缓慢流动,如同浓稠的炊烟包裹着一切,所有不和谐的味道都被调剂成热烘烘,甜津津的。
月色下,上千亩的玉米正处在拔节期,像是青春期的莽撞少年幸福、热烈、高傲,无数肥壮翠绿的秸秆举着宽大的叶子织成一张几千平方公里漆黑的叶海,刺拉拉地冲着乌蓝蓝的夜幕。一座村庄蛰伏在巨大阴影中,几处灯光晦涩,一条坚硬的土路从村边牵到北面的堤坝上。堤坝很宽,坝上路两边长着很多粗壮的杨树,榆树,柳树,以及偶尔的几棵槐树。树林后遍布着一块块光滑的麦场,几滚石磙静静躲在麦秸垛下。
现在,往日寂静的树林里成了今日最喧哗的地方,站在村口远远望去,视线擦过玉米田的黑影,乌兰的夜幕下,黑魆魆树林里无数的手电筒在晃动,还有一声声的欢呼“哎,又一个!”。是的,除了大年三十,再也没有那个夜晚会比可以摸“老咕蛹”更有意思的了,老咕蛹是本地的方言,就是蝉蛹,所谓金蝉脱壳中的金蝉就是这位仁兄了。摸老咕蛹之于那些“大人们”是百无聊赖的,在夏夜里唯一胆敢放孩子出去的原因也只是希望明早会有一盘金黄的油炸老咕蛹。也有童心难死或者胃大嘴馋,但大部分是害怕小孩出事的大人们也会提着盛满盐水的漆筒加入活动的大军。
阿布是很不喜欢老咕蛹的味道的,那股混合着树根和泥壤腥气的味道很不适合自己的小味蕾,但是,阿布可以说是这一“伟大”活动的笃实拥泵,一位痴迷者,父母也是无所谓这一道怪味小吃的,所以阿布可以把他们卖给村里面的饭店,一个竟然可以卖到一毛五分嘞!!
摸老咕蛹需要的工具很简单,一把小铲,一把手电筒,一个盛了巴掌深的漆筒或者其他器皿,以方便携带为宜。阿布家中只有一把手电筒,父亲从代销点买了两节碱性电池,从墙上抽下阿布从煤堆里翻检出来电线,告诉他所谓正负极,所谓把灯泡下的螺旋线和铝点和正负极相通,灯泡就亮啦。然后阿布包上一层厚厚的报纸,裹上了胶带,一把简易自制的手电筒就正式上岗了。
蝉虫一般喜食杨树和榆树的根液,枣、柳、槐树次之。黄昏之际,最好是大雨过后,在树根附近会有米粒大小的泥洞出现,洞旁堆着几粒松软的泥壤,此时你可以想象有个硕肥、近乎透明的灰白色蝉虫捧着两把钳子在等待最后一抹天光的消失。用铲子从旁边轻轻地深深斜插进去,并且一定要堵住洞道,以防蝉虫倒溜回去,用力撬出泥土,一个干干净净的蝉虫混在泥土中不知所措着了。
天黑了,蝉虫们开始往树上爬,打亮手电筒,眼睛与灯光旋转着从树根一直找到与身等齐的地方就可以了,在八点之前蝉虫们大抵是爬不了多高的。需要注意的是,当你看到有类似蝉虫的阴影静伏在树上时候,你要看清是否是蛇的脑袋或者一只肥大的蛾子。一只硕胖、满身虫粉,抓在手里嘶嘶作响的幺蛾子足以让人猛然惊呼并连连甩手骂娘了,如果是蛇,怕多数人已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和胆量了。
身旁几排大白杨上面的蝉声已然明显稀疏且寂寥了,蟋蟀的声音渐渐压倒了一切,吱吱的声音从脚下的布鞋旁一直跑下了堤坝,跑过了河谷,又轻轻纵跳过河对岸的堤坝,遥远地从看不见的地方回响着。月亮高高挂在西北方向柳梢的鸟窝旁,寒气从天而将,浸泡着一切,一缕缕淡淡的白色烟带如三月的流苏,顺着长堤蜿蜒浮动着。头顶上浓密的树叶筛下来缕缕淡淡的月光,脚下茂密的狗尾草掩藏着深深浅浅的坑坑洼洼。
阿布和二刚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三个村庄,来到了一座砖窑厂旁,才发现这段路的长度确实是会让自己惹上些麻烦的事情,包括父亲的扫帚。三大娘讲的故事里那些龙女阎王放羊娃莫名地从树后浓重的阴影中升腾出来,张牙舞爪地从草丛中摇曳着,往日里死也记不住的情节现在如此顺畅地连接、播放。
二刚提了提腰带“要不,咱回去吧?”
“嗯,走!”
不敢走到路上,因为怕被人发觉,村中经常散布者有人拐卖小孩儿的流言,大人门说,在中午或者晚上,那些人开着车经常巡视着每一条路,遇到没有大人看管的小孩就会抱走卖到山西或者更远的地方,
布鞋慌乱地在杂草中飞快趟过,皮肤透过单薄的裤脚明显感觉到叶子上挂着淡淡冰凉的水珠,几只虫子上上下下地追逐着手电筒的灯光,偶尔扑啦啦地撞到手指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提着漆筒,里面是黑乎乎一团蝉虫。白的是土,黑的是泥。两排树从身旁呼呼飞过,一只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的声音地从玉米田挺立的电线杆上四处传开。终于快走到下堤坝的路口,隐约听到身后堤坝远处拐角的地方传来嗒嗒的机器喘息声,几缕灯光远远地撕开浓夜打到脸庞的杨树上,激烈摇晃着。
没有任何信息的交流,俩人拔腿就跑。在跑到下路的斜坡时,一阵昏黄的灯光找来,熟悉的声音嘹亮响起“三儿?三儿?”,是父亲的声音。
阿布激动片刻,回了一声“哎,来了!”便立刻警觉起来,收了收屁股,走了过去。父亲大声努道着“咋才回来!天这么黑了,你瞎啊!出事了咋办!不知道回家睡觉喔!”
“嗯,忘嘞·····”阿布怯怯应着。
二刚悻悻地低着头走在旁边,跟在后面,往村中走去。二人得了轻松,开始闲聊起来。
“阿布,过几天你去哪上学?葛庄,还是龙王庙?”
“俺在葛庄报名了,那离家近,龙王庙人忒霸道,都是混子”
“哦,就是,就是。”
“你嘞?”
“俺爹不让俺上嘞,俺也不想上嘞,上了初中还得上高中,还有大学,啥时候是个头?俺想出去打工挣钱,俺家的房子也该翻盖翻盖了"
父亲回过头,气愤愤地回一声“恁爹说的都是屁话,家里真少你挣的钱?你一小屁孩儿,出去能挣多少钱?不上学,人能有啥出息·······”
阿布立刻换了个话题,“我看看你摸了几个?”。
他把手伸进桶里,摸索着数了数说“咦,真多,三四十个嘞!你嘞?”
“差不多,能卖四五块啊!”
父亲头也不回,得意地哼了声“嗯,够四瓶啤酒了!”
阿布很有些愤愤不平了,“回家炒了吃!”
·······
四下再无人声。漫天的蟋蟀声吱吱响着,路两旁挺立着几千亩广袤黑魆魆深玉米田,乌兰的天空隐现着淡淡的云斑,几颗星星暗淡地点缀在西边王姓玉米田上方。
乡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