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江平镇是江南一带较为偏落的小镇,每年春日清明江水一梳一梳卷起平潮,淋下的霖雨吧嗒吧嗒褪去连江锁的黄褐锈,顺着桥栈散流进辙痕碾过的尘花巷。
说是尘花巷,可谁也无法在空中裁出花瓣。井字形的宽石板一路阑干, 两旁只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它们的枝丫在棉白的云里相触,有的还搭在屋檐上。一阵风吹过,牵动梧桐树干的两个纸黄面的灯笼,流苏系下的风铃就“铃铃”地来回作响,扣响了阿梁“梧桐坊”欹侧的青门。
阿梁是梧桐坊的伙计,他虽只有二十来岁,手艺却老成得很,会做纸鸢、纸伞和纸灯。他做的那些玩意耐玩而又精致,大人小孩们都欢喜。这也是梧桐坊虽然小,却时有主顾亲自上门的缘故。槐月的清明,他攀上梧桐树,砍削枝木做纸鸢的骨架;木槿花入夏,阴霖绵绵,他做出行的纸伞;到了雨雪霏霏,他做暖哄哄的纸灯盏,可夜行亦可暖手。唯有秋黄陨落的时候,他把手支在掌柜桌上撑着脑袋,看门外簌簌剥落的梧桐叶,这仿佛是最为惬意的一件事。没谁知道阿梁的心,或许阿梁做的会飞的纸鸢能瞧见,或许是冥夜中灼灼的梧桐盏能点亮,也或许只是尘花巷雨天里走过的一把油纸伞。阿梁有个习惯,半晚的时候如果天气仍好。他就要早早地谢绝主顾,然后跟老板告辞,因为什么?他赶着去江平镇的桥栈旁看日落,橘黄色的余晖洒成鳞金揉碎在平波里。阿梁说,这样时候织成的灯盏,能把黄昏装进在夜晚的梧桐月里,更显得温馨。而阿梁和她的故事,却是从这盏梧桐灯光里蔓延开来的。
就像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雨季似的,阿梁认识她却是在一个秋日黄昏。像往常一样到达桥栈阶梯的第七层,左肩背着梧桐细条,右手还未从敞口的夹衫褪到另一只手里时,便迟疑地凝在半空中。眠停的江岸旁矗立着一座两脚的画架,晚光沐浴着一个小巧的背影,纤柔的发蘸着余晖随江风拂在画卷上,倏然有几丝浮动着引去了平波。阿梁蓦地觉得,这样孤独的画板里,肯定描绘过一段孤独的往事。
“你在画些什么?”阿梁把头张向画板,小心翼翼地在桥栈上踩出声音。
那位女画家的笔毫,迟疑地在颜料盘里停留了一会,又立刻卷过水粉挥洒在画卷上,落成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侧过脸庞,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却稍显疲惫。之后转开身让整张画板印在阿梁的眼里。
阿梁看看画,又看看她, 称赞地说:“你画下的黄昏可真美,就像活着的一样。”她似乎没听见这些笨拙的恭维,抬眼盯着阿梁手里抱着的木条,温柔地说:“那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阿梁尴尬地挠挠头,一边扬起手里的木条,一边爽朗地说:“这些是做灯盏的梧桐木木。”
她柔声地问:“这灯盏有好听的名字吗?”
阿梁瞥眼看着江面的平波,又转头说:“不过是糊口的玩意,哪里有什么名字呢。”她用眼神示意阿梁把木条递给她,接过木条以后琢磨了一会, 笑着说:“既然是梧桐木做成的,就叫它梧桐盏吧。”
阿梁高兴,她也高兴,他们会心地一起笑着。 阿梁坐在桥栈上说,这年秋天的第一盏灯落成了就送给她,还有来年的第一只纸鸢,那时的梧桐木是最新鲜的。她在桥栈上踩过“咚咚”的声响,走到画板旁,从画夹下抽出画卷,也交换似的送给他。她对阿梁说,这是我秋末的最后一幅画。 阿梁在衣衫上搓搓手,腼腆地接了面。阿梁和她就是这么开始认识的,往后的日子里,似乎每个秋日他们都围坐在黄昏边看沉涌的江面。阿梁看她的纤巧的画笔在画板上穿来踱去,她看阿梁粗糙的手指把木条一点点编织成灯……等到“梧桐盏”在秋末最后一个黄昏做好后,阿梁递给她时问起她的名字。她浅浅地笑着回答,等来年你的第一只纸鸢做好时, 到时我就把名字写在上面,我要看着你把它放飞到很高很高。说完,她敛裙执起了梧桐盏,回眸告别了秋末最后一个黄昏,告别了江潮旁的桥栈,告别了阿梁。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下着鹅毛的雪,揭开巨大的帷幕也过去了。所有的等待像冰凉的积雪一样开始消融, 小溪漏开了一个个窟窿,别样地在缝补着春天。尘花巷里的梧桐挣开白色的襁褓,第一眼看到的是阿梁宽厚、淳朴的笑脸。他要采摘第一批新木,铺在场院受阳光的沐浴,再织成骨架、配上竹篾糊上她送给的第一幅画, 精巧灵动地呼之欲出,仿若只再点上一只眼睛就能飘向碧空了。然而,到了来年约定的日子,黄昏的江面旁却只有翻涌沉浮的水波。阿梁饱含殷切希望的纸鸢,一开始被紧紧拿在他手里,后来陪他躺在平波桥栈旁,最后萧瑟地挂在梧桐坊的墙落里。那个可以绘画出四季风景的女孩呢,也要像江面的浮波那样被沉到江心吗。
清明时分,石榴花蹴然长起时,尘花巷的小孩们像蚂蚁一样浦进梧桐坊, 暂时剪断了阿梁的心思。正是孩子们趁风放纸鸢的节日啊,一双双柔软的小手推着拽着,他捎带墙上挂着的纸鸢,在宽石板上族拥着挽着风轮,把年少的音容笑貌都引到高的碧宵。那只纸鸢,在巷子里被风拂起, 又跃出了青檐外,一点点咬向高高的晴空,巷子里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坚韧清香的纸营啊,却在一片欢愉中断了线,它从碧空跌下,落入了某一座狐独的高阁。 孩子们在属干的街道里四下奔跑,只有阿梁,在故事里追那只飞走的纸鸢,穿梭的巷子仿佛成了往事,蓦地起了迷蒙的水雾,泪湿了纸鸢的眼睛……
那只纸鸢穿过阑干的街巷,来到她阁楼的窗子里,落在她的书桌旁。这时阳光从两层云团的中间拨出一丝柔黄色的光芒,停在了那盏梧桐盏的纸面。她从书桌上慌乱地摸起了那只纸鸢,阿梁拍眼看窗里的她,就像去年她抬眼看他手中的木条那般温柔。
她好看的眉头倏然紧皱,想探头出去相望, 手指又紧紧攥在了窗根旁,轻地退了一步:“阿梁,是你来了吗?”
阿梁孩子般笑着大喊:“那只纸鸢我织好了,看它多漂亮,写下它的名字吧。”他是想委婉地让她写出名字。
她闭起会说话的眼睛,用手摸过那纸鸢的条纹,又摸过他编的竹聂和坚韧清香的梧桐木温婉地说:“它真漂亮,可是它的名字我想让你来写。”
“好啊,写好了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阿梁举着纸鸢,跳起来摇着单手说。
“我也叫梧桐。”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说,在空中歪歪地指着不远处东南方向的一颗梧桐树。
“你家的梧桐树开了嫩嫩的小花,真好看。”阿梁对着那棵梧桐树说。
“是吗,可惜我在阁楼,看不清它。”言语中不甚惋惜,还有重重的苦楚。
话毕阿梁还没同梧桐商量,已经搓搓手,说:“你等着,我帮你摘一朵来仔细瞧瞧。”于是便三步两步走到梧桐树底,熟练地用手攀着枝丫,一遛烟功夫就爬上了树干。
梧桐困在高阁里,只听得树干里稀稀疏疏的树叶翻卷声,不禁关切地说:“阿梁,太高了,还是不要吧。”
这里的枝丫似乎长得更快,开春不久就已生长了许多不规则的小花,顶生着圆锥形花序,活像一只只游动在空中的“ 金乌贼”。他刹时被晃呆了心神,撑住最薄弱的一根枝丫, 把身子移向那朵最高的亭亭的花盏。然而就在他快要触到那朵花时,薄弱的枝丫“嚓”地声篾断了了枝干。梧桐花的花房在阿梁的手里停留的一刹那, 甚至他的笑容已经开始拂现,已经将要向高阁上的梧桐兴奋地喊着“梧桐,我摘到了,我摘到了”。他却在这样的时节,若落下的梧桐叶一般,从洁白的天空上垂垂落下,重重地坠入永恒而宁静的大地。他想,似乎还听见谁高阁上的嘶喊吧。只是心爱的梧桐啊,她还在高高的枝头,高高的枝头……
是梧桐的管家实在受不了她的哭闹哀求,才打发一两个佣人把满脸是血的阿梁,抬进了郎中的草堂。阿梁在草堂里安静地停了两天,长着山羊须的郎中,胡乱地扎着穴位,终于把阿梁从漫无目的的黑夜里刺醒了。然而,阿梁从草席上“霍”地爬起来时,眼里只看得见山羊医生对他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嘴里脱口而念出的名字,也毫无声响地堕入耳边寂静而安谧的虚空世界。他,再也听不见高阁之上梧桐柔软的话语了。
从那以后,阿梁很少出门了。有细心的人会观察到,梧桐高阁楼下的梧桐树每夜都会亮起一盏橘黄色的梧桐灯,它似乎很有灵性。阁楼里的灯几更亮着,它就几更亮着。
阁楼里的灯何时关了,它也何时关了。下雨天也仍是这样,不过梧桐树的枝干却多了一把油纸伞。 到了天明,梧桐树上褪却一点点树叶翻卷的痕迹。 这样冬去春来的第一个年头的秋末,阁楼上的灯在晚上时突然不亮了,镇里的人传言她父亲为她寻了好郎君,天作之合,女儿也很满意。
而阿梁呢,他失聪后熬过的第二个年头,原先的老板病故了,他也因着生理上的缺陷,主顾愈发的少,生意萧瑟得如同巷里苟延残喘的梧桐叶。这样忽然有一天,几个佣人模样的主顾带着喜庆的表情,踏进了梧桐坊,对着阿梁用手比划着,是让他多多赶织结婚用的灯盏。他看看有钱的主顾们,摆摆手,只伸出了一个手指头。这年的春天,阿梁只做了一盏梧桐灯, 还像当年送她那样的别致好看。灯盏做完的第二个年头,阿梁在秋末的黄昏时分,趴在掌柜桌前累得安静地睡着了。梧桐木雕剥落了尘花巷的往事,一阵风吹过,梧桐坊里梧桐木具的香气,穿过欹侧的青门,引入到那两个纸面的灯笼里,牵着流苏下的风铃“铃铃”地响。
每逢清明时节,阿梁的青坟上总会有一个小巧的身影,纤巧的手指执把油纸伞,她像当年那般抬起眼摸着孩童们在空中游动的纸鸢。而那两盏梧桐灯呢,一盏安静地坐在掌柜桌上,一盏困在阁楼的窗棂旁,回放着从前黄昏边的一幕幕。
阿梁不知道的是,那位梧桐姑娘,她患了眼疾,秋末后的第一个夜晚就是失明的夜。她从来没见过那只飞入窗里的纸鸢,没见过梧桐盏柔黄的灯光,也写不出她的名字。梧桐不知道的事,那把雨夜里守候的油纸伞一直都是阿梁,那盏在夜晚被梧桐抚摸过的喜庆梧桐灯面,一针一针绣了她的名字,但梧桐却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