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怒
李相日能把一个无比琐碎不成章节的故事拍得如诗如画，是他的功力。
据说吉田修一的原著张力更大，我没看过，没有资格说。不过由于文字体和影像体本身创作形式的不同，其所呈现的内容也必然是不同的。相比之下，文字体可以更为散漫一点，哪怕不着力于刻画，读者也会在脑中形成特定的场景。有些读者甚至讨厌刻画入微的作品，因为那样会束缚了读者的想象力，降低了读者的参与度，也就降低了文字的诗感。与此同时，文字也不必围绕某一冲突或主线来写，完全可以任意展开一幅笔墨均施的画面，而由于第三者的叙述口吻，哪怕最激烈的冲突、最疯狂的感情在文字中都会显得更平和一点。相比之下，文字必然是悠远而平和的。
而影像不是，在影像的世界里，观众的想象力其实被压抑到了极点，所有的东西导演都会在画面中告诉你。哪怕一个花瓶、一支牙刷、一艘远帆，只要出现在了画面中，就必然是有意义的。不需要读者的想象，而更多的是接受和理解。甚至随着商业电影的蓬勃发展，连理解都不需要了，观众只要接受就好。所以影响须得是细致的、写实的。文字短短一段可以写完的内容，在影像的还原可能需要整个团队很长时间的努力。同时也就意味着，影像叙述必然需要重点，因为没有重点的影像叙述终究会变成极琐碎又极繁复的无用之物，所谓尾大不掉。这就诞生了所谓“戏剧冲突”的概念。文字中不需要，越是淡化单线冲突、展现生活全景的文字越是难得，而影像必须的，就是一个单线冲突。
说了这么多题外话，其实就是想说，所谓“原著与翻拍的对比”是不平等的对比，是很难有任何真正的意义的。而《怒》，即便分三线叙述，它最重要的，还是寻求一个共性的主线——“谁是真凶”，和一个根本的命题——“信任”。
故事从一个凶杀案开始讲起。东京郊区，一家三口被残忍杀害。杀手不仅杀了一家人，还在墙上留了一个大大的“怒”字。现场无比狼藉，到处是血，凶手也不曾掩盖自己的指纹或是凶器，因此很快就被锁定了。而这时，他已经逃窜在外，并且这一逃，就是一年多。
故事在这里分成三条线。渡边谦饰演的父亲将宫崎葵饰演的堕落成妓女的女儿带回家中悉心照料，女儿爱上了给父亲打工的小伙子。妻木夫聪饰演的小gay在夜店遇到了绫野刚饰演的小鸭子，发生关系后将他带回家中，两人在相处中慢慢滋生爱情。广濑铃饰演的高中女生在和同学在岛上玩的时候遇见一位隐居的中年人，三人成为朋友。
剧情在这里发生转折，看似美好的三段关系都开始分崩离析。
渡边谦开始调查女儿男朋友的来历，疑点渐渐浮出水面，而电视上循环播放的通缉犯照片更是将怀疑的种子深深种到了父女心中。妻木夫聪和绫野刚二人虽然相爱，但是从未认真敞开过心扉，以至于妻木夫聪在看到绫野刚和另一个女孩子谈笑的时候就心生猜忌，前去质问。广濑铃在一天夜里被两个美国大兵强D奸，给喜欢她的男同学和岛上的中年人都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刺激……
三个故事中，三个来历不明的人，都同警方公布的嫌疑人照片相貌相似。可到底谁是真凶？
但故事讲到这里，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导演到最后想讲述的，并不是真凶是谁，真凶为何杀人，真凶如何逃脱法网。导演说的，是人心。
其实我在看这个电影的途中，也在尝试猜测，也许三条线最后会汇聚成一条，也许三个人其实是一个知识时间线不同。但看到后来，三条线依旧平行，真凶的身份和动机由第四个故事点出。三个故事，依然是三个故事。
但三个故事又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的交汇点就在于“信任”。而信任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若真的完全拍成悬疑，那么它的故事很快就会被时光冲淡。而讲“信任”，就将这个故事普遍化了。
我们常说，你想要得到别人的心，一定要先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可是我们也都在想，如果我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之后，对方并没有给我同样的回报该怎么办？
要有多爱，才可以信任？
既然爱了，还能够信任吗？
宫崎葵深爱着自己的男朋友，但在他人质疑的眼光中逐渐动摇——或者说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去相信男朋友的一套说辞，这套说辞对于她来说也是太过戏剧性。而最感动的，是渡边谦饰演的父亲在面对女儿的怀疑和伤痛时，一次次地选择沉默。这种沉默并非不作为，而是一种天真的呵护——他想，也许一直没有人提及，就可以假装伤痛并没有发生过。而宫崎葵一次又一次的大哭，一次又一次的徘徊、行为前后矛盾，正是一个正常人在面对生活时候的正常反应啊。难道你真的可以做到无论什么时候都拿定主意、义无反顾吗？她从怀疑，到质问，到给对方拿钱，到崩溃哭泣，我们能触摸到一个女孩子在爱情和正义之间摇摆着的内心，无比真实。
两个男人的爱情线似乎被砍了不少，这样也好。最简单的感情，用最纯粹的故事来拍。妻夫木聪将绫野刚捡回家的一刻，也许只是好玩，还有些莫名的愧疚。但是他从心底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人在他身边，开始习惯甚至享受这个人的陪伴，开始将自己的生活对他完全敞开，开始爱情。然而他却一直没能相信这个人。因为他爱的这个人从来没有对他表达过什么，好像并不爱他的样子。绫野刚知道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却选择了退缩和沉默。这不合逻辑，但爱情从来无力。看着他们之间的爱，充满着一种无力感。既不能放肆地爱，也不能再缩回来保全自己。如同困兽。
如同了解了真相的男孩子在山洞里嚎叫着将男人杀死。他说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但是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之间又经历过什么呢？所谓信任，难道不只是对陌生人善意的接受吗？
所以，究竟是不够爱所以不信任，还是太爱了所以不信任？
这部电影的问题，就在于它最终没有给出答案。
我们时常会问，为什么信任一个人，为什么不，电影抛出了一个问题，但根本没有尝试去解答它。导演满足于以诗意的笔调将这个问题抛出，触动你心里最敏感的神经。你的情绪会起伏甚至崩溃，但你回想，导演的观点到底是什么呢？
同时，导演让“怒”这个最根本的命题从自己的笔触边轻轻划过去了。真凶为什么杀人，因为“怒”。什么是“怒”？是因为太被看轻了，还是居然这一次被看重了？为什么大家都看轻他的时候他没有“怒”，而有人对他表示善意的时候他反而崩溃了？
再深入一点问，现代社会的什么，造成了一个成年人内心如此巨大的漏洞？让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互相凌辱与欺压，让他遇到温情的时候就会情绪崩溃？
如果说关于信任，导演只是提出了问题而没有回答，那么上述问题，导演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在十分用力地塑造一个纤细浪漫的氛围，铺开十米长的画布来描绘一个复杂的枝节纵横的故事，他再没有余力去认真探讨，哪怕一个问题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长真的不够，这么纠缠不清的故事，也只能讲成这样了。
然而观影过程是享受的。坂本龙一的配乐简直可以说臻于化境，很容易就控制了你的情绪。清新的色调和柔绵的风格会包裹着你的整个观影过程。你甚至感觉自己能够触摸到角色的内心，感受他们的彷徨、无力和故作坚强。这些情绪也很容易就会影响到你，遗憾的是妻木夫聪线的情感爆发比其他两条线早了很多，没有形成一次大的积累后的爆发。
煽情吗？我觉得不。因为这些情绪最终都是真实的。
评分：8/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