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与象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今天,我翻开报纸,看到了那个人的消息,那个对我来说曾经最好的朋友,死了。
他死在了离家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街头械斗,身中数刀,当场死亡。
如今,我还留在家乡,每天上班路过我们一起待过的学校,我总能想起他。
那是九十年代的事了,我还在上初中,我和邻居小亮分在了一个班。我们两小学是一个学校的,但不是一个班,虽然他是我的邻居,但我的家人从不让我跟他接触,因为他爸是镇上唯一的小偷。上小学的时候,我和他有过矛盾。我小学那会学校里设施很简陋,学校没有专业的乒乓球台,都是水泥台子,中间没有网,都是拿砖头一摆。那时候大家没什么课外活动,大家都喜欢打乒乓球,当大家为了抢乒乓球台的使用权时,那砖头就不是网子,就可以拿起来作为恐吓对方的工具。我跟小亮为了抢乒乓球台还真动过手,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把砖头拍在我脑门上。
上了初中以后,我俩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觉得主要原因是我俩都很孤僻。但是孤僻的原因不一样,我从小就特想符合父母的期望,但我父母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很多时候他们说的人生经验,在我看来都是粗俗的简陋的愚昧的,虽然他们目的是好的,但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和他们交流。当然我不光是对父母的教导抵触,我同样抵触老师,我记得我的老师说过,“如果老师讲课时失误讲错了什么内容,你们一定不要立即指出来,要等下课了再和老师讨论,一方面尊重老师,另一方面不耽误课堂进度。”但我总是喜欢在课堂上指出老师的错误,这让老师很难堪。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原则,但我就是不愿意向老师和家长妥协。长此以往,老师就公开表示了对我的厌恶,在课堂上说,像某些同学这样的性格,以后走入社会会吃大亏,领导或者老板都不会喜欢这种人,哪怕他成绩再好,再聪明,到了社会还是无法立足。
小亮的问题可能比我还要严重,他非常没有规矩,非常野,非常不懂得什么事纪律,他跟我说,他这是在坚守自己的原则。对他来说,这是世界并不是纷繁复杂的,很多问题,不是对的就是错的,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你把我当朋友我就为你出头,你占了我的便宜我就把吃的亏找回来。
那时候,其他同学家里都有闭路电视,我没有,我家电视就能看中央一台,小亮家连电视都没有。别的同学都在看一个电视剧,我们是看不到的,所以我们没有谈资,放学了以后,我们就只能去踢足球。小亮踢前锋,我踢后卫,我俩配合的非常默契。因为有了共同的爱好,我和小亮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初中成绩好,主要是因为我那会记忆力惊人,我能把老师讲的所有公式都记下来,文言文我读几遍就能背诵,甚至我身边发生的很多琐事我都能记很长时间。我告诉小亮,我记得我很小时候发生的事,我记得隔壁小卖铺丁阿姨浑身冒着火自燃了;我记得修车铺的老张拿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的全是钱还有一把塑料袋裹着的刀;我记得音像店的朱三曾经脱了我的裤子要看我的小鸡鸡。我跟大人们说,他们都说我是在做梦,或者说我看书看傻了。小亮一直觉得我说的是实话,而且觉得我有文学天赋,他说我以后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把我们看到的写出来,把那些大人们看不到的真相写出来,世界上这么多人,总会有人相信你。
小亮说,他可能读完初中就不再继续读了。我想劝他继续读书。小亮说,他不适合这种环境,他更向往着广阔天地的大有作为。
事实上,作为小偷的儿子,人们也更期待他成为一名小偷。都没人调查一下班费是谁偷的,他们就说是小亮偷的。
我问小亮,那是你偷的吗?
小亮说,当然是我。但我偷班主任的钱只是因为我讨厌她,想看她火急火燎的样子。事后我就后悔了,我主动把钱还给了班主任,然而她却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条新裙子。
初三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年级临时准备了一场考试,我们对这次毫无征兆的考试都觉得莫名奇妙。可能是我不知道,当时教育局下了一个批文,说这次考试的第一名可以保送去新加坡国立大学附属高中,而且三年学费全免,之后可以留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深造。
对于我们这种小镇都没出过的孩子来说,出国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想都不敢想外国能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可那次,我就是阴差阳错的考了个年级第一,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完全是毫无心理准备,不知所措。小亮激动的搂着我的脖子讲,以后我这个哥们可要牛逼了。
过了好久,终于有一天发榜了,我变成了第二,第一是另一个同学。
我当时就了然了,我们只是在陪别人演戏,真正的主角根本不是我,剧本早都是写好了的,大多数群众演员就走个过场,而我幸运点的,露个脸,结果还被后期剪辑掉了,大致也就是这样。
但小亮当时就不愿意了,非要拉着我去校长办公室理论。我作为一个当事人都说这事就算了吧,小亮就是不能接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就是要替我讨个说法。第二天一大早,全校都炸锅了,校长办公室门口,墙上、门上、地上,全是用油漆写的字。有“我坚决反对某某某去新加坡,去新加坡的应该是某某”,“某某才是年纪第一,某某某弄虚作假”,“请校长还某某一个公道”。
这事一出,我和小亮就被教导主任叫去了。小亮说,这事就他一个人干的,没受任何人指使,而且也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决定的。所以这事也就小亮一个人扛下来了。
当时校领导是要把他开除,但又怕事情闹大,就让小亮继续留在学校,由班主任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动向,防止他再捅什么篓子。那些原本就疏远他的同学们,也跟他彻底划清界限。初三的后面一段时间,小亮就坐在堆放笤帚拖把的地方,单独一个位。
这事之后,我本来想安慰小亮。小亮说,他无所谓的,等他爸过年从昆山回来,他就跟着一起出去打工了。他问我,就没有觉得这件事特憋屈,憋的都喘不过气的感觉么?我说,那有啥,这原本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只是刚好要砸到你时,被风一吹,吹到别人头上了。
后来,他初三下学期就没再来过学校。那时候,我们都在忙着升学考试,他走的也匆匆忙忙,谁也没顾上跟谁打个招呼。中考我考入了全市最好的高中,那年暑假他特意赶回来,他在外面待了半年,他表现的很有江湖经验似的,带我去市里的小饭店吃了饭,带我去火车站去看火车。他说他就是坐火车回来的,他以后还要坐火车去更多地方。我在那一刻觉得他浑身散发着江湖中人的气场,我觉得他将来一定能干一番事业,一定很牛逼。
2000年千禧年的时候,我们镇小卖铺的丁阿姨在失踪了6年后,修车铺的老张家被一群警察围住,那时我家已经装上了有线电视,电视上报道,我市破获一起重大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张某数年间在各地流窜作案,杀人抢劫,先后共有五人遇难,损失金额上百万。那年,音响店的朱三,因为猥亵女童也被警察带走。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我顺利的考上了大学,顺利的找到了工作,家里也从镇子搬到了市区。我每天为了生活奔波,早已和小亮失去联系。我还记得那年暑假的十字路口,我和小亮互相告别,每走一步,似乎每个人的一生都改变了方向。
就在昨天晚上,昆山,小亮开着他的宝马车,在一个转弯的路口,并压白线逼停了一辆电动车,小亮看到了车窗外的人格外眼熟,那是从前我们小镇音像店的老板朱三,小亮从车上下来拿出刀对朱三进行挥打,刀不慎掉落,朱三捡起刀反向小亮砍去。小亮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我想起小亮曾经执拗的原则,他总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可是在我看来,现实世界根本没有是非和白,我们的世界看起来在平稳的运转,但个体认识世界是不同的,每个人赋予正义的理念不一样,每个人都像是盲人在摸象,把自己认知的世界当成是正义的,然后用这冠冕堂皇的正义去抹平自己对这世界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