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惊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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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声名赫赫,威震朝野的西陵王江令煊辞官去乡野做了花农?
花田里,江令煊看着被赵杏之踩死的名贵花种,一脸黑线。
赵杏之颤抖着从背后伸出一只沾了泥水的小肉手,睁着圆溜溜的鹿眸,“大哥,你吃田鸡么?”
见他满脸怒意,赵杏之咽了口唾沫,在他的注视下,掏出了另一只田鸡,“大哥,我在你田里就逮了两只,真的没有了……”
赵杏之欲哭无泪,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打死她都不会踏进这片花田的!
本来只是想抓两只田鸡,结果踩死了两株花,被主人逮了个正着。
江令煊冷冷地睨着她,目光里带着刀子。
“大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想到……”
你会这么早起啊!
明明现在才将将过了五更天,天边还擦着黑呢,这么早就来锄地,村里最勤快的老黄牛都没您勤快。
不过这真心话赵杏之可不敢往外说,她慢慢低下头,一双眸子蒙上水雾,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说着话,肩膀还时不时耸动几下。
“大哥,我,我知道错了,我家里人丁稀疏,只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年过半百的老爹,您行行好,能不能少赔些银子?”
小妮子哭了一会,发现他不说话,就揉了揉眼睛,偷偷瞄了一眼,结果被眉宇间的寒气给吓得缩了回去。
“大哥……”
赵杏之软着嗓音,可怜兮兮地求情。
“以后你每日晨时来这里锄地,其余的花若是死了一棵,把你卖了也得给我赔钱。”
江令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他走远了,赵杏之拎着两只田鸡,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往村口的小木屋里走去。
回家让赵老头做麻辣田鸡吃呀。
2
赵杏之肩上扛着小锄头,困得泪眼朦胧,边走边打着哈欠。
刚从小院子里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一个修长的墨色身影,顿时困意全无。
“你,你怎么来了?”
赵杏之以为他是来抓自己去锄地的,顿时紧张兮兮的。
江令煊挑眉,看着她身后简陋的竹屋小院子,“这是你家?”
“对啊。”
“你那年过半百的老爹,姓赵?”
“是呀。”赵杏之一头雾水,疑惑着答道。
江令煊略思索了片刻,忽地轻笑一声,从她身旁擦身而过。
赵杏之还迷糊着的时候,人已经进了院子,她低下头,手背上还残留着衣袖带来的细微摩挲感。
哦,是来找赵老头的呀。
她丢下小锄头,跑到窗边双手撑着脑袋,悄咪咪地偷听起来。
只见那人恭恭敬敬地向赵老头作了揖,坐了下来,二人相谈甚欢。他身姿颀长,坐在小小的竹椅上略显局促。
赵杏之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雕着繁复花纹的玉带上,吞咽了口口水。
好贵的样子。
“杏之?”
赵老头一眼就瞧见了窗子外糯米团子一样的小脸儿,“快进来呀。”
被抓包的杏之红了脸,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进了屋,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唤了声爹爹。
赵老头看着养得玲珑剔透的女儿,心里颇为得意,炫耀似的道:“这是杏之,我宝贝闺女。”
“这位是爹的学生,江令煊。”
赵杏之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月牙一样,声音甜得像清圆的荔枝,“煊哥哥。”
看着乖乖巧巧,内里却是个狡黠的小狐狸,正盘算着如何与他赖账。
还未等江令煊答话,她直接软着嗓音和盘托出。
“爹爹,我见过煊哥哥的。”
“哦?”
“昨日我不小心踩到了哥哥的花,他让我去田里锄地来着,可是杏之真的不是故意的。”
赵老头看了看外面正盛的日光,不满地瞪了江令煊一眼,怪不得丫头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出了门,原来是这小子。
“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干这种粗活,手磨破了该怎么好?”
“这倒是江某的不是了,向杏之小姐赔罪。”
江令煊竟真的起身认真地作了个揖。
他扫了一眼赵杏之,云淡风轻地道:“杏之小姐那日说,家中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年过半百的老爹,学生疏忽,未曾想到说的是老师您啊。”
“若知道杏之小姐是您的女儿,定然不会作出如此莽撞之举。”
一语罢,赵杏之听得目瞪口呆。
“杏之,你怎么如此说爹呢?”
莫不是闺女嫌弃他老了?赵老头捻着胡须,又气又伤心。
赵杏之狠狠地瞪过去,发现了江令煊墨眸中藏着的笑意。
哼,老狐狸!
3
赵杏之戴着大大的草帽,蹲在田里吭哧吭哧地拔着野草。
日头有些大,豆大的汗珠顺着白皙纤细的脖颈,滚进了衣裳里,额间的发丝湿湿的,黏在脸颊上。
那日赵老头着实是气着了,竟真的让她来花田里锄地。
野草除得差不多了,赵杏之站起身来,朝着花田外悠闲品茶的男人,不满地喊道:“我拔完啦!”
“过来。”
江令煊招了招手。
赵杏之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像染了樱桃汁的云絮,小口地喝着他递来的茶水。
“都怪我,那日不小心在老师面前说错话了,可是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哦。”
江令煊学着她小可怜的语气,调侃道。
“哼,你就装吧!睚眦必报,捉弄小姑娘,哪里还有君子气度。”
“无妨,我若是君子的话,岂不是真叫你拿捏住了。”
赵杏之沉默了须臾,小圆脸上又露出了那日眉眼弯弯的乖巧表情。
还不知道谁拿捏谁呢。
江令煊眉心一跳,就知道这小妮子又在憋坏了。
果不其然,江令煊把她送回了竹屋小院,就见她在门口扭扭捏捏地不敢进去,小手还紧紧地藏在身后。
赵老头迎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藏在身后的手。
“手怎么了?”
他急急地凑上来看。
原本白皙柔软的手掌上平添了许多红痕,有的还沁出了丝丝血珠,看着好不可怜,可把赵老头心疼坏了。
“爹爹。”
“这不干哥哥的事,是杏之自己不小心划到手了,杏之不知道那些草上会长毛刺的呀。”
赵杏之攥着小拳头缩在身旁,眼眶红红的,活脱脱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可怜。
“好小子,你居然让我闺女去拔带刺儿的草,气煞我也!”
赵老头怒目圆睁,气得胡子乱颤,大有一副要抄起棍子抽人的架势。
江令煊被黑心小狐狸和她的暴躁老爹弄得无奈极了。亲老师,怎么办?认错呗。
这老头,从前在朝中任皇子太傅时就是这般暴脾气,不知被御史大夫参了多少本了,还是本性难移。
当年也是挨了他不少棍子。
父女俩一个万年直性子,一个戏精小白莲,真是没有半点相像的。
江令煊迫于压力,恭恭敬敬地向赵杏之赔了罪,话音未落,那小白莲躲在她爹身后,傲娇地扬着头,开得正灿烂。
“杏之小姐伤得这么严重,学生良心难安,不如让我带她去医馆瞧瞧吧。”
赵杏之稀里糊涂地就被带走了,临行前赵老头还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给我闺女用最好的药!”
西陵王殿下纡尊降贵,亲自给她的手上了药。
江令煊低着头,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吹着掌心,那药冰冰凉凉的,像泡在山泉水中,可是赵杏之却无端不安起来。
他有意逗弄她一番,抬起头,故作一副温柔的样子,轻声问道:“杏之妹妹还痛不痛?”
赵杏之脸色都变了,迅速抽出了手,“没,没事了。”
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他似乎察觉到了她内心隐隐约约的抗拒。
小妮子这么紧张,怕什么呢?
4
夏末的雨来得急骤,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间就下起了大雨。
江令煊担心种下的花经受不住风摧雨折,便前去查看了一番。
所幸都还长得好好的。
回来的路上却瞧见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拎着竹篮子,在稻田里弯腰寻着些什么。
“杏之?”
赵杏之循声抬起头,便远远地看见撑着伞的男人站在田垄上,提着篮子走了过去。
“怎么不撑伞?”
“出来的时候不晓得会下雨,老天爷怪得很,那边太阳还晒着呢,这边下得可大了。”
“既然下了雨,为何还不回家?”
江令煊说着,把伞略微向她倾斜了些。
赵杏之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十分得意地亮出了她的小篮子,是一筐活蹦乱跳的泥鳅。
“抓泥鳅呀!”
江令煊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不禁有些好笑。
小姑娘挽起了裤腿,脚和小腿上都沾了许多的泥,头上还裹着一块麻布,活脱脱一副村间小农妇的样子。
“不分我两条吗?上次你从我家花田里抓田鸡来着。”
赵杏之微囧。
“那不是从你家田里抓的,我眼睁睁看着它俩从别处跳进去的,真的!”
“泥鳅只能给你两条,真的不能再多了,爹爹年纪大了,这是给他补身子用的,下次我抓了田鸡,再给你送些过去行吗?”
赵杏之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眉头都蹙了起来。
“行了行了,雨这么大,我先送你回家。”
一回到竹屋小院,赵杏之就颠颠儿地跑到赵老头面前邀功,“爹爹你看!”
“哎呦我的小可怜,怎么淋成这样了,快过来擦擦!”
江令煊站在门外,看着这俩“父女情深”,忍不住笑着插嘴道:“别忘了我的田鸡。”
“知道啦!”赵杏之耳尖红了红。
江令煊原本只是随口说说,不成想两日后,赵杏之竟真的提了两只田鸡上了门。
用草绳子拴着,腿还一蹬一蹬的。
“喏,给你的。”
赵杏之的眼神真诚极了,江令煊看着那湿漉漉的玩意儿,头都大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不要吗?我辛辛苦苦抓了好久的。”
见他一直沉默,赵杏之心生委屈,小声控诉着。
江令煊屏住呼吸,艰难地伸出了手。
只是才接过去,她就噗嗤一声笑出来,哪里还有半点难过的样子,江令煊就知道她使着坏呢。
“啧,小妮子心眼儿真多!”
“可不能这样说话。”
“怎么?”
“你得说,小姑娘怎么这么聪明呀?”
5
今年的秋天来得有些早,下过了几场大雨,树上的叶子便琢磨着要窸窸窣窣地落下来了。
江令煊提着八仙居的点心盒子到竹屋小院时,父女俩正在吃饭。
“老师。”
他径直走过去,把东西放在了桌上,掀开盖子,一阵馥郁的桂花香气四溢开来,糕点还是温热的。
“这是秋日的第一季桂花,刚从八仙居买回来的。”
好香。
赵杏之握着筷子的手停下了,圆溜溜的鹿眸直直盯着盒子里的桂花糕,却迟迟未动手。
“光看着做什么?”
见她表情有些犹豫,江令煊故意调侃道:“这是给老师买的,若不是怕浪费粮食,才不想给你这黑心小狐狸吃呢。”
“哼。”
赵杏之皱了皱鼻子,这才拿起了一块桂花糕,小口地品尝起来。
“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了,你真打算在这乡野住下,不回宫了?”赵老头问道。
“或许吧。”
江令煊回得云淡风轻。
“或许是什么意思,你这么不务正业,皇上不生气吗?”
赵老头对他的敷衍有些不满。
这两个小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先皇后于他有恩,他也不愿看到如今兄弟不睦的场景。
江令煊轻叹一口气,亦是有些无奈。
“不过是他一道旨意的事情,他迟迟不愿下这道旨,我本不想与他在这上面僵持不下,但帝后合墓之事关乎母后哀荣,我实在不能让步。”
赵老头捻着胡须,也是叹气。
这兄弟二人,大的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小的则是先皇后亲自带大的。
那婆媳二人不和许多年了,当年是先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如今倒是让两个孩子难做。
皇上看重孝道,若是祖母不松口,他便不会轻易下这道旨意。
江令煊却又是个固执性子,这事一日不成,他便一日不回宫中。
不过最让赵老头无语的是,这老婆子也真是够执着的,帝后合墓是迟早的事,推阻个一次两次,心里便能舒坦了吗?
更何况人都不在了,也不知道瞎争个什么劲儿。
皇家的事儿,真是麻烦。
“你小子若不是皇室之人,我认你做干儿子多好。”
赵老头颇有些遗憾。
“您老真会说笑。”
“怎么?你还不满意,平白多了一个漂亮乖巧的妹妹,便宜你了。”
赵老头瞪他一眼。
江令煊的目光落到赵杏之的身上,她捏着一块桂花糕,啃得正欢,脸颊一鼓一鼓的,像贪食的小猫咪。
他哑然失笑,“妹妹我可不缺。”
“八月十五城里有花灯会,您想去看看吗?”
“老头子我就罢了,你带杏之去吧,小姑娘喜欢这个。”
“花灯?”
埋头苦吃半天的杏之忽地抬起头,鹿眸忽闪忽闪的,“可以带我去吗?”
江令煊抬手弹了下她的脑门儿,“小妮子偷听大人讲话呢。”
6
翌日一早,赵杏之提着洗净的食盒和一竹筐甜瓜去了江令煊的家。
她叩了三次门,主人才懒洋洋地出来,他穿得随意,也没束发,三千青丝披在身后,倚在门框上,凤眸微挑。
赵杏之鲜少见他这般衣衫不整的样子,看得有些走神了。
“好看吗?”
“不好看。”赵杏之摇摇头。
“哦?”
“没有你平日里穿的那些漂亮衣裳好看。”她说话的神态甚是真诚,还在腰间和发顶各自比划了一个圈。
江令煊瞬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喜欢金冠玉带呀。
在乡野生活了十五年的杏之哪里懂得他们说的那些古朴简洁之美,她是真心觉得金晃晃银灿灿的东西好看。
“这个是家里种的甜瓜,爹爹叫我送给你的。”
她递上去一筐白里透黄、圆溜溜的小瓜,江令煊接过,掂了掂,份量不轻。
她松手时,江令煊无意地瞥见了袖口上磨损的痕迹,衣裳已经很旧了。
不禁暗自腹诽,这老头,自己平日里过得粗糙大意,连闺女的衣裳破了都不曾发觉。
小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整日里穿着灰灰土土的粗布衣衫,像样的首饰也没有,看着当真是别扭极了。
这话若是给赵老头听见,可冤死了,他一个没娶过妻的老头子,怎么会懂这些。
“先进来吧,等会我与你一同去街上。”
“啊?”
“去买衣裳,你爹爹昨日嘱托我的,你睡得早,不曾听见。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买些漂亮衣裳,喜庆些。”
江令煊猜到,若是说了实话,小姑娘要不安心了,便编了个由头。
“真的?”赵杏之听到新衣裳,眼睛都亮了。
“当然是真的。”
江令煊看着她,眉眼噙着温和的笑意。
“过来,帮我束发。”
“我不会呀。”
“无妨,总是要学的,我教你。”
江令煊朝着呆呆站在那里的杏之招了招手。
“哦哦。”
江令煊带她去了玲珑云衣坊,城中最有名的一家成衣铺子。
各种精细柔软的织料,绚丽多彩的花色,百褶裙、石榴裙、花笼裙,看得赵杏之眼花缭乱。
江令煊给她挑的多是些月白,天青这样恬淡的颜色,也有几件藕粉、鹅黄色的,更娇俏明丽些。
老板娘带着试好衣服的杏之出来时,江令煊着实惊艳了一番。
美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浅水蓝的衣衫更衬得容色莹润如玉。
“好看。”
“真的吗?”
赵杏之转了个圈,眉眼弯弯如月,笑得像山间明丽的山茶花。
7
落日将将坠入山间,江令煊从花田里回来,就看见了坐在田垄上的杏之。
“怎么一个人在这?爹爹呢?”
赵杏之正百无聊赖地折着树上落下的半青半黄的叶子,江令煊与她并肩坐下,她便挼了挼叶子,随手丢到了一旁。
“爹爹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出来走走。”
江令煊看出来她有些兴致缺缺。
“那些衣裳,不是爹爹让你买的,爹爹也不曾给你银子,对吧。”
“嗯。”江令煊也不想再瞒她,便承认了。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好?”
赵杏之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
江令煊微微叹了口气,说实话,他其实想不通她总在别扭些什么。
“你对我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好。除了爹爹,没有人喜欢我,他们说,我是野种,是爹爹从街上捡来的,没人要的野种。”
语罢,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十五年前赵太傅抱恙辞官,在街上捡到杏之时,她还是一个奶娃娃。
小脸冻得红红的,不哭也不闹,见了他咧嘴笑得像朵小花一样。
赵太傅疼惜坏了,当即就把她抱回了家。
最初他们是住在村子里的,杏之五岁的时候,与村子里的娃娃一起玩,不知怎的起了龃龉,那孩子竟骂起人来。
“我讨厌你,我爹说,你是个野种!”
年幼的杏之愣住了,像头愤怒的小兽一般扑上去。
赵老头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只是那孩子正哇哇大哭,杏之则攥着拳头,眼眶里的泪无论如何也不肯落下来。
后来杏之与村民的关系越来越差,总是有人来告状说她打别的孩子。
原本活泼爱笑的小女娃也变得沉默起来,性格执拗又敏感,看谁的眼神都充满了防备。
赵老头心疼闺女,一咬牙,干脆搬出了村子,在外面建了一个小竹屋,父女俩相依为命,谁也别想欺负他闺女。
“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好。”
赵杏之沉默地低下了头,江令煊本以为小姑娘受了委屈,是会哭的。
他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并没有意想之中的泪痕,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与她圆润的小脸格格不入的冷漠。
忽地就生出了几分怜惜。
原来没吃过糖的孩子,是会害怕甜的。
他捏了捏杏之软软的脸颊,轻声笑道:“想什么呢?”
“银子你和爹爹先欠着,等过些时候再还吧,东西可不是让你白拿的。”
8
八月十五那日,江令煊难得的把自己认真打扮了一番,墨缎衣袍,暗纹云袖,戴白玉发冠,一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形容。
他寻到竹屋小院时,赵老头正在槐花树下摇着蒲扇小憩,并未见赵杏之的身影。
“杏之呢?”
寂静的院子里忽然发出声响,赵老头吓了一跳,从梦中惊醒过来。
“不是你派人来接走了吗?”
“谁?”
“福安,就你身边那个内侍。”
江令煊蹙起眉,福安以前确是他的内侍,可早在两年前他便去太和殿了,如今在皇上身边,这一点赵老头并不知晓。
许是察觉出了什么,他迅速地离开了院子。
赵老头不明所以,嘀咕了两声,又躺下摇起了蒲扇。
江令煊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西陵王府,果不其然,在这里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人呢?”
他有些薄怒,语气也不是很好。
皇上见他这样,无奈叹了口气,“后面呢。”
江令煊越过屏风,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的塌上睡得正沉,便轻轻走了过去。
小姑娘今日穿了那件浅碧色的裙子,看起来乖乖的。
她呼吸平稳,只是脸颊有些红,江令煊伸手摸了摸光洁的额头,似乎有点发热。
“你把她怎么了?”
“不过是一点昏睡的药,没什么大碍的。”福安急切地在一旁解释。
“出去说。”杏之被下了药,江令煊有些不爽。
“今日若不是朕让人把她带来,八月十五你也不打算回来看看了?”
江令煊一走数月,整日在乡野里养花弄草,叫也叫不回来,大有撂摊子的意思,皇上也有些不悦。
“我何时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皇祖母年龄大了,朕哪里好忤逆她的意思……”
“不忤逆就不忤逆呗,这与我何干,我又不曾逼迫你半分,倒是我告假还乡,你总拦我做甚?”
“你少操些心吧,等我休息好了,过些自然就回来了。”
江令煊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件大氅,到床榻边轻轻把人裹住,抱奶娃娃似的竖抱了起来。
经过皇兄身边时,还不满地冷哼一声。
“你也老大不小了,侧室都不曾有一个,要不……”皇上看着弟弟难得温柔的样子,好心提醒道。
“什么侧室?”江令煊蹙眉。
“我此生只娶妻一人,绝不纳妾。”
“还有,你少打她的注意,若是我告诉赵太傅你拐了她的宝贝闺女,有你受的。”
皇上顿时噤若寒蝉,以前挨棍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呢。
“我……”
“不与你说了,我要带她去看灯会了,告辞。”
9
杏之约莫睡了半个时辰便醒了,她从塌上坐起,盖着的大氅便从肩上滑落了下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整个人都清清软软的,像将开未开的出水芙蓉,“唔,怎么睡着了呀?”
江令煊在一旁品茶,笑着揶揄:“是呀,小懒猪怎么睡着了呢。”
此处是城中最大的茶楼,从高楼之上向外远眺,可见城中灯火煌煌,银花如炬,恍若琼楼玉宇落人间。
街上各处都是熙熙攘攘的,长街小巷里祥烟瑞霭,郁郁充闾。人间往来一遭,行止如常,喜忧参半,无非是等一场月圆罢了。
恰有烛花微爆,惊得一室涟漪,江令煊看着窗边支颐远望的小姑娘,心底忽地有些柔软。
说起来这中秋佳节也是年年相似,拜月、观潮、燃灯、饮酒,来来去去就这几样,玩不出什么新鲜来。
可杏之却兴致勃勃的,挤在人群里猜着灯谜。
谜面是: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
江令煊正欲提醒她一番,人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手,清脆的声音传来:“是门呀!”
也是,人家是太傅的闺女,哪里用得着他呢。
“你看呀!”
赵杏之晃着手里的白瓷小兔子,眉眼间笑意盈盈,“这是我赢的月兔。”
街上的小吃铺子也很多,此时都正卖得如火如荼的,喧嚣中透着人间烟火气。
江令煊买了些精致玲珑的月饼,一瓶新酿的桂花酒,口味清甜,老少皆宜。
他还没忘记,还有人正在竹屋小院里,等着他们回去一同赏月呢。
别的倒也罢,江令煊见有个老婆婆正在画糖画,心思微微一动。
“这个给你。”
江令煊把买来的糖画递到赵杏之面前,是一个小巧的金元宝,瞧着三两口便能吃完。
只是赵杏之却犹豫了,她不接,目光还有些闪躲,“是,给我的么……”
江令煊知道小姑娘又开始别扭了,索性一把托住她的后脑,糖画凑到唇边,不给她留半分逃避的余地。
“今日中秋佳节,卖我个面子,尝一口可好?”
他低声哄着。
赵杏之微微张开了嘴,咬了小小的一口,麦芽糖的香甜在嘴里瞬间漫开,丝丝缕缕沁入心尖。
她给自己裹了许多年的壳,似乎是在这一日,不受控地生了裂缝。
江令煊俯下身,在她的耳畔,温声轻诉。
“杏之,要记得,我给你的糖,永远都会是甜的。”
番外
前些日子庄子里的下人来报,道是去年栽下的天竺葵开得正盛,风景如画,江令煊便想着带杏之前去游玩一番。
他到竹屋小院时,赵杏之午睡才醒,正打着哈欠,眼角还泛着泪。
无需多言,牵着手就把人顺上了马车。
“你带我去哪呀?”赵杏之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娇气的沙哑。
江令煊见她还糊里糊涂的,忽然就很想逗一逗她。
“大理寺,写婚书。”
“谁的?”
“我和你。”
“你莫不是糊涂了?”赵杏之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虽说你是王爷,论起婚嫁来也须得讲究三书六礼,三媒六聘,你这样随随便便拉人去写婚书,成何体统?”
“再说了,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你师父,都还未曾同意,你竟然想自己做这个主?那可不成!”
“明日我便带着聘礼上门提亲,定然让令尊满意。”
赵杏之咬了咬牙,小脸儿气鼓鼓的,这男人果真狡猾,居然用银票子来邀买人心。
“便是我爹同意了,也须得问问我本人的意愿,我喜欢谁就嫁谁,不喜欢谁,便是刀子抵在脖子上我也不嫁!”
“这么厉害呀。”
“昂!”
小妮子傲娇地扬起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江令煊作沉思状,须臾又低声诱哄着。
“这样吧,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你若是同意了,成亲以后整个王府都是你的,你赵杏之在京城说一不二,一手遮天,横着走路都无人敢说你半句。”
“若是不同意,以后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哦。”
赵杏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不会真以为我傻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既然这样的话……”江令煊叹了口气,“那就只好再等等了。”
“等什么?”
“等某个小笨猪不糊涂的那一天。”
赵杏之捏着小粉拳就上去锤他,“你说谁是笨猪?谁糊涂?”
江令煊接住了她的拳头,认真地握在掌心。
不可一世的西陵王,在他的小姑娘面前低下了头,声音温柔得如拂过山岗的春风。
“是我糊涂。”
糊涂得没有早早地将你拐回家。
外面日光微暖,长街烟火繁盛。小姑娘在他面前低下头,脸颊红得像傍晚的云。
十里红妆,三媒六聘,他会等一日春风和煦,榴花似火。
等他的小姑娘亲口说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