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奇思妙想

公无渡河

2019-03-18  本文已影响132人  ChrisQIU

  父母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也没告诉我,我问他们卖房子的理由,他们告诉我说,是为了给我买块墓地。我不解地说:“可是我还没死啊。”

  他们兴致勃勃地说:“留着你将来用。你想想,现在人口膨胀的速度这么快,死的人又这么多,过不了多久适合你的墓地就都会被占满了。到时候你埋在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我还年轻,暂时没有考虑过墓地的事。

  “这就不对啦,”他们说,“不能因为年轻就不考虑实际情况,我们给你买块墓存着,到时候别人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舒舒服服地埋葬掉啦。”

  我说好吧,但我还想最后看一眼老家的房子,去追忆追忆童年的时光什么的。

  “你去吧,”他们甩给我一串陈旧的钥匙,铜色的反光明晃晃的十分耀眼。“现在房子刚转手正空着呢。不过你最好抓紧时间,我们的买主没说他要什么时候入住。”


  可是买主已经入住了。我用钥匙打开老家的防盗门,迎面看见两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你别太过分了!”女声,清脆娇嫩,有些疲惫。

  “爸,我姑且叫您一声爸,我今天就把话给您撂这儿了,我和小娟是一定不会帮您付这笔钱的。”男声,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什么破地方也能值40万?老鼠窝一样,天呐,还在用煤气灶,空调也是最老的款式,柜子里全是霉味儿……”女声愠怒却伤心。

  “小娟,没事,我们走,给你爸一点时间,反正我们不出钱就行。”男声坚定而可靠。

  一男一女转过身来,看见我吓了一跳。女的穿橘色上衣灰格子马裤,男的穿一件黑色风衣,头发油亮亮的反射着银白。他们朝着我欠了欠身,女的伸出手,男的把他的手给挡了回去。“你想必就是这里的房主了吧?”男的说话很有礼貌。

  我说算是吧。

  “你听好了,这房子,我们是不会买的。”男的说话带有攻击性。

  我说但你们都已经签好合同了。

  男的猛地转身,向坐在窗边的老人冲过去,举起拳头就要擂。

  女的尖叫着抱住他的腰。

  “妈的个老不死的,感情花的不是你自己的钱呐!”男的像个狮子,边骂边吐唾沫。

  “别,阿良,我求你了,冷静点吧。”

  “我日你妈的个老祖宗,40万呐!我操!狗都操不死的老东西!”男的在女的双臂里挣扎,我很奇怪女的力气竟然能缚住男的。

  “阿良!”女的嗷嗷大哭,一使劲儿把男的给甩在了墙壁上。男的把自己从墙壁上揭下来,拍了拍袖子,理了理领子,扭了扭脖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口走。

  “阿良……你别生气,一定还有办法的,我们可以付违约金,违约金,对,我们可以付违约金呐,违约金是多少?”女的荣光换发,踩着帆布鞋蹦着跳到我的面前,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男的站在门口姑且斜视着我。

  我说10万。女的倒在地上软成一摊。男的鼻子里喷出两股热乎乎的蒸汽,一把抽开防盗门走了出去。

  “阿良……”女的软绵绵地呻吟着跟了上去。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不足珍呐不足珍!”坐在窗边的老人大声吟唱。


  老人喜欢吟诗。他说他之所以买下了这幢房子,全是因为他觉得这里有一种“诗的意境”。他说这里四季分明,春有虫扰,夏有蝉鸣,秋有叶落,冬有雪飘,既可愁阳春,又可悲清秋,虽困于词而心渐空灵,虽隐于世而自在独行,绝对的世外佳境,实不可多得也。

  我问:“所以你花40万人民币,就是为了在这里吟诗作对?”

  他说是的。

  我问:“那你的女儿怎么办?她显然是不想花这笔钱的;那你的女婿怎么办?他显然是想要杀了你的。”

  他说那男人,阿良,不是他的女婿,是儿子;而他的女儿,小娟,是一个十分聪慧和孝顺的女子,而一个十分聪慧和孝顺的女子是总能想出办来解决问题的。

  我问如果她解决不了问题那该怎么办?

  “年轻人,现在要解决问题的人是你。”他突然岔开了话题,换上了一种十分严肃又宽广的语气,就像乌云笼罩的草原。“既然你们家都把房子给卖出去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说因为我的父母在操办这件事的时候一直没有通知我,我想回来向我童年的住处说声再见。我还把墓地的事也一并告诉了他。

  老人沉思半晌后说:“你去见过你的墓地吗?”

  我说没有,也根本不想,我现在对周遭的一切都持有一种很无所谓的态度。按理说,父母提前这么久就为我安排好了墓地,我应该感到惊讶才对吧?你的女儿说我的老家像个老鼠窝,我应该感到愤怒才对吧?我和你这么个奇怪的老人说话,也应该持有一点戒心才对吧?可是没有,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就像吭哧吭哧轰响着的巨大齿轮,你能谴责齿轮与齿轮之间的摩擦吗?而且我说回来是因为要与童年道别,这也是假话。我根本记不清自己的童年是什么模样的了,而这地方也没有唤醒我的丝毫感情。比起我的童年,你与你子女之间的关系才更让我担心。

  老人听完我的自述,摸了摸黑乎乎的下巴,滋啦滋啦的声音仿佛在挤压烤焦的面包。“你念一念这个。”老伯给我递来一张亮黄色的羊皮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诗句。“这是我才写好的。”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老人期待地看着我,两眼黑亮亮的仿佛珍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写的诗,你觉得怎么样?”

  可这是李白写的诗。“我觉得写得很好。”

  “那就好。”老人一把将羊皮纸抢过去,珍爱地反复打量着,“这是我来到这里以后才开始写的,虽然还没完成,但我预料到这将是一首杰作。”

  他还在看诗,一会儿举起对着灯光,一会儿又把头埋上去皱着眉苦念,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演戏。而且他为什么要演戏呢?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不窥家……”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嘴唇翕动着,仿佛下一句诗就在他的舌尖。

  “你试试‘杀湍湮洪水?’”

  “杀湍湮洪水……好极了!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老人拿起笔飞快地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激动的汗珠爬过他的腮帮,他喘着粗气说:“你挺厉害的嘛。”老头写诗时走火入魔,黯淡了卧室里的橘色灯光,一些远古时期的残留物仿佛被他给牵引了出来。我感到有些害怕。

  “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的诗如果作成了,记得告诉我。”

  老人冥思苦想,没有回答。


  父母带我参观我的墓地。“你看,就在这里,和我们俩挨在一起,挺好的吧?”父母手挽着手,面带微笑。墓地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深深感到他们俩恩爱十多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的墓被安置在了第四层,还算不错。这里的收费是越往上越贵,第十层只有一座墓碑,里面安葬的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大纸商,他家产的纸遍布世界,收入基本上可以与当时的贵州省相持平。抬头脖子酸,我往下看,发现第一层几乎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块白得耀眼的石柱,里面全是些无家可归的人;第二层上站着两个人,一黄一黑,一男一女,十分眼熟,女人总是撩男人的衣角,男人则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的小土包,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留给父母一点恩爱的时间,悄悄溜到那男女的近旁。“……一定熬不到明年的,放心吧。”一点没错,那男人就是阿良。

  “你为什么就这么希望爸死掉呢?”小娟委屈地说。

  “因为他害死了妈。”阿良的声音回荡在满山墓碑中,仿佛想让被害死的妈听见似的。

  “他没有害死妈!”小娟的嘴唇苍白得让口红无能为力。

  阿良猛地转过身,侧目之际瞟见了我。“谁在那儿!”

  我硬着头皮从土堆后转出去,俩人的目光仿佛烙红的钉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在上面看见了你们,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招呼。”

  阿良向我跨来几步,伸出食指要说点什么,可是那话也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给憋回去了。小娟满面愁容,头发散乱,两手交握腹前,眼睛跟随者阿良。“我现在不想看见你。”阿良扔下这句话后,摆着手扬长而去。我和小娟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说的。

  “对不起,阿良他最近心情很坏,父亲买下您家的房子,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不过还请你原谅,毕竟40万也不是笔小数目。”小娟今天的言谈举止很像一个日本家庭主妇。

  我说没问题,房子什么的我也不是十分关心。

  “唉,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微风裹着残叶吹来,小娟徒劳地把鬓角的乱发撩到耳后。

  我很突兀地问:“为什么阿良说你们的妈是被害死的?”

  小娟叹了口气,不很突兀地回答:“这说来话长了,你真的想听吗?我现在倒是很想找个人倾诉衷肠,但你和我们非亲非故,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

  我说没问题,我对你们的父亲很感兴趣。

  “那真是太好了。”小娟眉宇舒展,真心的愉悦流出她的眼眶。


  我们的父母在大学里就相识了。他们在同一专业学习中国古代诗词,两人一见钟情,情投意合。父亲当时风华正茂,经常创作一些才华横溢的诗词在校刊上发表。他的那些诗词,虽然现在看起来可能比较矫情比较酸牙,但在当时可是众多热血澎湃的大学生竞相效仿的对象。在如此风光的父亲面前,母亲虽然也偶尔写两句吟风叹月的小诗,但她的大多数的精力都用来支持和鼓励父亲的创作了。父亲一毕业就出版了一部15万字的诗集,这在全国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某家著名报纸还曾评价他为“新时代的徐志摩”,父亲借题发挥,就着这绰号立马又出版了另一部诗集,名字就定为《志摩的新诗》。这一招可算是点燃了当时中国的整个文学界,各种效仿父亲风格的诗集陆续出版,各大学开始给父亲寄来开设讲座的邀请函,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眼看着就要真的成为新时代的徐志摩了。

  可是就在这时母亲怀孕了。父亲没有犹豫,立马放弃掉了自己作为诗人的前程。你不用惊讶,当时的人们可是把娶妻生子当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来看待的,况且父亲和母亲又是如此相爱,为了母亲,为了子女,父亲甚至可以抛弃掉自己的生命。再者,作为一个事业顺风顺水,心性又如此高傲的诗人,父亲怎么可能认为他的生涯会被轻易葬送掉?所以,我猜测他当时的心思是这样的:我先全心全意照顾好老婆和孩子,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再重操旧业,拿起笔来继续写诗。

  可是,你也知道,家庭、孩子、生计,这些事情一旦上了心,就会成为一对夫妻的全部。父亲十分努力,他找了一个比较轻松的书记员的工作,每天几乎不间断地照顾母亲,孩子生下来后又不断为他们(也就是我们)的将来奔波劳累。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真的是把我们当做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来看待的。母亲又是那么温和贤淑,她每天都会为父亲做好丰盛的饭菜,还会时不时地写一点歌颂爱情的诗句让父亲品读,两人的生活虽然忙碌,却其乐融融。

  可是,有一天,父亲的旧作,《志摩的新诗》被告侵权。当时我还很小,不太记得那次事件的具体细节了,但我知道父亲官司打输,被罚了一笔巨额赔偿金,并且期限一点也不宽松,他必须立马想办法偿还。父亲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愤怒,毕竟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而且他其实并没有侵权,整部诗集里就只有标题是与徐志摩有关的,其它的部分都是原创。这次事件还上了当天的头条,《落魄诗人欠债20万》,媒体可以一如既往地胡说,但父亲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决定重新拿起笔作诗,一是为了赚钱,二是为了重振他诗人的风貌,给那些乱说的记者一记响亮的耳光。

  母亲和父亲史无前例地产生了争执。母亲认为,父亲写诗可以,但是写诗的理由不应该这么功利与愤怒。父亲却自信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和才华,无论如何都一定能再次创作出震撼人心的诗篇的。那段时间他们俩整天吵架,我和阿良只能躲在门后偷听。父亲不停地怀疑母亲。“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你别管这么多,我为你已经牺牲得够多的了”、“钱没问题”,这些句子父亲几乎每次都会重复,而母亲几乎每次都会啜泣。阿良就是在那时开始对父亲怀恨在心的,他认为母亲之所以哭那全是因为父亲的嗓门太大。

  母亲让步了,父亲开始作诗。可是,想必你也猜到了,当初卓越的才华早已离他而去,父亲再也写不出璀璨的诗句了。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期间不吃饭不睡觉,偶尔出来上几次厕所都尽量不让我们看到。过了半年,父亲越来越瘦,脸上的周围越来越深,但却没有写出过一句诗。法院派人来我们家索取赔偿金,父亲拒不见客,母亲没办法,只好卖掉我们的房子。

  我们一家四口搬进了筒子楼,我和阿良被迫转学,父亲还在继续作诗,于是母亲开始一个人操持起我们这一家。她一个人打三份工,从早忙到晚,出去时衣着得体,桃腮粉面,回来时满身灰尘,一脸油汗。我们吃得越来越差,基本上每天都只能吃到四五个包子,到后来连包子都吃不上了,只能就着白米饭啃咸菜。父亲变得越来越阴沉,阿良变得越来越愤怒,他屡屡想要辍学去帮母亲赚钱,但每次都被母亲给拒绝了。她虽然辛苦,但无论是对我们的挑剔,还是对父亲的冷漠,她都从未出过一句怨言。

  我们上初一的那年,父亲写出了一部诗集,10万字,寄给5家出版社,全部石沉大海。母亲拿着父亲的手稿看得泪流满面,但没有说一句话。

  “你觉得怎么样?”父亲阴沉地说。

  母亲从手稿上抬起头,微咬下唇,狠狠地点了点头。

  “你别骗我。”父亲的脸色更加灰暗。

  母亲摇头。“我没骗你。”

  “那他们为什么不发表!!”父亲一把夺过手稿,冲到厨房去拧开煤气灶,把手稿哗啦一下撒在上面。母亲捂着嘴跑进厨房,把还没来得及烧着的诗一张张地收进怀里,然后杵在原地,看看煤气灶里燃烧着的蓝色灰烬,再看看父亲呆滞麻木的脸,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


  小娟叹了一口气,跪在小土堆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蠕动着嘴唇。土堆上印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书写着“贤妻良母徐珍墓”几个大字。这原来是他们母亲的墓,我还以为他们效仿我的父母,也把老人的墓给提前买好了呢。

  小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突然想起似的问我:“你今天干嘛要来墓地呢?难道提前就预料到我们会来这里吗?”

  “不是”,我用脚尖踢着砂砾,“我是来参观我自己的墓地的。”

  “你的墓地?”小娟惊讶地看着我。

  “是啊,我的父母帮我提前买好了墓,免得以后找不到地方埋。”

  小娟噗嗤一笑。“对不起,”她捂着嘴说:“我只是觉得这种关怀挺有意思的。”

  “这也算是关怀吗?”

  “算是吧,”小娟看着土堆上的木牌,仿佛不是她自己在说话,“我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好。”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让她接着说老人的故事。


  在这之前,母亲虽然早就毕业了,但心里却一直是个依靠别人的女大学生,整天除了默默地干好自己的事外什么也没操心过。现在父亲一蹶不振,母亲突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上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得了乳腺癌。

  我还记得与母亲离别的那天,落叶苍黄,秋风肃杀,我和阿良俯在母亲的病床前痛哭流涕。可是她本人却很平静,苍白的嘴唇紧闭着,纤细的柳眉舒展着,过度操劳留下的印记在这离别之际识趣地离开了母亲的面庞,让她恢复了青春的神采。那天父亲想要烧毁的几页诗放在她的病床头,一束枯萎的玫瑰花横在上面,玫瑰的颜色与她的脸色有几分接近。父亲还没有来,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于是她颤颤巍巍地取来床头的玫瑰与诗页,虔诚地捧在胸前,然后睁开浑浊的双眼慈祥地看着哭得不成人样的我和阿良,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我们哭着闹着,但还是被护士架着离开了她的病床。那一整天都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那之后,由于父亲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政府给我们派来了新的监护人。他是一个严肃的中年教授,除了给我们安排好食宿以外,从不操心任何多余的问题,这对刚进青春期的我和阿良来说倒也求之不得。我们俩的成长历程在这里就不多啰嗦了,总之我们顺利地从初中毕业,然后阿良进了一个中专学手艺,我则继续读高中,过了20年,也就是差不多一年以前,就在我和阿良为自己的家室以及未来奔波劳累的同时,我们的父亲竟然又出现了。

  他的变化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头发没了,背也驼了,眼睛也变小了,皮肤也变黑了,以前那个风度翩翩的诗人在20年后变成了一个猥琐的小老头。不过话虽如此,我却在他的言行举止里发现了一种比较奇妙的东西,那是言语所不好描绘的、更接近于书写在竹筒上的古老的东西。他一出现就大言不惭地要我们赡养,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是阿良,他恨不得把这不负责任的老头给掐死。

  我好心给他找了个地方住下,可他却一刻也不曾消停过。他天天打电话来对我抱怨这抱怨那,一下又是空气太湿了,一下又是阳光太强了,这些挑剔都是我没办法改进的,可他貌似听不懂道理,只是一个劲儿地骚扰我。这些我都可以忍,谁让我们父女一场呢?可是就在前不久,他竟然突然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反正现在如果不毁约,我与阿良作为子女就必须得帮他凑齐40万,真是伤脑筋呐……


  小娟的目光在我脸上寻求着什么,于是我说:“我会去和我父母谈谈的。”

  “那就拜托你了。”小娟礼貌地为我鞠了一躬。

  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听了老头的故事后我差不多也能理解了。我问小娟:“你知道你父亲现在正在作诗吗?”

  小娟抿着嘴摇了摇头:“他那样子还能作什么诗?就算真的作成了,现在又有谁会去看呢?”

  她侧着头想了想,又说:“你对他的诗很感兴趣吗?我家里还留有他以前出版的诗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拿出来给你看看。”

  我说不用了,谢谢你。


  老头的羊皮纸已经被揉皱了,但是上面的内容一点也没有增加。

  我开门见山:“我和你的女儿谈过了。”

  他摇摇头,说:“不孝女。”

  我说:“在你消失的那20年里,你是不是一直在作诗?”

  老头的鼻子一阵抽搐,头还是埋在羊皮纸上。

  我继续说:“在那期间,你的脑海里是不是一直萦绕着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地为你吟诵出一句句深刻又华美的诗句,但你若是一动要把它们给写下来的念头,它们就会嬉笑着逃开,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孩童的恶作剧?”

  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那个声音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老头站起身来,佝偻着走到我的面前,两只苍老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李白?”

  老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黑乎乎的周围扭曲得十分吓人。“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拥有墓地的人而已,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帮你完成你一直想要完成的诗篇。”我伸出手指了指桌上那张皱巴巴的羊皮纸。“诗的标题,名叫《公无渡河》。”

  老头浑身触电般哆嗦了一下。


  半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墓地,小娟与阿良把我带到老头的土堆前。

  “真的很突然,精力这么旺盛的老头,竟然说去就去了。”小娟闭上眼,言语间满溢着真诚。

  “死得好,他不死我们还得交违约金。”阿良若无其事地说。

  小娟无奈地摇摇头。

  “他就是个疯子,越老越疯,真不知道妈是怎么看上他的。”阿良在自己脚边啐了一口唾沫。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小娟责备地看着阿良。

  “那你说,这诗是他写的吗?还献给阿珍献给阿珍,阿珍早就死啦,被你害死的,忘了吗!”要不是小娟把他抱住,阿良就要一脚踢在自己父亲的坟头了。

  老头的坟与他妻子的挨在一起。他的坟上没有木牌,只有一张被木桩钉上去的皱巴巴的羊皮纸。风吹来,羊皮纸上下抖动仿佛腌菜,但是如果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上面的诗句的。

公无渡河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冯,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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