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爱情

一

几年前。

亚梅无力地倚在公交车窗上，很是疲倦。半年前，大学毕业的她刚来到这座海滨城市，在经历跌跌撞撞的求职后，找到一家贸易公司采购经理助理的工作。工作倒不是很忙，只需及时完成经理交给的日常事务，只是日复一日，与她在学校时所想象的情境大不相同，工作平淡、枯燥，不需要多少智慧。

车窗外，灰茫茫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不明白那么多人为什么都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他们大都面无表情，就像一只只黑熊行进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

她要去火车站，左提右拿，挤来挤去，是春运大潮中的一朵小小浪花。

母亲早早等在村口，远远看到她，便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干脆有力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连着问“累不累”。她也很兴奋，好像旅途的疲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母女俩回家的途中，乡亲们一个个热情地叫唤着她的小名，亚梅也热情地喊着“伯伯”“婆婆”。

往前一点，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小伙在朝着她笑，她感到有一点点不自在，但仍笑着问候：“朝军，回来过年了？”朝军把手插到兜里：“你这么晚才回来？”“公司放得晚，放了马上回来了。”

朝军是亚梅的小学、初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一直很喜欢亚梅，但亚梅无意于他，只维持普通的同学关系。

这天是除夕，一到家，母亲就放下行李，准备年夜饭。亚梅刚想围上围裙帮母亲一起准备，手机就响起了一声提示音。她打开一看，是经理王林发来的：“到家了吗？一切顺吗？”她有点惊喜，又有点不知所措。

半年来，四十岁的经理王林，在态度上对她有相当大的改变。从偶尔冲她发脾气，变成现在经常笑容满面，还时不时一定要分她一些客户送的小礼品。

她知道有工作上手的原因，但隐隐地，也有一些不安。一个星期大概会有一两次，他会在工作QQ上发给她一些工作文件后，还会开一两句玩笑。原来她是很抗拒的，并且有些反感，但时间长了，她感觉到自己心理非常微妙的变化。王林不是她想象中文质彬彬的白马王子，相反反而有些粗糙，做事也不规矩，客户请他K歌吃饭，或者悄悄塞红包，他都欣然接受。

有一天，亚梅身体不太舒服，趴在桌上还想支撑着干活的时候，被王林发现。王林各种各样的温暖，让在病中特别脆弱的她，产生了一点亲切感。

还有一次，王林和她一起应客人之邀吃饭，客人各种阿谀奉承，连番敬酒，把王林灌得酩酊大醉，他突然迷离了一下，很深情地又有一些痛苦地对亚梅喊：“咋不早点认识你呢？你说那么好姑娘，那么好！”那一刻，亚梅的心被摇了一下，有点动了。

女人在爱情中往往扮演被动的角色，她如果碰到喜欢的，也会主动爱上对方，但常常在缺少可以让她主动爱上的人时，男性的勇猛攻击也总能攻下一部份女人的城池。因为感动，或对方制造了一些跌宕后，去接受爱，自己也会不自觉地爱上他。

但亚梅是个理智的女孩。她发现自己的这种情感后很慌张，竭力压抑住，在行为上更加规规矩矩，面对他的玩笑话，她也只打个表情过去，不作过多回应。她也曾想到辞职，可是只有几个月的工作经验，很难应聘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而她，毕竟要生活。

春节，亲朋好友，欢聚一起，经常在旁人聊兴高涨时，亚梅会偷偷看一眼手机，有一点期待，但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压抑。

朝军也带其他同学来过两次，绕来绕去问亚梅要不要去深圳工作。

二

新年上班的第一天，亚梅打扮得很喜庆，大红的围脖，搭在咖啡色的毛衣上，暖暖的。

王林来得较晚，拿着个包，跟大家说了声：来得都挺早！他故意不看亚梅，跟小张开了个玩笑后，就直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哎，王经理，总经理来过了，让把这个从美国带的咖啡给你。”亚梅拿起桌上的咖啡，跟在他后面，走进他办公室，他点点头，说：“哦，就放在那，谢谢！”

亚梅有一点点失落，这与他在短信中的热情不像。

第一天没什么工作，聊聊天，就到了下班时间。亚梅正收拾东西要走，桌上的电话响起，是王林：“你晚点走，过会陪我去见一下客户。”

他们来到市中心的一咖啡厅，王林要了个包厢，当服务员问“有几位”时，王林说“就两位”，亚梅有点五味杂陈了。

王林从包里拿出几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递给她：“闲食。”亚梅不要，说自己买了好多，王林佯装怒道：“给你就拿着。”

亚梅其实心里很不安，她虽然有点喜欢他，但知道不可能与他在一起。他有老婆孩子，还是她领导，两个人单独相处，被人知道会猜想，这不太好。亚梅并不是轻浮的女孩，她行事有规矩，对自己也有要求，这样的情境不是她要的。她想了想，说：“王经理，不是有客人吗？”王林哈哈一笑：“我就不能请下属吃顿饭？不纯是吃饭，还要给你说说今年的工作要求。”亚梅道：“我今晚还有一个老乡来我这里拿东西，可能我要早点回去。”

王林不时地问她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又侃侃而谈一些时事，并没有谈起工作。亚梅偶尔也被他逗得笑出声，但还是很注意言辞分寸，尽量不让他引起误会。

后来进来一个电话，亚梅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嗯嗯”后，很抱歉地对王林说：“王经理，真不好意思，老乡过来了。”王林马上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送你过去”，就起身买单。

亚梅执意没让他送，其实刚才来的电话只是一个同学的日常招呼，根本没有老乡来拿东西。她走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看着霓虹灯闪耀，思考着今后的路。其中有一条是明确的：好好工作，早点辞职，不会跟王经理产生更近的关系。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个工作日都跟王林在一块，下班后有时还要陪他一起接受客户的邀请吃饭，亲近感自然越来越强了。

尤其他在向她诉说烦恼的时候，她觉得他很信任她，被人信任的感觉很好。她还觉得他需要她，常会猜想她在他心中的份量。

但是亚梅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光明正大的恋爱。她见过他的妻子，很普通，淹没在人群中就瞧不见。其实不管她认不认识，都一样。她就是要在好的年纪，遇见一个好的男孩，谈一场浪漫的恋爱。

但是王林是个四十岁的男人，他很会掌握小姑娘心理。他对亚梅不是完全的热情，也不是完全的冷漠，而是把节奏控制得非常好。他绝不能主动说“我爱你”，他要来回迂转，打动她心，让她不能控制自己，主动来对自己表白。这样，他是被动接受女员工的爱，哪一天，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对公司有说法，对家庭也有说法，于他是有利的。

亚梅哪知道这些伎俩？虽然在理智上克制住了自己，在感情上却越陷越深。她偶尔也会在他开玩笑的时候，笑嘻嘻地翻个白眼，有时还会开个小玩笑回去。

王林也总是在餐后酒醉之时，趁势搂着她肩膀，与以往不同的是，亚梅对此的反感渐渐没有了，代而之有一种隐隐的心疼。原来看他压在她肩膀上，她会尽量把他扶正，而现在，她还怕他有点不舒服。

晚上，亚梅会在被窝里暖暖地想象，想象他们浪漫相拥的一刻会是多么美好。她想，辞职前，就抱他一次也好。

她开始学会打扮，开始在说话时注意语气的优美。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能让她暗喜半天。哪一天，他借着工作严厉地说她一通时，她又会非常生气：一定不要再喜欢他了。

但是在王林趁着酒醉要说几句过份的玩笑话时，她又逃得远远的，她知道，她不能跨过那一步。

一个下雨的晚上，王林又喝醉，客户故意给他在酒店开了个房间。亚梅搀他进去后，他好像一下子清醒了，猛地一把抱住亚梅。亚梅极力挣脱，他有些不耐烦：“我喜欢你，怎么了？你不是喜欢我吗？你玩我？”亚梅忙说：“王经理，你喝醉了，你先歇着。”然后使上吃奶的劲，把他推倒在地上，一溜烟跑出酒店。

第二天，王林会板着脸，借机训她一下。

几个循环下来，亚梅知道，不能在他手下再呆下去了。她开始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只是，心很疼，因为她以为的爱情。

三

亚梅正托着腮出神时，突然有个信息进来：“我是王林太太，想约你在蓝色咖啡见面，晚上六点。”

她有些傻了，但想想自己也没做过过份的事，就回道“好的。”

那一天她很激动，紧张，不知所措。好不容易到了五点，她下班就冲向那家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想，她要找她谈什么呢？

六点不到一点，王林太太来了，装成熟人一样的笑容，还未到就远远打了招呼。她瘦小的身材发散出一种复杂的味道。亚梅朝她笑笑：“你好！”然后就等着她挑起话题。

王林太太道：“亚梅，不好意思，你这么忙，把你约过来。是这样，你嘛，单身一个人在这里，早晚需要人照顾的，我们刚好有个朋友的儿子，小剑，也单身，我看能不能让你们见一面？这事跟你们王经理也说过几次，昨天晚上他同意了。估计小剑也快到了。”

亚梅惊呆了，她想过很多开场白，怎么也想不到会以这样的内容开始。王林知道？怪不得他今天从中午开始就没工作给她了，更没要她晚下班。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哪？

“王太太，谢谢谢谢，但是我还没想找男朋友。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哎呀，不是一定要你谈，多认识几个总是好的。女孩子嘛，有个人在这照顾，好多了。你妈妈不急吗？”

亚梅还想拒绝，这时，一个矮个略显粗鲁的小伙来到了座前：“王婶，我来了。”

王林太太忙向他介绍亚梅，并拉他在身边坐下。

“亚梅，他家条件挺不错呢，早早给他买好了房子，他爸爸妈妈还有挺不错的退休金，本来要找本地人的，我想外地的姑娘也一样好，就给他们提到你了。”

亚梅礼貌地笑笑，这时的她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灵机多变，有点慒了。想当年，谁要搞这么一货色来跟她相亲，她肯定伶牙利齿到让人哑口无言。而现在，是她不知说什么，反而是对方一直在叨叨她不以为然的一切。

她不说话，笑着，看看对面这两人，心里说：“你们才真配。”小剑开始哗啦哗啦吃东西，自以为好笑地跟她说些网上的事。她配合地变化表情，心里却越来越反感。

终于，她觉得忍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说：“谢谢王太太帮我介绍，代我感谢王经理，这么关心我们。小剑很优秀，我们改日联系吧。”说完她就招服务员过来，硬抢着付帐。亚梅不顾推来搡去，人家在旁看热闹，她一定要付，这是她的尊严，她不屑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蹭这样的饭。

王林太太对亚梅很亲切，很亲切，看上去是这样。

其实她是偷偷看了王林的手机，看到了老公撩人家妹子的短信。她是个知道如何做才对自己有利的人。一、她不放会老公走；二、逼人家妹子远走。于是，她不动声色，安排一切。如果亚梅愿意和小剑交朋友，也行，如果亚梅不愿意跟小剑做朋友，找这么个小伙去跟她相亲，也算羞辱过她了。哼，现在这些小姑娘，气很盛，还能呆得住？对于王林来说，她帮他手下员工找对象，完全是好意，她根本不知道他想暧昧她嘛是不是？

她想错了，她老公跟她其实是一路货色，一样想法。一、他不会离婚，他不爱老婆，但财产分割太麻烦，对名声似乎也有点不好；二、他确实有些爱亚梅，但即使到手了，过几年也会分开。

年轻的，是亚梅。

亚梅气呼呼地回到家，把那吃剩的巧克力通通扔进了门外的远远的垃圾筒。她从校园出来不久，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被这种以关爱作掩饰的羞辱气愤到了。

她打开QQ，“啪”地点开王林头像，斥问：“什么意思？几个意思？无聊哇。”

“什么什么意思？”

“自己知道！”

她打开聊天记录，上面有很多王林的所谓玩笑话，她哈哈地笑了。

忽然她不想辞职了，虽然在不久的将来肯定要辞职，但现在，就想看看。

而王林这边，老谋深算惯的他也思考悟到了他老婆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他想她肯定知道了点什么。他也很反感她这样有意的安排，亚梅这样好的女孩子，你找那样一个人跟她相亲，配吗？这不是故意的吗？但他不能撕破脸，他要安抚住她，亚梅那边，他反正也很难吃到，还是算了。

于是第二天王林的QQ签名由“努力到无能为力”改为了“谢谢老婆，惟一的爱”。

照理来说，亚梅看到这条，应该会很气愤。但亚梅肚里有点诗书，很多变化在潜意识自然消化通过各种认知极速形成一个很正确的反馈，她反而笑了，一下子释然了。

她原本以为美好的爱情，不过是一个世俗俗物的诱惑，她要感谢她的理智和智慧，否则，悔之晚矣。

她比原来还春风满面地走进王林办公室，端端正正把采购文件递给他。王林板着脸，很严肃地接过，低头看起来，没感觉到亚梅走，就缓缓抬起头：“女孩子嘛，要求别太高，小剑不错。”“不，王经理，先要谢谢你，关心我们，只是，我有男朋友了，他在深圳。”

王林内心震了一下，有些痛，但这又有什么，他装得很豁达：“噢，真的？你这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行，就这样。”

亚梅从他办公室退出来，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开始工作。

中午，同事小张约她一起吃饭。聊着聊着，小张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在亚梅耳旁说：“亚梅，你可要小心点王经理，去年也有一个刚毕业的女孩，上当了，后来辞职了。”

小张其实早就看出了大概。很多人往往不知道别人知道他们的事，还在极尽演技扮演，其实只骗得了自己。

亚梅的身体里，从心到喉咙这一段感到一阵难受，她缓了缓，感激地说：“我知道呢，谢谢。”

过了一星期，王林又想到，要是亚梅跟别人说了怎么办？尤其是他听到老板希望好好培养亚梅，并且还想让她成为自己儿媳妇时，他觉得，还是要稳住她，哄她高兴，否则麻烦。

王林又变得对亚梅很热情，但只保持在工作关系，言语也很注意分寸。偶尔也会趁自以为聊得高兴时，跟亚梅说：以前的玩笑话不会当真吧？哈哈。

亚梅在内心鄙夷极了，她把对他的爱，一点点压低，再埋进烂泥里，踩上几脚。

她的克制里，不仅仅为自己，也为他，另外也为他的老婆。她从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但当别人来伤害时，她好像拥有自动防御功能，能在最短的时间清除出不值得的爱，然后披上盔甲，做好兵来将挡的准备。

亚梅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到了初冬，她辞职了。那一天，她对着那张桌子说：守护好你以后的主人。

四

初冬，南方的深圳，没有一点寒冷。

亚梅通过朝军的帮忙，租下房子，找到工作。

朝军以为机会来到，各种献殷勤，但是亚梅认为，只有两个人真的相爱，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

她诚恳地对朝军说：“谢谢你的帮助，我真的很感谢你，但只能把你当朋友。不要在我身上花多余的心思。”

朝军笑笑：“本来就没想着要你以身相许嘛，帮你是我乐意，别往心里去。”

两年后，他们各自拥有了自己的爱情，常在一起聚会，亲如家人。

五

四年后，亚梅再次来到当初工作的城市出差。

那一天，她路过了“蓝色咖啡”，笑笑摇了摇头。等工作忙完，已是晚上，她又回到这里，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她一个人坐着，看看手机。隐隐地，感到身后有个声音较为熟悉，她没回头，使劲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只好转头看一眼，看完马上转回去，吐了吐舌头。是王林太太，她正对着一位先生有些娇嗔地聊着闲话，那位先生正背对着亚梅，他讲的话能听得更加清楚。只五分分钟，亚梅就听出了不寻常的关系。

亚梅觉得，是老天有意要让她看到这一幕的。但她并没有对王林感到幸灾乐祸，爱的人，在心里，陌生的人，就是别人的事了。

道不同，终究无法契合。只是她告诉自己，无论未来如何，都不要活成他们的模样。她虽平凡，但有灵性。

而那一场塑料般的爱情，早已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