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 云里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图源网络侵删
今天会是晴天,因为昨夜的狂风吹走了所有凌乱暗沉的云朵。
你在街上走,路旁被母亲抱着的小孩,他手中的风车正呼啦啦地转,有只猫钻进了草丛,慢跑的年轻人轻声从你身边穿过,树上落了三只麻雀,草坪中间有一只喜鹊歇脚,路上有车,倏忽而过。
你习惯了走得很慢,细心观察着身旁的事物,你想要刻意记住所经历的一切,包括风车的大小、颜色,小孩的年龄、衣着,猫咪的花纹、品种,行车的快慢、多少……有时你会蹲下身子抚摸小草,感受它的薄厚和温度,也会抬着头熟记树上叶子的形状颜色和所属季节,有时你也会看热闹,比如等待着钻入草丛的猫怎样跃出并惊飞草坪中间的喜鹊,然后哈哈大笑,你会把所有这些都记在心里作为素材。
然后,你会给我写信,你在信里会仔细描述那些我无法触及的远方生活,有时候信中还会夹着叶子和花朵的标本,标本用宽胶带对折封住,再用剪刀仔细剪出叶子的形状,你剪的棱角圆润平缓,边缘没有锯齿和尖角,让我误以为远方的叶子跟我身边的叶子是不一样的,其实我又知道,你害怕不平的尖角会划疼我的手指,谁叫我总是那么粗心,眼睛天生又什么都看不到。
我会在窗口等待信件的到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我们订下的成婚日期越来越接近,我的心仍像是在初见那天的黄昏里,我用你的声音感知和判断你,又用从你那旁吹来的风感受你的轮廓,你初时说话很少,只是憨憨地笑,你一定用香皂洗了澡,因为身上是洁净和淡雅的味道。我们俩沉默许久后,你开始跟我讲天空中白云的形状,讲脚下青草的形态和零散在其中的花朵的数量,讲微风摇摆枝丫,讲湖水皱起的皮囊……我喜欢你的语调,声线和充满想象力的描述,在你的话语中我似乎像和正常人一样平等地观赏自然,可自然究竟是什么样,我仍旧想象不到。
我会让妹妹给我读信,因羞涩而刻意避开母亲,尽管你的文字总是那么朴实琐碎,没有任何甜言蜜语,可我又知道,你一定跟我想你一样想我。
在这封信中,你明确告知了将要回归的日期,消息由读信的妹妹传给了母亲,再由母亲骑了一个小时的车子传给了正在工地盖房的父亲,父亲站在搭建起的木架子上,熟练接住身下工友扔上来的三块红砖,低头用工具挽了适量的水泥铺平,再将红砖叠在水泥上,他擦了擦汗,脸上掉下几块潮湿的水泥点,在这个间隙,他看到了我的母亲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一边挥手一边喊叫。
你到来那天,阳光也很好,天空有几朵干净的云,檐下的雁窝破壳几只稚鸟。母亲将家中规整清扫几遍,擦窗的妹妹甩着抹布上的水珠在院子里大笑,父亲满头大汗地赶回家来,一手提着猪肉和过年才会去镇子上买的糕点,一手炫耀从大伯家里借来的外套。
我换上了百合色的上面坠了银色纽扣的裙子,头上带了玫瑰色的发卡,妹妹说我很漂亮,就像是电视里的公主一样。可我又不知道公主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因为夸赞,掩面学你憨憨地笑。我去厨房给母亲帮忙,她却将我赶了出来,她说会脏了我的衣服,所以我只能坐在房檐下,一边等你,一边旁听稚鸟。
你来了,节律分明的轻重不一是属于你的步调,左脚点地是一声,右脚踏平是四声,声音接续起来又像是父亲帮邻家推车时喊出的“一二一二”的口号。我冲出门去,门口你的脚步声加快,最后来到我的身前。我知道你眼睛的大小,眉毛的粗细,嘴唇的薄厚,耳朵的轮廓……可你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又从来都不知道。
可那不妨碍我喜欢你,我伸出手去拉你,脸颊滚烫,嘴角咧开露出一排牙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到你那写下远方浪漫世界的手指,它究竟是有多么灵巧,才能让我茶饭不思,魂牵梦绕。
我们俩牵手进了门,厨房里的母亲跑出来将我们紧握的手分开,她说我们还没有结婚,被父亲看到会生气。
结婚…结婚不是很快就到来了吗,那天婚礼上来了好多的人,你穿了黑色的西装,我穿了雪白的纱裙,你握着我的手心,仍旧迈着一深一浅的步子,我们一起走得很慢。我们俩对着宾客敬酒,酒几乎全被你喝掉了,你傻乎乎的,总是要把满杯的酒水一口喝完,我捏疼你的胳膊,你带着酒气跟我说今天高兴,就这一次。
没有赶上酒席的道喜客人被送了喜糖,谁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的婚礼会有那么多人到来,或许是我们的长辈广结善缘,也或许仅是因为我是瞎子,你是跛脚。
可我们都不在乎的不是吗,我们要向他们证明——我们相爱,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并且可以过得很好。
散场时我跟家人告别,妹妹拉着我的裙子附在我耳边告诉我母亲眼睛红红的躲起来了。父亲拍了拍我的手背,嘴边迟缓地说出带着颤音的两声好。妹妹拉着我,不停地对我说姐姐回家,然后坐在地上哭,我不能理解十几岁的大姑娘也会像孩子一样哭闹。
没过几天,我又搬回家住了,不是因为妹妹,而是因为你又要去远方工作,没有人照顾我,其实我也可以自己生活,可是我的父亲母亲总是不放心。
我们之间又开始写信,我用你送我的收音机听了许多的故事,我的脑海中存储了更多的事物和色彩的叙述方式。我仍旧让母亲帮我接一些手头的零活来做,闲暇时,我还会让妹妹教我写字,我识字不多所以每次都是妹妹代笔,我想学习后我就能习得更多的字并能自己给你写信了,可能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写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可我想再多几次,等我识字越来越多,我一定能够一行一行地把整张信纸填满,我也想亲笔告诉你我的生活,我生活中的颜色,我听到的故事,还有,我想念着你……
可是还没等我习得更多的字,妹妹就在那个盛夏后去了城里的寄宿学校,她越长越大,是我们都无法拒绝的成长。可我并不因此担忧没有人给我读信,因为妹妹走之前将这个重任拜托给了邻居家的小孩,那个小姑娘胖乎乎的,有些扭捏地坐在板凳上,我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读信的时候她像是在宣读圣旨,庄重地直着身子,声调不够柔和地抑扬顿挫。我常常忘记了你写的内容,而被面前的小孩逗笑。她读完后会将信纸放在我的手上然后拉着我的袖子讨要糖果,我知道那是妹妹和她的约定,所以从柜子里掏出妹妹的糖罐,摸两颗放到她的手上,她低着头绵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姐姐,再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去。
我对这个小女孩着了迷,你说如果我们有孩子,会如她一般可爱吗?
还记得那天夜晚,我靠在你的肩膀上畅想未来,我说我想要一个女儿,像妹妹那样调皮又懂事的女儿。你说你想要个儿子,像你一样成为家里顶梁柱的儿子。可是最后我们都沉默了,遗传学的理论虽不曾真正进入过我们的头脑,但它的力量和故事却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们不敢再构画下去,因为那个孩子可能天生失明又跛脚,或者比这更严重的,那个孩子可能会残缺或者生出新的什么,比如莫名生出一条猪尾巴……
今天的天沉闷了许多,外面刮起一阵风,推开的窗子有些晃荡,我去关窗子时,闻到了窗外雨丝打在泥土中的味道,下雨了,那种如幼芽破土的新鲜气味使我身体放松下来,我开始继续想象那个被我生出来的怪物小孩,他/她的特征像是拆开的积木一样在我脑子里凌乱着,我尝试拼凑并用胶水粘连,却失败了。
雨越下越大,雨丝变成了雨柱,砰砰打在玻璃窗上,我脑海里怪物小孩的积木更碎了,碎成了五彩的流水,流水渗到了土里,只留下五彩的水渍。我突然觉得愉悦,从抽屉里掏出了白纸和妹妹的直尺,我将直尺与纸的顶端对齐,再慢慢平移往下,按住直尺,握着笔开始给你写信,想来想去却只写了一句话:我想我们有个孩子。
我期待你的答复,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想要那个在头脑中无法拼凑的,完全未知的孩子,我想要他/她真实地在我面前出现,就像我在他人的言语中正在慢慢拼凑而成的你。
我坚持锻炼,坚持学习,坚持攒更多的钱,我希望他/她是健康的,并且能够快乐无忧地成长。
那天也下了雨,还是正午的天,屋子里就已经黑乎乎的了,匆忙来往的脚步声,他们当中有的人鞋子上沾了潮湿的泥土气息,其中一浅一深的脚步声是你的,很容易分辨,你在,我感觉心安。我在疼痛中重新拼凑那个小孩,可是直到他/她诞生,我仍旧没有拼凑完整。
我躺在床上全身是汗,身体有着跟眼睛一般的虚空感,疼痛,好像每一寸皮肉都在疼痛,意识一半清醒,一半昏迷,模糊中我嘴里喊起母亲,这种痛感令我不愿再经历一次。你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是个男孩。
你的音调是低沉的,甚至带了些许沙哑,这种声音使我害怕,颤抖,甚至哭出了声,我无力地捏着你的手指,想要知道更确切的关于他的特征,你在满眼泪光中扯出了一个微笑,声调扬起来,告诉我他身体健全,没有猪尾巴。
没错,他会是个健康而且视力正常的孩子,至少在我的强烈愿望中是这样的。当他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得到了整个世界,那种感觉很微妙,从我身体里诞生的他,拥有了看到世界的能力,所以光明离我并不那么遥远对吗?
你不再远行,在家里搭了个小屋饲养小鸡,你说那样可以更好地照顾我们。你将他抱在怀里,他的小脚丫踢来踢去,你的手掌贴在他的小脚上,暗暗比对了长度,你说他会长大,而且会长得很快,会喊妈妈爸爸,会走路,会奔跑,会读书识字……
这天,又下了好大的雨,我摸了柜子里一大一小的雨衣递给你,你接过并大步跑出屋子,骑了家里的车子去了学校,学校门口因孩子们放学挤了好多人,你找不到他,在人群里搜索许久,最后发现他在隐蔽的角落里蹲着闷闷不乐。
你给他套上雨披,他却没有上你的车子,他走得很快,你脚步一深一浅地推着车子追,泥泞溅了你满身,他就在你身前你却怎么也追不上。
他开始想要摆脱你,你又怎么能够追得上呢?
他在和我们之间画了一条区分严密的线,因为他和他的同伴一致公认完整和富贵是美德,残缺和贫穷是耻辱。他甚至在日记中阐明了立场,并在言语中道明他想让失明的妈妈消失,跛脚的爸爸死去……
那页撕成几块并被胶带复原粘好的日记,是老师交给我们的,他的字迹一如从前工工整整,他说他生活在森林里,里面有一条失明的蛇,和一只少了一条腿的青蛙,他讨厌他们。
老师走后你打了他,他眼里含着泪光,嘴撅得很高,敏捷地窜出屋子,他把鸡舍的笼子都打开,笼子里的鸡跳到了院子里,飞到了大街上。鸡毛糊上了你的鼻孔和眼睛,你涨红了脸气鼓鼓地出门追他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你一屁股坐在地上,潮湿的手掌沾满地上的干土,你像个孩子一样喘着粗气流泪。
我在家里捉鸡,没被你剪过翅膀的母鸡能够飞过我的肩膀,它们的指甲擦过我的身体,像是雄鹰正要猎捕食物,我突然想到了那只失明的蛇,莫名笑出了声。
邻居来了,你也回来了,我们共同将鸡捉回了笼子,妹妹打来电话,悄声说他跑到了外婆家。
你仍旧骂骂咧咧地脱下脏衣裳在浴室里冲澡,我给你找了新衣服放在门外,我调笑说我是那条失明的冰凉的蛇,你就是那只蹦蹦跳跳整天爱呱呱乱叫的少一条腿的青蛙,你沉默了一会,最后也笑出了声。
几天之后是个晴天,我们去母亲家接他,他躲在妹妹身后,探出一只眼睛看我们。我说森林里的蛇和青蛙都想念那个小孩了,他还会回来吗?
他扭捏地站出来,回头看了看我的妹妹,热烈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小脸变得红通通的。他又看看我们,微微撅着嘴,眼睛里挤出水花,最后跑过来抱住了我们。
他会长大的,也会明白更多的道理,你也会握着我的手心,我们一同美好下去,对吗?
深夜里,我从抽屉拿出两张白纸,用妹妹的直尺与纸张顶端对齐,再平移往下……我想要写两封信,一封给你,一封给他。沉思中我竟然忽略了窗户被忽起的狂风拍地咚咚乱撞。
妹妹从床上爬起来,摸了身旁的睡衣裹在瘦小的身体上,她打着哈欠关上了我身边的窗户,并坐到我的身边,“起风了姐姐,小心感冒。”她探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信,不解地挠了挠头,“这两封信都没有收件人,是要寄给谁呢?”
我突然想起还没有给已经拼凑出轮廓的你们取出名字,思考良久也没有答案,摇了摇头轻笑着。
“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