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西行的充足理由 ——电影《大唐玄奘》给出的和没有给出的
大唐贞观盛世，一名手无寸铁的僧人，背着简单的行囊独自离开了长安。前路注定是充满凶险的。大漠戈壁的酷虐、边关烽火的阻隔以及世道人心的变幻莫测，任何一种不利因素都有可能让这个孤独的行者无功而返，甚至殒命中途，此行成功的几率接近于零。但是，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踏上通往佛国的漫漫长路……
传记片《大唐玄奘》依据真实史料改编，是国内同类影片少有的大手笔，制作阵容堪称豪华。中印合拍，佛教高僧心海法师任顾问，一线明星黄晓明领衔主演，更加上文艺片获奖专业户霍建起亲手执导，影片“颜值”自然高到“爆表”。大量不惜体力地实地取景，营造出了具有冒险片色彩的视觉震撼。
整体上感觉，这是一部严谨而不乏诚意的作品，制作者力图向世人展现出历史上一代高僧坚毅卓绝的人格力量，而不是传说中那个胆小又絮叨的唐僧。影片特意用相当篇幅讲述了玄奘法师参加曲女城大法会并由此获致非凡影响力的史实，意在提醒当代观众，著名的“丝绸之路”不仅仅是商贸之路，也是文化传播互动之路；佛教不仅仅是由西向东的单向输入，也有溯源而上的“反哺”。在与世界的对话中，中国人应该具有充分的文化自信。
从影片选题、制作阵容到推出时机，众多影迷都预感到将有一个现象级作品的诞生。但是实际的观影体验，却让大家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在我看来，最主要的就是《大唐玄奘》过分拘泥于史料的“碎片叙事”，无法满足当下观众对“完整叙事”的期待。以豆瓣影评为代表的意见平台对此也有颇多“吐槽”，概括来说就是：严谨纪实有余，合理虚构不足。
大唐玄奘取经的传奇故事，作为中国人文化记忆的重要部分，在一代代人的反复讲述中传承下来。讲述者总是或多或少地融入各自的理解与想象，重新整合历史信息，打通古今、僧俗之间的隔断，带给当代受众可以感同身受的“天竺之旅”。而每个重述者都必须回答的问题是：玄奘为什么会走在取经的路上?
从可靠的史料中，我们知道，由于语言的变化和传抄的讹误，南北朝时期翻译过来的佛教经典到唐代就已经很难读了，各派的解读也存在重大的分歧，给佛教修行者造成了普遍的困惑，所谓“先贤之所不觉，今者之所共疑”（玄奘徒弟慧立语）。为了解困答疑、正本清源，玄奘法师认为有必要亲赴遥远的那烂陀寺求取“真经”。如果据此制作纪录片，就像金铁木的《玄奘之路》，上面的解释似乎已经足够了。可是对于以戏剧性取胜的叙事作品来说，这种动机显然过于外在了。创作者在改编史实时，必须设法把行为的“发动机”植入人物的生命体内，让他觉得非如此行动不可。
我们所熟知的长篇小说《西游记》也是在《大唐西域记》基础上创作的。对于玄奘西天取经的动机，明代作家吴承恩进行了戏剧化的“改装”。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去东土寻一个善信，交他苦历千山，远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
小说以如来佛祖的广大视角看到了传播真经的必要性，随后经由观音菩萨、唐王将这个神圣任务赋予唐僧，于是他宿命般地走在西行的路上了。这种“改装”与小说的神话气质以及所要表达的佛教思想是契合的，所以《西游记》的读者一般不会提出这种质疑：胆小怕事的唐僧为什么一定要冒险远行?
遗憾的是，电影《大唐玄奘》居然基本上沿用了纪录片的处理方式，用主人公内心独白直接道出了取经的动机──他相信自己天生为僧，天然地负有解决佛法纷争的重大责任，再加上一种为苍生祈福的济世情怀。我不是说这种动机不成立不真实，相反它们是有史料根据的，也许正是玄奘的真实想法。但是作为观众，我们有权利理解人物，希望在故事里看到这种动机是如何形成的。而电影片中，玄奘开场就做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然后我们看到的就是他冒死偷渡出境，一路上遭遇千难万阻，他一直坚守既定目标，九死不悔。好像观众根本不需理解他，只需感受他的坚定意志就足够了。这是信徒对偶像的态度，而不是观众对故事的态度。
拒绝提供重要动机形成的过程，还会导致另一种可怕的结果──人物将处于静止状态，不再有任何发展演变的余地。对比一下《大唐玄奘》的开头和结尾吧，开头玄奘是一位意志坚定、佛法造诣很高的高僧，结尾是一位意志坚定、佛法造诣更高的高僧，基本未变。黄晓明所扮演的玄奘法师像一块质地坚硬的大理石，取经途中遭遇的磨难和岁月风霜的侵袭，几乎无迹可寻。
我们也充分意识到处理此类题材的困难。佛法本身是很深奥抽象，不要说视听手段难以表现，就是语言文字也显得乏力。佛理之争以及僧人们所经历的精神困惑，很难得到具象地呈现。尤其像玄奘这样的高僧，本身就极聪慧，又经过长期而勤勉地修行，可能已经做到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这些仍然只是历史的真实，而不是戏剧的真实。在影片中，当遭遇官兵围堵、徒弟背叛、埋身沙海、断水绝粮等突如其来的灾难时，玄奘的情感波动和形体动作都是明显夸张的，但并没有给人以违和感。那么，影片为什么不能够更进一步，在取经路上充分展现一个高僧的成长历程呢？
从史料看，在取经之前，玄奘似乎没有经历什么大风大浪。而一旦踏上凶险莫测的长路，这位高僧注定要面临诸多严峻考验。在《西游记》中，这些都是佛祖故意设置的磨难，为的是造就真心向佛的信徒。其实，在真正的修行者看来，这些磨难也许正是获得佛法进阶的必修课。空谷幽兰式的静修得来的成果并不一定可靠。只有面对具体的诱惑或磨难，从灵与欲的挣扎中获得胜利，才是实实在在的精神超越。在《大唐玄奘》中，两次出现了美女护送的暧昧场景，但都没有充分展开。这些地方，正是戏剧化地展现人物成长的关键节点。我们不禁要问，如果展开了，会有损于玄奘大师的高大形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