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一
未时,日头毒辣。
流云客栈的掌柜醒了,斜挽着个松垮的流云髻,慵整妆容,袅袅下楼。
伙计们听见声响,立马从瞌睡中清醒了过来。
有个睡得特甜的伙计,被旁人一脚踹醒,懵着口水还来不及擦。
个个一副草木皆兵的惶恐模样。
“掌柜早。”低眉顺眼,声音带怯。
流云不应答,只抬眼瞄了他们一眼,便走向了后院。
直到那角裙袂消失,伙计们方如释重负。被掌柜那眼睛瞄一眼,真是后背发凉。
每当这样心下感慨的时候,都会可怜起后院那个……
二
少年抬头瞪着流云,眼神倔强,不肯让步。
瘦骨嶙峋,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了。
他手紧紧握着一条鞭子,似乎下一秒就要甩至流云脸上,直至打得皮开肉绽。
看吧,那女人又挂着轻蔑的笑,她看谁都看不起,最喜欢踩着别人的尊严。谁知道她的心肠装着些什么,似乎别人的痛苦全是她的高兴。
不过是走个神的功夫,少年手中的鞭子就被扯了去,一声充满力道的清响划过空气。
流云扬手反给了非龙的胳膊一鞭,一鞭下去立马打裂了表皮,鞭子的碎毛还粘了几根在那道伤口上。
少年疼得失声跌坐,却还要一头撞向流云。像是发怒的牛。
又被一鞭子抽得摔入水缸。
深井打上来的水透凉,遇上血肉绽开的伤口,真是后脊骨都凉了,不仅疼,还很狼狈。少年人的尊严如四溅的水花,散落一地。
“你真是不听话。”流云将鞭子丢至水缸前,俯视少年,温温柔开了口,“非龙?”
非龙低着头,恨意入水,更觉寒凉。
流云笑了笑,心想着,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憎恨。
这是算什么事啊。
三
十里城郊外客栈的掌柜前两年带回来个性情乖戾的弟弟,其名非龙,听说脑子有些问题,先天身子骨带残,却长得十分清秀,一双桃花眼好看极了。
谣传非龙实则流云私生子,亦有传定是哪个伤透了流云的心的臭男人的遗腹子,双亲过世,不得不辗转至流云客栈。
谣言版本很多,大都是那些曾追求过流云而不得的轻浮青年们传出来的。然而即使他们在城中说得再有根有据,到了流云客栈还是不敢说话的。
流云天生媚骨,性子却冷极。
眉间朱砂痣,锁邪魅妖魂。
说书的、当娘的都这么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个热血青年信这些杂说,就是信了,也要去闯一闯。
然而当时多雄心壮志说要拿下流云掌柜,见到面的时候就有多退缩不前。
回来时都说那双眸子太冷,会勾人,又说见到血色汪洋,心下大警。
那些个读书人,言辞华美雕砌,砌以碧青酸梅。
日子一天天地过,并无什么寻常事。
纵七子夺位,先帝薨逝,新帝选秀,还是武林切磋,太行山开门,都不过是世事迁转,百姓一般只关心自家寒暖,客栈则关心来客几多。
去年一场瘟疫大伤十里城的元气,流云客栈生意也越发凄清。
人手裁减,流云客栈便只剩下流云和非龙。
流云还是每日睡至未时,夜饮一壶上好的清酒,一点没老过。
城中谣传她杀人喝人血,逼着那个气血方刚的少年颠鸾倒凤,吸取精气。是个妖精。城中有姑娘钟情非龙那双桃花眼,也骂起那暴殄天物的流云。外人问起城郊流云客栈,落入耳中没句好话。
路过一个老叫花子的,却说流云客栈的云中醉是真的难得的好酒。
四
“客官,今日不开店。”流云淡淡走向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身着朱青衣,手执一把瘦竹旋风扇的人开口道,“无大事,客栈哪有不开的道理。”
“我说不开就是不开,您还是另请别处吧。”流云皱了皱眉,眼皮跳了跳,很是不悦。
话音刚落,风驰电掣间,青衣人掐上了流云的脖子。
“把他交出来。”就像蛇在耳旁吐出信子般令人发憷。
流云那肯示弱,转手使出密云针,逼得青衣人连退几步,不敢再近流云的身。
流云逃脱了禁锢,却被青衣人重伤。要想再使密云针,怕是尚未出针,气就断了。
后院有挣脱撞击声,青衣人摇了摇头,走向后院。
流云几欲起身,然被伤到心脉,疼痛至极,力不从心。
抬头望见那静僻奇瘦的少年,流云似在自言,“我还是养了个白眼狼。”
非龙不言语,似是从不认识眼前这口吐鲜血,狼狈不堪的女子。
青衣人似是怜惜,蹲了下来,抚上流云的脸。
“非但杀了他母亲,还真舍得让一个堂堂的小侯爷跟着你像条狗那样,你的良心哪去了。”
流云死盯着青衣人,强作云淡风轻,“在山,语无伦次,胡说八道。你这些年,没少走火入魔吧。”
这些年来,还没有谁敢当面如此嚣张。青衣人不语,眼底却起狠辣毒光。
二人对峙时,一道极白的光径直刺向暗绣青枭的后背。
在山,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级高手,师从暗楼阁主,处事利落凶狠,出刀必见血。
练武多年,反应极其敏捷,侧身躲过。
怒气刚上眉头,却不料奄奄一息的流云趁乱使出家传绝招——流云针,直击心脉。
按理说,这得要心力洪厚安定之人,倾尽全力,方能见效。
这针。用料极其金贵,狠毒。雪上一枝蒿、断肠草、情花三毒碾末,佐以北燕山四时雪水,南疆血蛊。
流云行走三年,方寻齐所有材料。又一年,方聚而成针。
然至重要的一步,是最后一步。以本身毒血引之,辄入黄泉。
天下惟一针,一针剧毒,一针致死。
同归于尽,不得已而为绝。
这场混乱而惨烈的谋杀草草了之。
灶上的酒都还没煮沸。
那少年眼含深海,不动声色。
用一条肮脏的擦桌布擦了擦两手的血迹,他说,“两不相欠。”
流云笑了笑,大限将至,许多事便像口中的鲜血那样,汹涌不绝,染红了她的白衣。
七子夺位,夺的是别人的天下。然而天下易主,岂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事,事关阴谋策略,无不是阴险损极。
有人恰逢金风玉露,岂知托心罗敷。然情爱之事,素如飞蛾扑火。私情偷欢,换个角度,却是凄苦怨恋。
违背本心,许了一个诺给敬爱至极的大师兄,要护他妻儿周全。
却又亲手杀了他孽缘情深的和菲公主。
唯有那稚子……那出生即招致父母命丧的稚子。
流云常醉,麻痹不醒,方能止痛心伤。
违诺,乃滔天大罪,死不足惜。
或许一开始便错了,错允心上人的天下之大不韪。偏偏心软,还是将那稚子带在身边。
谁知越来越错。
他虽没继承他父亲的温润明朗,却学会了皇家的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帮他除了天下第一杀手在山,算不上弥补。只是,想要这么做罢了。
此后,世外桃源,高山流水,不见余生,尽在梦中。
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流云瞧见非龙拿着剑向她走来。
那眉眼真是好看,破了她的戒,要了她的命。
真是可惜了。
五
昭明十七年,流照阁阁主独女云华与门中大师兄龙越解开婚约,而后不知所踪。
大华元年,叛女和菲公主和情夫被杀于公主府内。公主府毁于一场大火,无人生还。
大华十七年,流云客栈一夜着火,官府并未找到尸体。
大华二十一年,流照阁重归武林,阁主武功怪奇,门下弟子高手如云。
流照阁有桃林十里,酿云中醉,千金难求。
流照阁主今云,无心无情,此生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