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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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天气闷热得很,天低低的,云黑黑的,一副要下雨的架势。
当比金年手臂还要粗一点的青冈木柴重重地抽在金年后腰上的时候,金年感到一阵钻心的辣痛从左后腰一直延伸到右背,他往前挺了一下身然后顺势往前跨了几步,那是他时常挨揍后总结出的经验:在棍棒落身前的一瞬间,只要能瞅准时机变换身形,就能化掉一部分被打的力道,这样既能让阿爸因为打了他而消消气,自己也不至于真的被打伤。
金年记得上次他挨打好像还是前两个星期的事。刚放暑假,金年就和村里的小伙伴偷偷下河游泳,后来不知道阿爸怎么就知道了,一回家就气冲冲地踹了他几脚,还死力地揪了他的耳朵,朝着它们吼叫着说三婶婆二闺女家的阿松就是淹死在村旁那条河里的。
阿松死的时候比你还大一岁,捞上来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唉。阿婆一边护住金年不让儿子再打金年,然后一边苦口婆心地说。
说!下次还去不去了?阿爸用一贯的高音调吼着。
金年揉着发红的耳朵对于阿爸的吼叫快要习以为常了。
阿爸在隔壁村的沙场帮人装卸沙子,白天都不在家,有时候忙起来还会跟车到隔壁县卸沙子,每天回到家基本都是半夜了。就算两人碰巧能碰上面,阿爸不是吼他成绩差就是骂他不懂事,一天到晚只懂得往外跑。金年其实很想顶嘴说只要你不在我就去,但是他还是有点不敢,可能是因为他个子矮的关系,他才高到阿爸的喉咙,每次阿爸说话,他都要稍微抬点头才能看阿爸的脸。最后还是阿婆出面递了“梯子”,他才生硬地答应着说以后不会再去了。说完这话时金年还斜瞟了一下摆在堂屋正中间桌子上的那个会扭头但是外框已经生了锈的电风扇,那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电风扇,刚入夏的时候它就时不时地罢工,前两天才正式地彻底不转了。没办法,家里不透风,实在太热了,再加上阿兵一再保证那个地方很浅,水也不急,他才跟着去的。
说起阿兵,就是那个喊金年一起下河游泳的人,他比金年大3岁,金年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只知道阿兵住在村头那个半塌不塌的破屋子里,里面黑漆漆的,白天路过的时候甚至都看不清里面有啥。
那家穷得连老鼠都懒得在里面做窝。这是阿婆的原话。
阿兵家确实很穷,金年见过村里最穷的金花家的堂屋梁上至少还吊有一条黑黑又细长的腊肉,但是阿兵的家连梁都没有。金年没有向阿兵打听过他的身世,只是隐约听村里人提起过,说他阿妈是他阿爷是从隔壁镇买来的傻子,刚生下他没多久就在一个雨夜跑出家,再找到人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是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捞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他阿爸在他3岁的时候出意外被高压电电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一个瘸腿的爷爷。这么些年,爷孙俩一直靠低保和村里人接济过活,只是阿兵的阿爷去年也死了,阿兵不但失去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低保。
后来阿兵知道了金年因为私自下河被他阿爸打的这事,于是就找个了金年阿爸不在家的晚上东(做东,即请客)他到村口的烧烤摊吃了顿烧烤,他还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点了瓶啤酒,说一来是慰问他这个伤员,二是以后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找他。有事我罩你,这是阿兵的原话。那天也是金年第一次喝啤酒,当琥珀色的液体被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白色的泡沫一点点地升高、直至溢出杯口时,金年觉得此刻他的心也满的。啤酒下肚,凉意从喉间滑落到肚肠里,奇怪的味道让金年皱了皱眉。阿兵说这些都是马尿,喝着喝着就习惯了,于是金年也学着阿兵的样,端起杯说那就把马尿都干了。两人大笑。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没人管真好。笑过之后,金年头一次向阿兵吐露了心声。金年在潜意识里觉得现在他们是一伙的,虽然他被打了,但是他并没有供出阿兵来,尽管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金年以前见过村里的叔伯们包括他阿爸在酒桌上喝了酒,就会相互勾肩搭背然后称兄道弟,还会说些肝胆相照或者两肋插刀的话。在他看来,他和阿松的感情和这些叔伯一样,甚至更深,如何一起喝过酒的就是兄弟,那他和阿兵当然也算。
阿兵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脸金年没能读懂的表情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
金年接着问你在县城哪里打工,能不能也介绍我去?他还告诉阿兵,他不想读什么初中,那些课本他一看就打瞌睡,他已经十四岁了,想早点出来打工。反正以他现在的块头,说十六了也有人信。
阿兵说他考虑一下再给他答复。
只是金年的运气不好,昨天下午阿兵才给了金年答复说愿意带着他,并且今天早上还真带着他去了县城说一起找零活干,晚上阿爸的棍棒就已经上了他的身。
当这第二棍落下来的时候,金年明显地感觉到它并不像以前挨打的那样比第一下要轻,反而更重了,火辣又清晰的疼痛感从一条变成了两条。阿爸此时已经暂时停止了叫骂,金年猜想也许是他骂累了,这会儿想用打来替一下嘴。可实际情况是金年爸看着金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又不愿辩解的样子,像是默认了自己做的错事,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阿爸的行为在金年看来有些懵,不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气还没消?他不敢看阿爸那恨恨的眼神,让他想起了阿妈。阿妈好像就是这么被阿爸打跑的。说实话,阿妈长什么样子金年已经记不得了,阿婆也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过她,久而久之,金年从心底里也接受了自己没有妈的事实。
“从小不学好,长大进班房!今天不把你腿打断,我就不是你阿爸!”阿爸又唾沫横飞地骂了一句,金年看见了阿爸嘴里参差不齐的黄牙。
屋外,大雨终于下了起来,噼里叭啦的激起了院里地上的尘土,刹时,裹挟着土腥味的雨水迅速盖住了刚想起势的尘土。阿爸骂人的声音要比外面的雨声大很多,金年扭头就往外头跑,他想着如果跑到雨里,是不是阿爸就不会追了。可惜他低估了阿爸的怒火,雨势是很大,阿爸的怒火更旺,父子俩在泥泞的院子里上演着你打我跑的“戏码”,接着是第三棍、第四棍……金年突然意识到,阿爸这次打他,是来真的!
当阿婆踉跄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的时候,金年一度认为自己得救了,但是这次他错了,阿婆只是担心地站在门里看着他挨打,有好几次她伸出了手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前护住他。
“先把事情解决了再打也不迟!”阿婆终于开了口,在父子俩的衣服全湿透之后。金年爸住了手,把手里的青冈柴扔在雨里,柴木上沾的点点的血渍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像是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金年则被阿爸一把揪着衣领拎进了屋。
问
“这个手机是哪来的?”阿爸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然后甩了甩,沉沉的声音里怒意未消。
雨水一滴滴地汇集到金年的衣角和裤腿处,再一滴一滴地滴下来,然后迅速被屋里的泥地吸收了,形成了两滩暗色的圈,金年爸两脚处也一样。不一会儿,四个暗圈渐渐融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大块湿地。阿婆从里屋拿出一件破旧的衣服想递给金年让他擦擦,被金年爸扯过来,“阿妈,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这个仔这次不管是不行了!”
金年阿婆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说!这个手机到底是哪里来的?”
金年一看救星走了,又看了一眼桌子上那个老电扇旁边刚被开了机的手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会送你这种手机?!你自己过来看!!”阿爸关节突出的中指和食指用力地敲打着桌面,随之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像极了班主任在每次考试时间快到时敲讲台提醒大家的声音。这声音让金年觉得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他怯怯地上前拿起了手机,只见屏幕上不是常见的手机界面,而是一个发暗的屏幕,屏幕上还显示有一段文字:“本人手机在7月29日早上在城南菜市附近不慎丢失,这部手机是新州镇警务人员手机,手机里面有内部隐私文件,如有泄露必将追究法律责任,手机定位于者保同禄半保屯,请你将手机上交于者保当地派出所,自愿上交属于捡到遗失物且归还,不会追究责任。联系电话:18112341234。”
看到这里,金年背后冒起了一股冷汗,他开始后悔接受阿兵所谓的送他的这部手机了,这哪是手机啊,这分明是刚从熄火的火坑里扒出来的烫手的红薯!
骗
今天一早,金年听见阿爸出门的声音后,也翻身下了床,去到和阿兵约好的地方,然后跟着他坐着那辆旧旧的限乘8人的小巴车到了县城。
车费一人3块钱。金年昨天则从阿婆那要了20块钱,说是要,倒不如说是骗来得准确一点。金年知道阿婆把菜园边那些嫩嫩的枸杞叶摘了用干稻草捆成整齐的好几大把,还有家里那一大筐少说也有4、50个的土鸡蛋,这些东西阿婆在上个街天都卖得了些钱,所以当阿兵昨天问他有没有钱坐车时他点了点头。他骗阿婆说他要和同学去县城买书。什么书乡里没有啊?阿婆一边从缝在里衣里的小布袋里掏钱一边问金年。是——复习资料,乡里的卖完了。金年撒了个谎,而阿婆也没有怀疑。金年盘算着晚上回家之前随便在哪个小卖部买个练习本什么的糊弄一下阿婆就行了。当那张五成新都不到但却被折得边角对齐的20元钱被递到了金年的手里时,金年想着,等我找到了工作,第一件事就是给阿婆买个新的电风扇。
谁知到了县城,阿兵没有带他去他说的打工的地方,而是径直去了城南的菜市场。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金年问阿兵。这菜市闹哄哄的,虽然卖菜、卖肉和卖土特产的都有固定的划分好的摊位和区域,但是一到街天(集日),道路两旁都被乡下来的想在街天把自家东西卖个好价钱的农民占满了,那些人有的天不亮就来占位置,除了人,那些待售的货物、三轮车、公交小巴、摩托车、电动车,还有行人,全都堵在全长不到2公里的菜市场外围。
金年对县城的这个菜市场并不陌生,去年过年前最后一个街天他还跟着阿婆来卖过自家做的腊肉和种的小米。他还记得买腊肉的是一个穿着旗袍、看起来退了休的有钱女人。她一手拎着两只被捆住脚杆的土鸡,一手拎着个黑塑料袋,那袋子一动一动的,金年猜测那是一条刚杀不久的鱼。旗袍女还烫了个短短的卷发,皮肤白皙,脖子上戴着金项链,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她说阿婆做的腊肉前年她就买过,又香又好吃,家里人都很喜欢,今年又碰上阿婆来卖腊肉,这回打算所有的腊肉都包了。阿婆听完眼睛都笑眯了,熟练地把早已切成长条并用绳子穿好的腊肉一一过秤,金年则充当称职的副手,把称好的腊肉都装到塑料袋里。在阿婆算钱的当口,金年还成功地把他辛辛苦苦从家里背来的15斤小米都推销给了旗袍女。这小米绝对出米油,又香又糯,都是自家种的,没得化肥和农药,阿婆数完钱笑着对旗袍女说。没想到旗袍女又二话不说全都要了。这下阿婆的眼睛更眯了。最后还是金年帮着旗袍女把小米、腊肉一起搬上她刚叫的三轮摩的上。
莫非是阿兵是觉得街天逛菜市的人多,想找个有钱人把村子里那些自家种的农货都卖了,就像那个旗袍女一样?没准这真是个路子。金年心想。
“今天是街天,人多老板多,机会就多。”阿兵开始左顾右盼起来,金年看着阿兵,还以为他在找人。
阿兵的确是在找人,但不是金年以为的那种。确切地说,阿兵盯上了一个刚从肉铺里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大袋肉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在肉铺里的时候阿兵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确切地说是没离开过那个男人随手插在屁股后头的那部手机。
跟紧他,阿兵小声地吩咐着,然后用嘴努了努那男人的方位,金年点了点头,身体莫名兴奋起来,他开始在肚子里打着草稿,想着怎么把家里阿婆和村里三婶婆她们种的那些不好看却很好吃的小米、苞谷、红小豆什么的推销出去。
金年和阿兵跟着那个男人跟了几分钟,最后来到一个被很多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卖鼠药的地摊前,看那男人探着头从外围的人群往里张望,金年的耳朵还沉浸在“老鼠多,老鼠坏,想要老鼠死得快,一包不算多,三包五包见效快……”这让他发笑的循环播放的鼠药广告里,突然阿兵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说帮我看着点,然后在金年惊讶不已的眼神中,他趁那个男人一不留神之际,从他的屁股后兜里偷走了手机,然后熟练地插到自己的裤兜里。
快走!阿兵拉着金年离开现场的时候,金年甚至还没回过神来。你这是——金年张了半天的嘴最终还是没说出那个“偷”字来,他不敢相信自己把他当成兄弟的阿兵居然会做这种事!
阿兵刻意回避了金年利箭般的眼神,拽着他往县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去了。
送
还不说实话?看老子不打死你!金年爸话音还没落,脚却已经抬起,几大脚过后,金年被踹倒在地。莫打了,要打坏啰!阿婆听到动静从里屋冲了出来。阿妈你莫要管,这个仔不但学会扯谎,还会偷东西了,今天我不教训他,以后也是要让人教训的,金年爸气呼呼地说着。快说话啊!阿婆着急地朝金年喊道。我没有说谎,真的是我朋友送的,不过这个手机是——他从县城菜市那里偷的。金年终于说出了实情,心里顿时一松,但随即又一紧,他生怕阿爸追问他的朋友是哪个,他真的不想反阿兵的名字供出来,要是那样的话,他就是个叛徒,背叛了他们兄弟情的叛徒。
离开了菜市喧嚣的环境,没想到金年又被阿兵带到了一个被大喇叭的声音包围的地方,这里长长的一排数十间商铺,有十来家都是卖手机的,剩下的十余家大部分都是是修手机和回收手机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手机店里装修都差不多,半人高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各种品牌的手机,里面明亮、宽敞又凉快。这可以比家里凉快多了,金年想。你就在这等我,不要走开,阿兵吩咐金年在一家门脸不大的手机维修店门口等他,金年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离开,他看见阿兵进了店后等四下无人时才从口袋里把那部手机拿出来。
金年下意识地不想听清楚他们的谈话,于是往店门口的台阶下下了几级,他看了看天,没有一丝风,有点热,他又转回头看看阿兵,只看见他好像在低声下气地求着柜台里的人,因为他看见那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是阿兵还是不肯罢休似的说着什么,最后阿兵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那个人的脸色才好看一点。金年又转过头,在他看了三回天上的厚厚又发乌的流云以后,空气里开始有风在流动,这时阿兵也才从维修店里出来。喏,送你了,阿兵说。我不要,金年说。你不是说过你阿爸的手机屏幕碎了,信号也不好吗?阿兵打出了感情牌。但是这个手机——金年想说它来路不正,但一时又想不起这个成语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把“偷”这个字说出口。我们是在帮他,阿兵说。什么?金年没听明白。像那个男人这样的马大哈多了,只有丢了一次手机,下次才不会丢东西,所以我们是在帮他,这个手机也是他粗心大意的代价,也是我们帮助他应得的。阿兵的道理很冠冕堂皇,在金年听来,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是金年自己也说不上来。拿着吧,阿兵说完硬把那部手机塞到了金年的裤袋里。金年想拒绝,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一边是兄弟的好意和阿爸的旧手机,另一边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最后,那手机还是结结实实地躺在了金年的口袋里。
在回村的小巴上,金年都不敢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看,甚至都不敢去摸一下,哪怕这个宽宽的手机硌得他的大腿有点难受,他光顾着想回家以后怎么处理这部手机才好,当然也就没有听到阿兵对他说的,下次再去县城的时候,我喊你。
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金年和阿兵在村头分的手,分手时,阿兵好像想嘱咐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金年回到家,阿婆没留意到他的失魂落魄,一边“啰啰啰”地喂着猪一边问他午饭吃了没有。吃过了,金年低着头快步进了里屋,他伸头看了看阿婆确实还在外面,这才谨慎地把手机掏出来。
金年仔细地端详着这部比他的巴掌还大的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藏还是该送,他的直觉是先藏起来,因为要送给阿爸的话,他还没有想好借口,况且这东西不是正当来的,还是找个机会还给阿兵的好。主意打定,金年又犯了愁,要藏的话,家里实在没有地方,阿婆每天都会来帮他收拾床铺,所以席子底下和枕头底下肯定是不行的,衣柜呢?金年马上又否定了这个选项,现在是热天,天天冲凉,阿婆每天都会帮他拿换洗的衣服,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被发现了。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实在不行——就藏在晾腊肉的梁上!金年正准备为自己的足智多谋拍手叫好的时候,阿婆说她要去菜地砍几包苞谷晚上炒腊肉吃,金年光顾着高兴自己正好有机会去藏手机,而没有听清阿婆说的“腊肉”二字,他快快地答应着说你去吧,我要睡一下,不用管我。阿婆回说好,你睡吧。之后金年听见了阿婆离开的脚步声和大门关上的声音。
确定阿婆走了,金年才离开自己的卧室去到了伙房,他找了条高一点的板凳,小心地踩在上面,高度刚刚好,他一伸手就能把手机放在吊腊肉的那条早已被火烟熏得黑麻麻的梁上,然后又回自己的屋睡觉去了。这一觉金年睡得不怎么踏实,他梦见自己和阿兵下河去捉鱼,他在水里摸了半天,终于摸上来一条足有3斤重的罗非。你看这罗非,大吧!金年一边朝阿兵喊着一边把手里的鱼伸出去给他看,没想到那鱼一个打挺挣脱了金年的钳制,金年刚想伸手去接,那鱼竟然一个回身,张大了嘴把金年整个头都吞了进去!金年被吓醒了,醒来时就看见阿爸站在他的床头,手里面拿着的正是那部他刚刚藏在梁上但是亮着屏的手机!
那种来自于阿爸死亡凝视的压迫感比考试作弊时被监考老师逮个正着更甚,特别是当他看到阿手里的那根金冈柴时,金年的脑袋里只闪过两个字:“完蛋了!”金年忘记了,今天是29号,是阿爸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每次发了工资,阿爸都会提前回家。
还
金年不知道阿爸是怎么发现手机的,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他只想着这事怎么能快点结束。
“真的不是你偷的?”阿爸问。
“不是。”金年笃定地回答道。
“那偷的人为什么自己不用,也不卖掉,要送给你,你想过没有?”阿爸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怒意十足。
金年摇摇头,阿婆把金年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金年见阿爸叹了口气,然后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手机,照着那被偷的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打了过去……
“喂,你好,我儿子今天在县城城南菜市捡到一部手机……”
“……”
“是黑色的,s牌的,对对,左上角有个磕碰的痕迹——”
“……”
“同志,他才小学毕业,不懂事,交了坏朋友,请你们一定要查清楚——”
“……”
“好的好的,我们等一下马上就送到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金年明显感到阿爸松了口气,当然,他也一样,让他感到轻松的是,派出所的警员没有追问偷手机的人是谁,阿爸也没有问,这让他如释重负,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阿爸知道那人是谁。
“9月1号我送你去西关中学报到。”回家的路上阿爸没由来的说了一句。金年没有说话,他知道他刚犯的错导致了他从现在到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话语权。虽然他真的不想继续上学,虽然他知道阿爸也知道他不想继续上学,但是这次两人都默契十足地谁也没有开口再提这个话题。
离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养在猪圈里的猪好像都没怎么长,只是没那么粉嬾了,但早晚的温差却已经被拉得挺大。中间阿兵有来找金年,当然是在金年阿爸不在家的时候,他说是要喊他一起去县城找工做,但是金年都拒绝了。为什么?阿兵问。你走吧,手机我阿爸已经交到派出所了,还有——我爸现在每天都回家。后来阿兵再也没来找过金年。金年永远都忘不了那晚在派出所那个警员跟他们说的话:现在的手机都有定位功能,哪怕丢了,只要一开机,就能把手机的位置发到指定的号码上。
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里,阿爸每天晚上不到7点就回家了,有时候中午还跑回来吃午饭,金年知道,这是阿爸在盯着他,为了盯他,阿爸连装卸沙子时放在肩背上防磨的皮子都拿回来了。那块皮子还是金年爷爷年轻的时候上山打的果子狸的皮,金年小时候淘气,用剪刀把那块原本完整的皮子剪出了一个三角形,阿爸不舍得丢掉,后来用有缺失的那部分做成了一块垫肩,专门用来背沙。
更气人的是,阿爸也只是提前回家,既不打他,也不骂他,他每天回来了就帮着阿婆砍砍猪菜喂喂猪,或者下地把剩余的农活干完。阿爸的这种行为让金年感觉很不好,像在看囚犯,但是他又不敢吭声,只能忍气吞声地数着日子,有时候金年甚至希望9月1日早些到来,这样他就不用再忍受阿爸无言的看守了。
当左下角写着“宜出门”的8月31号的日历被阿婆从墙上撕下,显现出9月1日那一页时,金年才发现那本黄历已经变得那么薄了,他撇撇嘴无奈地扛着阿婆帮他打包好的被褥和卷好的凉席,悻悻地跟在阿爸后面。
当再次坐在那辆旧旧的限乘8人的小巴车上时,金年故意选了一个靠前的旁边有人的座位坐下,阿爸先是给那个胖胖的售票员付了6块钱的车费,随后才跟在金年的身后上车。行李放好,金年透过前排座椅的缝隙看见阿爸正在付钱,那是一张十元面值的钞票,皱皱又脏脏的,不像阿婆的钱,虽然不是新钱,但是很干净。对了,上次的钱还没有花完!想到这里,金年的心情不自觉地好了一点,他想着到了学校,阿爸就走了,这些钱他想怎么花怎么花!
小巴车一颠一颠地绕过盘山路,小村庄也一点一点地被抛在金年的视线外。金年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坐这趟车去县城了,但是他隐约感觉到,这次是离家最远的一次。
车到站,所有人都下了车,金年倔强地不让阿爸帮他拿行李,他一抡,薄薄的铺盖卷就这么轻松地抡上了肩,阿爸也不说话,走在前面带路。
新学校终于近在眼前了,那是县城里唯一的一所私立中学,大门口立着四根石柱,中间两根大,旁边两根小,上面都雕着龙和云,很气派。比小学的校门气派多了。有很多像他一样新入学的学生,他们有的是父母一起来送着入学的,有的则是连阿爷和阿婆也一起来的。这些人拎着大包小包,大桶小盆,这些行李五颜六色的,如果不看表情光看东西,他们不像是来上学,反而像是逃难的。金年很不理解,这个世界上难道就只有读书一条路吗?
“快跟上!”阿爸在前面喊道。
金年终于回过神来并跟了上去。他不在意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的心思早飞到刚才路过的校门口那两边卖零食、玩具或者文具的店铺里去了。那些小店都不大,但是居然有七八间,这些个店铺的数量还是让金年吃了一惊,最让金年好奇的是那个离校口得有300来米远但正在装修的店铺,门口堆了好几堆碎石和沙子,还有一些两孔和四孔的水泥砖,有几个工人正往里面搬着钢筋。刚才和阿爸路过的时候他偷偷朝里望了一下,里面时不时发出电焊的光亮和手钻钻墙的刺耳声。金年抬头看了一下它的招牌:开心网吧。
睹
一个星期后,金年已经和同宿舍的六个同学中的三个混得很熟了,他们和他一样,都是不想读书但是被家里人逼着来的。睡门边下铺的阿发家里是做生意的,平时爱东大家吃零食,他数学很好,特别是账算得快,每次请客他都是第一个算出总共要花多少钱的人,这个算帐的速度甚至比小卖部里的老板还要快,可惜他的语文不好,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阿发的上铺是林霖,林霖下面有个不到1岁的弟弟,他爸妈顾不上他才把他送到这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的寄宿学校的;而染了一头黄发的老莫最为神秘,他睡在最里面那个空了下铺的上铺,空铺放着大家的行李和杂物。让金年记住他的是,那个床位是老莫自己挑的。没有人知道老莫家里是什么情况,他不说,有人问了他也不说,大家只知道他好像什么都懂,消息又灵通,比如说,他知道校门边上的那家开心网吧要开张了。
不可能那么快吧,我听说那个网吧是两层的,最快也要装一个月才能开张。这话是阿发说的。
金年什么也不懂,现下只有听的份,但是他觉得见多识广的阿发说得有道理。
那个老板是我表叔的朋友开的,我表叔说他朋友早就把二楼先装好了,就等着学校开学,林霖说。
听到这里,金年的拇指偷偷地在口袋里来回摩挲着那一张十元、一张五元和一张两元的一共十七元钱,那是上次从阿婆那里骗来之后还剩下的,他一直没有机会花出去。上小学的时候金年就听班里的同学提过网吧多么多么好玩,电脑游戏是多么多么刺激,这回他总算也有机会去见识一把了!
那还等什么,今晚翻出去啊!这回是老莫说的,别看才开学一星期,他对学校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不但如此,他还知道哪里有小路,小路通向哪,门卫室的大爷几点犯困……有了这些辅助信息,众人对老莫的提议一拍即合。
等到晚上9点半熄灯铃一过,全校宿舍的灯光整齐地一下全灭了,半个小时后,四个少年先后来到了位于学校东南角的食堂。就在那儿,挨着食堂门口洗碗池那边,草从后面,那里有一条排污沟,顺着这条排污沟一直走就能出到大路上,老莫兴奋地说道。
“我来打头阵。”金年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次“网吧出游事件”里似乎没起到过什么作用,所以他才想充当一下先锋,找找存在感。
好。其余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校外的街道上静悄悄的,跟白天的车水马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学校周边的住户也逐渐熄了灯,周围一片暗。
“嘘!好像前面有声音。”是耳尖的林霖。
“先不要怕。喂,老莫,这条路通到哪?”阿发压低了声音问。
“就通到开心网吧旁边啊!”老莫也听了听然后说道,“没事,这应该是装修工人干活的声音,放心吧,我都打听过了。”
就在众人放下心来准备继续前进的时候,金年却停止了脚步。
“咦,金年,你怎么不走了?”
高高的路灯投射下来的昏黄的灯光就照在离几个少年不到3米的地方,初秋里半人高且仍然茂密的灌木丛的叶子刚好挡住了几个人的身形。透过那些小圆的叶子,顺着亮,金年看见一个男人正佝偻着身体用一块东西从头到脚地拍打着头发上、肩上、胳膊上、甚至是小腿肚子裤子上的灰。那些被大力扫起的厚厚的灰就这么升腾而起,又忽地散落开来,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散到了空气里。虽然那人戴着口罩,但还是有些漏网之鱼被他吸进了口鼻,引起了好一阵咳嗽。等身上的灰都扫得差不多了,他才将那块东西摊开来搭在右肩上,然后慢慢地退着靠近那辆卸了小一半的装沙的卡车车尾,车上的人则吃力地拎着满装着沙子的袋子的两角,一步一挪地朝那人的肩头靠过去。
卡车的尾灯明晃晃地亮着,照亮了那人的身形,在车尾处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忽然“呼”地一声,沙袋应声落下,就在沉重的沙袋和男人的肩膀接触的那一瞬间,那人的身形也顺势矮了矮,几秒之后,他才立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往网吧的方向走去。
金年始终没有看清楚那人的灰头土脸下的长相,但是他的鼻子酸酸的,眼睛胀胀的,因为他认出了那块被他剪缺了一块的皮子……
网图侵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