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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谈谈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一)

2019-08-04  本文已影响52人  我有一支烂笔头
王安忆:谈谈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一)

王安忆:谈谈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

文 | 王安忆

其实这个问题是不需要多说的,文学创作就是虚构。可是近些年来,有一个新的倾向产生了,有那么多的非虚构的东西涌现,纪录片是一个,私人传记、历史事件、随笔散文等等纪实类的写作,然后,纪录片风格进入故事片,纪实性风格进入小说,总之,非虚构倾向进入虚构领域。我就是想谈谈对这个现象的看法。

那么,什么是虚构?怎么解释呢,我先说说什么是非虚构。非虚构就是真实地发生的事实。上海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在淮海路最热闹的路段上曾经立起一个雕像,铜雕。这个雕像很可爱,一个女孩子在打电话,不知道你们看见过没有。它是一个非常具象的雕像,女孩子姿态很美,而且她是在一个非常热闹繁华的街头打电话,熙来攘往的人群从它身边走过,很是亲切,也很时尚。这个雕像,大家都非常喜欢,可是有一个晚上它不翼而飞,不见了。不见了以后,当然要破案,出动了警察。我非常关心它的下落,我在想谁会要这个雕像呢?会不会是一个艺术家,把它搬到自己的画室里去了,甚至于我还想,会不会忽然有一个电话亭也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被这个艺术家搬到了他的画室,成为一个组合。可是事情没有这么发生,过了一年以后,破案有了结果。它被用焊割的方法拆下来搬走了,当成铜材去卖,并且很残酷的,把它的头割下来了,因为他们必须把它切成一段段才好销赃。我看了新闻之后,终于知道了这个少女的下落,感到非常扫兴。看起来,艺术还是要到艺术里去找。生活不会给你提供艺术,生活提供的只能是这么一个扫兴的结果,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还有一个故事,也许谈不上故事,只是一个细节。在我们小区里,有几幢楼,我不晓得是从哪幢楼里,每天有一个非常单调的声音传出来,是一只八哥,它只会一句旋律,只有三个音符,但也是一句旋律,它每天在唱这句旋律。你自然会期待它唱下一句,有时候我听到它的主人在吹口哨,很显然是在教它下一句旋律,可是它永远都在唱这第一句。我想这个八哥真的很笨,它也许只能唱这一句。起码是有三五年之后,终于我听到它在学唱第二句了。可是当它学第二句的时候,非常非常倒霉,它把第一句又忘了。我想这就是生活,很难提供给你一个发展,一个完整的发展。

第三个故事,也是发生在我们小区,我常常会看到一个老人,面色很憔悴,显然是生过一场大病。他每天在小区的健身器械上,做一个重复的动作,机能康复的动作,每天如此,就像一个标志一样,你进出小区都看见他在那儿锻炼。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个老人,面色红润,有了笑容,神气昂然很多,可见日复一日的单调动作对他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就是非虚构。生活中确实在发生着的事情,波澜不惊,但它确实是在进行。可它进行的步骤,几乎很难看到痕迹,引起我们的注意。这就是我们现实的状态。非虚构的东西是这样一个自然的状态,它发生的时间特别漫长,特别无序,我们也许没有福分看到结局,或者看到结局却看不到过程中的意义,我们只能攫取它的一个片断,我们的一生只在一个周期的一小段上。现在我就试图稍微回答一下,“什么是虚构”。虚构就是在一个漫长的、无秩序的时间里,要攫取一段,这一段正好是完整的。当然不可能“正好是完整的”,所以“攫取”这个词应该换成“创造”,就是你,一个生活在局部里的人,狂妄到要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周期。

有时候我看《史记》,《刺客列传》那一节,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在司马迁写的五个刺客之间,都有这样一句话:其后多少多少年而某地方有某某人之事。每一段都是这样。“百六十有七年”“七十余年”“四十余年”,到荆轲出现之前是“二百二十余年”。这就是从非虚构到了虚构。在特别漫长的时间里,规模特别大的空间,确实有一个全局的产生。但这个全局太辽阔了,我们的眼睛太局限了,我们的时间也太局限了,我们只可能看到只鳞片爪,而司马迁将这一个浩大的全局从历史推进文本,成为目力可及的戏剧。我想,这就是我们虚构,也是我们需要虚构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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