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
红颜。
鹞姬死时年二十九岁,穿着她最喜欢的乌纱罗裙饮下那一杯毒酒。
她高高抬起下巴,两只纤细的腕支撑着一双素手擎起琉璃盏。
高高地,举起来……
她凝视着对面早已让自己背叛的夫君,红唇微启。声如银环碰撞,叮叮咚咚格外悦耳,闻者无不叹息这把好嗓子自此便将烟消云散。
“殿下,鹞姬未尽王后之责,实在有伤百姓之心。今日,为表妾身悔过之意,愿以身殉法自尽于堂前,以儆众妃效尤。”
齐怀王侧撑着脸,慵懒地靠在王座上,眼神格外阴鸷。
她是奸细。
大名鼎鼎的齐怀王,一代枭雄。阴算阳谋踏着累累白骨站在巅峰上,却不知自己五年来的枕边人是敌国奸细。
其实知道鹞姬身份的人除了病死就是老死,久的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温柔桀骜的一面而心甘情愿坠入爱情的深渊。
鹞姬来齐十五年后,她照例去水牢巡视,蛊惑游说那些牙咬得死紧的家伙。一只手穿过铁栏从黑暗里伸出来,扯住鹞姬裙摆。
她以为是有人被说动,转身一看愣在了那里。
面目苍老干皱如盘虬错节的树根,老人嘶哑地喊了一声:“鹞姬……鹞儿。”
最后一声很低,只有鹞姬自己听见。
她沉默良久屏退左右侍从,和里头的人面面相觑。
“王叔。”
“鹞儿,王兄驾鹤西去正赶上齐魏两国交锋,为了暂时保住国土,先王后将你送来了齐国作暗子,望有朝一日复国。”
她低声道:“先王后只是将鹞儿当作棋子罢了,母亲还在世时便糟先王后百般折磨,父王西去后变本加厉,母亲辞世更是令鹞儿远赴他国,甚至不许再见母亲最后一面……”
“鹞儿,”他挣扎着站起来,打断她的低语:“王叔知道你过得十分辛苦,因此先王后西去后并未要你做过任何为难,鹞儿,可是毕竟你还是我们魏国王室血脉。”
魏毅是魏襄王第三个弟弟,一母同胞,格外喜爱聪慧大方的鹞,虽无法使鹞的母亲沁水夫人完全避开先王后的魔掌,却对魏鹞百般维护,令其多次逃过先王后毒手。魏鹞知恩图报,是魏毅说服了她前往齐国做卧底。
魏鹞指节攥得泛白,她道:“王叔,您准备一下,后日,子夜时分我送您出这暗无天日的老房。离开齐国,隐姓埋名过好余下的日子吧。”
“鹞儿,王叔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此番是要提醒你莫忘国仇,你要复兴魏国……复兴!”他激动起来,重重咳嗽了两声。
潮湿的地面已浸透魏鹞鞋袜。
“王上待我极好,”魏鹞垂头道,“我不会恩将仇报,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王叔你送死。”
买通狱卒强行送走魏毅,魏鹞转头就把此番谋划向齐怀王和盘托出,没漏下一丝一毫细节。
齐怀王捏住她的下巴:“寡人不会因此而对你网开一面,你应该知道。鹞,是你负了寡人。”
魏鹞轻轻挣开他的手,匍匐在其脚下:“罪妇明白,且愿依照大齐律法接受惩处。”
齐堰没有犹豫,当下就赐了她毒酒令其自行了断。
魏鹞也没有犹豫,讲完遗言便一饮而尽,不多时毒性发作死在了他的脚下。
齐堰面无表情,一直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两旁侍卫面面相觑,确认眼神后准备将先王后遗体抬下去,刚刚靠近就听见王上一声低吼,吓得慌忙远离。
“滚开!”他失态了。
“是!是……”
“你们……都下去吧。”
让寡人……让我静一静。
“臣等告退。”一众臣子也未敢多言,纷纷行礼退出大殿。
只有上卿徐彦立在原地,等人都离开后拱手道:“王上,鹞姬尸首当如何处置?”
齐堰合眼静坐,半晌道:“……待寡人辞世后与之合葬。”
“记住,不许第三个人知道。”
“臣明白。”
二十二年后,不再年轻的齐怀王凝视着魏鹞穿戴整齐的遗骨,缓缓走过去,躺在她身边。
“退下吧,”他言:“寡人累了,要歇息。”
“是。”
徐彦一如二十二年前一样未多说过一句话,他拿着齐堰的手谕离开了王陵,昭告天下齐怀王驾崩,命人封死了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