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黑格尔
在黑格尔之前,持不同主张的哲学家老是相互攻击,每个哲学家都说前人是在胡说八道,自己说的才是真理。他们采取的常是先破再立的策略,先用自己的理论把别人的哲学狂批一通,扔到他界定的思想垃圾堆里,然后再向世人庄严地宣布我所主张的才是真理。可黑格尔是怎么做的呢?他不但承认每个伟大思想家所追求的都是真理,还把他们的哲学主张都视为各自时代的思想巅峰。
其实这么做,是有两层矛盾的。第一层矛盾:既然承认了前人的主张都是真理,而这些真理之间彼此冲突,你又坚持真理是唯一且永恒不变的,那怎么能说这些彼此冲突的主张,都在反映永恒不变的真理呢?第二层矛盾,既然哲学追求的是永恒不变的真理,而历史又是不断在流逝,不会有永恒不变的东西,那么,怎么会有哲学史这种东西呢?从这里开始,“哲学史如何可能”这一问题的内在张力便开始浮出水面。黑格尔也正是在处理这两层矛盾的过程中,完成了自己的哲学思想框架。
那黑格尔是怎么做的呢?他先引入了一个重量级概念:发展。你可别拿“发展才是硬道理”这种意义上的发展,来理解哲学意义上的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说的是经济如何增长,社会如何现代化,哲学意义上的发展,说的是人类的精神秩序如何发生结构性的演化。在黑格尔看来,以前的哲学家们都在追求真理,只不过对真理的认识也是要发展的,而且也只有在发展的过程中,真理的内涵才被不断地充实。
要解释人们认识真理的不断发展,需要一个载体来实现,这个载体就是时间。尽管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主张,大多数时候这些主张又是相互矛盾的,但从时间上看的话,你会发现它们是有先后次序的。也就是说,这些追求真理的哲学,沿着时间的维度不断向前发展。真理在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形态,它是有时间性的。这样一来,所有追求真理的思考和主张,就都必然是整体上的真理的一部分了。最终,哲学史就成了人类认识真理的历史,也可以理解成真理自身在时间上的发展史。这一点很重要,值得再强调一遍,就是说所谓的哲学史,是真理自身不断演化丰富的历史。通过把时间作为发展的载体,黑格尔成功地把此前水火不容的各种哲学给贯通为一体,于是,哲学史便从这里开始成为可能。
黑格尔构建出一种哲学史的体系,他是怎么来讲述这个发展史的呢?他的观点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哲学的发展是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不可逆过程。
抽象和具体,这两个词非常关键,黑格尔赋予了它们什么哲学含义呢?按常识来讲,现在可能我们觉得具体的东西都是简单的个案,抽象的东西才是复杂的本质,但是黑格尔认为越简单的东西越抽象,越复杂的东西越具体。这种思辨方式和我们的常识正好是相反的。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呢?打个比方你就懂了。如果有人来到你面前,跟你打听这是哪,你告诉他,这是地球。这就是抽象的,是最简单的。如果你把这里的坐标从国家、城市一直到门牌号都告诉了他,这很具体,但这也足够复杂。地球这个抽象的概念,了解了以后,并不能解决“我在哪儿”这个问题;只有到了具体层面,也就是包括上面说的这一连串标签,才对“我在哪儿”这个问题有了最本质的了解。依照这种界定,黑格尔强调,如果仅仅能把握住抽象的东西,实际上并没有把握住事物的本质;只有在人有能力去把握复杂内涵的时候,才算是接近了事物的本质。
这就是黑格尔的思辨方式。他不仅是这么讲述哲学史,他自己的整个哲学体系也都是按照由抽象到具体这样一个脉络展开的,也就是说,越往前,内容就越抽象简单;越往后,发展得越完善,内容也就越丰富具体。
哲学从最初的抽象发展到越来越具体的过程,就是哲学史。所有看似彼此矛盾的哲学,在哲学史的视野下,在这样一种发展的历程中,获得了各自的历史地位,它们都是真理自身演化史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看来,它们不但不相互矛盾,反而有着代代相承的延续关系,浑然一体。所有单独拿出来比较时的那些看似相互矛盾的哲学,只要把它们放回黑格尔的哲学史,给一个恰当的定位,它们就共同组成了黑格尔庞大的哲学体系。这既是黑格尔哲学本身,又是他所讨论的哲学史。哲学必然以哲学史的方式存在,所谓哲学史,就是包含了时间维度的哲学。
黑格尔意义的哲学史究竟是什么,以及它是沿着一个什么样的内在逻辑展开的。答案的关键词是抽象和具体。哲学史是沿着从抽象到具体这样一个发展历程展开的,处于抽象阶段的哲学比较简单,处于具体阶段的哲学比较复杂。哲学这一成长历程,就是哲学史,这个过程本身同时又是包含了时间维度的哲学,这就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线索。
驱动黑格尔将哲学史问题追问到底的信念是什么。我们要从黑格尔始终要处理的问题中去体察他的信念,这个问题就是:黑格尔判断什么是哲学,什么可以纳入到他的哲学史,标准是什么?
这跟黑格尔生活在基督教这种一神教的传统中是有很大关系的。所谓的一神教,就是指系出同源的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大宗教,它们都坚信有一个唯一的真神,只不过解释各有不同。你可别以为一神教只不过是用上帝替换掉了中国文化当中的盘古、女娲、玉皇大帝之类的,它们背后的区别大极了,甚至可以说这是东西方精神秩序差异的最底层根源。一神教和非一神教的区别体现在所有的方面,这里我们不去展开讨论,只说和我们正在谈论的主题相关的,因为我们要讲的是黑格尔如何从历史角度切入来把握哲学。
在对待历史的态度上,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一神教有着一种线性历史观。无论在时间还是逻辑上,这种线性历史观的方向都是单向且不可逆的,就是说它认为历史是直线往前发展而不会往复循环的。比如《圣经》的第一句话是:起初,神创造天地。这句话表明,历史是有一个明确起点的。再比如说耶稣谈论末日审判,表明历史是有明确终点的,就是说历史是个有始有终的进程。与基督教的线性历史观不同,中国从汉代董仲舒以后,就形成了一个五行相生相克的循环史观。循环史观的意思是历史是循环往复的,治乱循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就是这种循环史观的体现。说到这儿你可能要问,在中西遭遇后,中国的循环史观有没有受到什么内部挑战呢?你别说,还真有。康有为就曾经提出过力图打破治乱循环的中国版线性史观,不过他们的说法说到底,还是借鉴了西方的基督教历史观。
基督教历史观当中的线性时间观,是基于上帝是唯一真神这一信念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脱于上帝的力量之外,上帝的计划不会受到任何其他要素的影响或干扰。上帝是唯一真神,说的是神不能有两个或更多,有两个就可能相互打架,总有一个不是真的。同样,唯一真神不会有自我矛盾的东西,有的话就相当于有两个神相互打架。黑格尔哲学中有个统摄一切的点,他把它看成是“绝对的一”,这也是从唯一真神而来的。“绝对的一”最大的特征,就是它没有内在矛盾。就像基督教的神创造世界,掌控世间的一切,“绝对的一”也贯穿哲学的一切,要求在哲学的每一个角落中,不能有自相矛盾的东西,不能有最后不能还原到“一”的东西。
但值得进一步解释一下的是,黑格尔并不认为“绝对的一”是古希腊人就已经有的观念,相反,他认为这个观念也是在哲学史当中逐渐演化出来的。比如,他就说到了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你肯定听过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通常对此的理解是,当我们第二次踏进河流的时候,因为水不断在流动,我们所踏入的已经不是之前那条河流了,所以,这句话说的是万物流转,无物常驻。所以赫拉克利特总结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但黑格尔认为,赫拉克利特的目的不在于解释流变不居的东西,而是在寻找那个唯一永恒不变的东西,所以赫拉克利特意义上的“变”,就是黑格尔所在意的“一”,他和赫拉克利特都要求用一个原则去解释一切。
不过黑格尔认为,赫拉克里特时候的古希腊哲学,虽然已经开始寻找那个贯穿一切的“一”了,却还没有认识到“绝对的一”。因为当时希腊人对绝对的理解还是比较初步、朴素和原始的,赫拉克利特及其以前的哲学家把无限当成了绝对,但这还仅仅是数量这个层面上的无限,而不是思维这个层面上的无限。如果仅仅是数量上的无限,那就还是有限的。打个比方,从二维平面上,你可以向各个方向无限地延展下去,你觉得这就是无限了吗?如果你有能力提升一个维度,从三维的角度来看二维,马上就会发现二维是有限的。这就是数量上的无限和思维层面上的无限的区别。
但是,毕竟古希腊已经开始追求那个“一”了,它作为哲学史开端处必要的一步,为后来的哲学发展到对“绝对的一”的追求,提供了必要的前提。由此出发,我们再来体会一下中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要知道,黑格尔贬低中国哲学的著名观点,正是在这卷书中提出来的。
中国的哲学到了孔子时代,孔子用“道”取代西周的“天命”。道在先秦那里叫作一阴一阳之谓道,所以道最终被还原成阴阳这两个东西,是“二”。而黑格尔追求的是“绝对的一”,我们曾经谈到过“绝对的一”的一个特征,即“绝对的一”是包含一切的,世间所有东西都出自它,所有东西都归结到它,一切理念原则都是以“绝对的一”为前提才得以演化的。到了基督教时,上帝就是那“绝对的一”,黑格尔哲学的思维结构就是从这里面发展出来的。而中国人一直觉得阴阳就够了,最初就是阴阳,没有去追那个“绝对的一”。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所有中国意义的貌似“绝对的一”,比如道、气、理,都是可以被阴阳所替代的。所以中国的思维就更偏重于一分为二,而不是合二为一,用黑格尔的话讲,就是你把中国人的理念追究到底,你就会发现事物的本质无法归结为能真正包含一切、解释一切的终极意义上不变的“一”。
总结一下,在黑格尔看来,贯通中国哲学的是阴阳,而贯通西方哲学的是“绝对的一”。这就是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也是黑格尔为什么不把中国哲学归入哲学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