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耐》第二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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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过去,一切依然:我的舌头还残留一丝丝苦涩,愤怒的苦涩。时间静止在那里,我正坐在殡仪馆接待室,观察着本和妈妈,像个无关的观察者。他们沉默地坐在那儿极度悲伤,而我脑海则不停地闪过各种荒唐的念头——他的棺材是防水的吗?他穿戴着怎样的灵服?真是绝妙之至,我的父亲躺在一块玫瑰花色毯子盖着的木盒里面,可是我主要念叨的是我很久没有剪个头发了!
也许,他还可以看着我,或者还会将五块钱塞在我手里让我去剪个发?音乐声不停地流淌进房间里,似乎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可是那乐声令我想到甲壳虫和马姬,想到我与她缠绵悱恻的初夜……我极力要摆脱这些念头,可越是想赶走越是想得更多:如果那些墓地都用尽了该怎么办?难道要把死人发射到太空的轨道上面去吗?天上的墓地?追思者要在发射台哀悼悲泣?(好了好了,死者安息,让我们为追悼会倒数吧,十,九,八,七,六......)我突然笑出声来!本用恐怖的眼光看着我。
爸爸,我的滚轴滑冰鞋坏了;爸爸,我们到公园去玩会儿吧;爸爸,今晚我们可以去看场电影吗?里欧,亲爱的,别忘了拿衣服去烘干啊!多丽,拜托你不要那么操心好不好?你看看戴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听见那么多嘈杂的声音,但是最清楚的声音是那天我离家出走时,他对我声嘶力竭的吼叫:“如果你还想能带走那台留声机,先生?你就大错特错了!那是我买的!还有,把那些西服留在衣橱里,我将拿来送给懂得感恩的人;你还指望能从我这里拿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先生!我祝你个饿运当头!”
妈妈试着让他变得理智些,但是当我在打包的时候,他只是暴躁地来来回回、前前后后踱步:“是啊!是啊!带上你那件从萨克斯第五大道买的毛衣,给你那些狐朋狗友炫耀吧!你想你能在哪落脚?睡在大马路上?谢天谢地本没在,如果他看见你这荒唐的行为会气死他!你到底发什么神经?我有对你不好过吗?你有过什么东西想要得不到吗?衣服,书还是唱片?在这个家里谁虐待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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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戴维!一个声音从心底告诉我:跑向电梯,冲向地铁,奔向马蒂布鲁克斯的公寓。往前往前!永不回头!因为,他是一个疯子,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疯狂。现在你终于可以憎恨他了,这个独裁的狂人想要毁掉你的生活,想把你扭曲成他希望的图像,这个伪君子......呃,也不是总是,起码在刚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如果我能找到是什么令他改变,我就可以找出一切根源的答案了。
因为,最初的时候他是那么......完美,新颖。在我心里他曾经是一个国王,一位英雄,那时的每个星期六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珍贵,我每次都郑重的把它们在日历上标出来。他带我去看马戏团,在帐篷里表演的那种,我记得红鼻子小丑快要坐到我的大腿上!他从宠物店给我买了一只小猫咪,不是他喜欢的波斯猫品种,而是我想要的那种,黑色的还有一条细细的尾巴;我九岁那年他带我到大都会去游览;现代艺术馆的画作曾经令我备受压抑,但他开导我说,绘画艺术总是走在社会前端的......那时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棒的父亲。
可是尽管是那时,他也开始变得烦躁,越来越刻薄......有一次我告诉他,班上有个同学的数学非常好,但是他对我说:“你去讨好他,也许会让你变得聪明一点。”那句话着实令我伤心,但过了不久,我在学校一个海报比赛中获奖,他又为我感到自豪。我无法把这些事情都理解。我清晰记得那时我九岁,因为我们还住在73号街的公寓,虽然那是一间又旧又寒酸的公寓,可是我喜欢它的微小、简陋,和厨房的香味。走廊里堆满了尘埃覆盖的自行车和雪橇,大家对彼此家长里短都熟悉,佛兰克和我曾喜欢往哪儿底下扔东西,当下面发出一阵阵回音,我们就恶作剧地相视而笑。妈妈也喜欢那个公寓,尽管厨房很小,她在不宽的窗台上种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植物......
苍白、沉默的女人——我依然可以看见你穿着睡袍,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给那些植物浇水;当你做早餐时,跟着收音机哼着歌儿,多么快乐的日子啊!可是自从我们搬去河边道之后,门仆、大厅里的喷泉、那丑陋的吊灯,还有数不清的为买家举办的鸡尾酒会,大伙都喝得醉醺醺的,说着低级下流的笑话,你都默认了。这是为何呢?他使用了什么魔力使你屈服了?他买下了那个生意后,经常晚回家吃饭,如果饭菜有点凉了他会拂袖而去,大声的摔门,门后留下的是颤抖的你。我曾想对你大喊:“站起来面对他!走出去!把食物泼在他脸上!”
可是,他越是发飙,你越是软弱地道歉:“是的,亲爱的,都是我的错!”或,“不了,亲爱的,下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在73号街的时光,他回家总是不时给你捎上鲜花,就是在困难时期也给你钱去美容店。“不必在乎花费!也去把指甲做做,打扮得美美的!”犹如万花筒一般,图案变化无穷,但全都支离破碎......
夏天一直到晚上八点还是亮堂堂的,晚饭后我会拿着我的旱冰鞋去与佛兰克会合,我们会在家门口空地那儿一圈圈滑,穿过街道是被禁止的,互相比试着谁敢单腿滑,飞跃障碍物,直到最后一点余光消失,然后我们听见河上拖船的声音。我喜欢百老汇上的面包店,还有犹太人的熟食店;老人们懒洋洋地坐着晒太阳,小狗被绑在椅子腿上,电影院......可是,他说坏风气从邻居那里传染过来了,那些黑人,还有那些波多黎各人。因此他逃离了那个充满了生命色彩的地方——一直到死也没回去过。
妈妈希望我保存他的金袖扣(“你应该留一样父亲的东西作为纪念,戴维。”),可是我把那些“纪念品”丢进了办公室抽屉里。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我留存的东西比金子还恒久:十九年的绝望。真可怕,整理他的遗物时,我站立在那些遗物中间,什么该留,什么该丢,妈妈正踌躇着一样样地取舍,让我将珠宝和汽车保险杠各排成一行,袖扣和别克汽车的保险杠,镶有碎钻石的手表,两条真丝领带,一台索尼收音机,还有一根高尔夫球棒在上面插着,仿如一面旗。(“你最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我问瑞克,“你能快乐。”他说,我有点窘地笑笑。)
在73号街时我们是那么穷,可是我未曾意识到,我知道的只是,我喜欢我的墙上挂有一面小黑板的房间,我可以假装在上面写故事。如果我从窗户探出头,可以看见那条河,江风伴着盐和煤的味道,晚上我躺在床上能听见街道的嘈杂声,纽约就像一头在黑暗中咆哮的野兽,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切的新奇的东西,声音、景象、味道、某人温暖的身体......本比我们还少呆在公寓里,但他对物质的东西更不在乎,可是父亲总是抱怨他在图书馆做的那份工作研究犹太人,你资助了他念完大学,现在感觉投入没有任何回报是吗,里欧?你向來看不见他的谦恭和他写的诗,只看见你做了一笔坏投资。
当我十二岁时,开始与本去庙里,你把我拉到一边,“听着,我并不想冒犯犹太教,但我想让你明白,等你再长大一点时再考虑你的信仰问题,那样的话才不会陷入麻烦。你的意思无非是:不要像你的叔叔那样,总是麻烦制造者,相反的,在你的学校里跟一些友善的新教徒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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