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使人愁
午饭,用煎饼给女儿卷上干煸小虾和炒胡萝卜条,闺女吃的津津有味。我问她要不要来个蒜瓣,她很爽快地说来吧。
我忍不住笑她:“你可真是个山东人呢!”
其实,闺女十周岁,已经在天津生活了七年多,可她仍然天然且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山东人,是日照人。
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我人生一半的时间也都是在家乡以外的地方度过的。我也仍然天然地认为自己是山东人。
你是哪里人?如果细究这个问题,这还真的就是个问题。
像我工作的单位,就有一些同事,就不好回答自己是哪里人?他们有一些人父母本身是北方人,然后父母在年轻的时候响应祖国“三线建设”号召,于是他们就在湖北十堰出生。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父母又随着“抗震救灾”的队伍,来到了天津,自此,他们又落脚天津,生根发芽,繁衍生息。他们又算是哪里人呢?父辈祖籍所在地?自己出生地?还是自己生活时间最久远的天津?
人类的迁徙,从未停止过,且不说太过久远的历史上那些大规模迁徙。就从我的祖辈来说,我很小的时候,每当父母帮着剪脚指甲,剪到小脚指头的指甲时,他们就爱说这个脚指甲分成两半的人,都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来的。我尽管知道这个典故,但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山西人。
等我慢慢长大后,渐渐了解到大槐树移民的一些历史背景后,我才知道原来曾经的“大槐树人”,当初直接移入地点就涉及到豫、鲁、冀、京、皖、苏、鄂、陕、甘、宁、晋等省市。后来,这人逐渐开枝散叶,分布在又辗转迁到云南、四川、贵州、新疆、东北、港台等地。大槐树的后人已经是遍布神州大地、天涯海角。
他们的后代也许有一部分人早不知道自己的祖辈的迁徙路线和过程,会把父辈或者自己出生的地点,视为自己的家乡。
我也是其中一位。
但,人无论置身何处,都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回首来路,都会深切地依恋自己的家乡。无论是伟人还是凡人,无论古人还是今人,概莫能外。
1910年,胸怀天下的青年毛泽东,立志要走向外面的广阔天地。临行前,他写下“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的豪言壮语,夹在父亲每天必看的账本里,和家乡以及亲人告别。虽然雄伟的志向让他超越了家乡对他的制约和束缚,但他终生乡音难改,时刻眷恋故土。1959年6月25日,主席回到韶山,深情写下了“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32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尽管因为革命需要,主席脚步遍布全国各地,但漫长的革命岁月和丰富的战争和生活阅历,始终没能改变他爱吃辣椒、红烧肉,爱用牙粉刷牙,爱穿长筒棉纱袜等韶山当地的生活习俗,他终生保持着故乡刻在他身上的印记。
范仲淹作为中国忧乐文化的代表人物,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胸怀。可,范仲淹也是也是想念家乡能想到“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思乡人。他在西北边塞的军中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时,除了操劳军中事务,也会在山映斜阳的时刻,满眼都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乡愁。
说完伟人和古人,再说说普通人。其实,在人类共有的乡愁情绪上,无论是什么人,都是共通的。
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的时候,有多人为保护他而受连累。其中的一个人叫王巩。王巩无论在政治主张上,还是艺术修为上,都非常“懂得”苏轼。他因苏轼被贬到了岭南的宾州,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宾阳。那时,宾州几乎是北宋版图中最偏远的地区,远离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当时,一个叫柔奴的侍妾,一直精心侍奉在王巩的身旁,
如果说王巩被贬谪在外是大大的不幸,那其中的万幸就是他身边还有个知心人,他的侍妾“柔奴”。柔奴随王巩一同流落到宾州,几年来一直尽心伺候在王巩身旁。后来,苏轼和王巩在中原相聚,柔奴亦在。苏轼顺口问了一句:岭南的日子过得很苦吧?
令苏轼没想到的是,看似柔弱平凡的小女子柔奴,竟然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于是,苏轼写下了《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个回答之所以能让后半生漂泊无依的苏轼产生震惊和敬佩之情,是因为他积累了多年的关于故乡的情绪,在内心里,在诗文里,反复揉搓,揉碎了,掰开了,反反复复,常常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颠沛流离间,乡愁始终萦绕在内心深处,纵使有西湖旁的东坡肉入口,有海南的生蚝入心,但内心并未真正安静下来。反倒是小女子的一句“心安处是吾乡”,一语点破梦中人。
可柔奴跟着王巩偏安一隅时,就真的心安吗?
这不过是漂泊在外的异乡人,理想中的一种境界!或者是理智战胜了情感时的一种状态。漂泊在外的人,在情感脆弱时,在遭遇挫折时,或是在不经意间看到又亮又大的月亮时,会不会想家?
人是需要想家的。因为关于家乡的情绪,其实是来自生命本源处的一种情绪。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不断回首,不断把今天的自己和生命本源处深深链接起来;不断用眼前的事物,唤醒看似已经休眠的潜能,并以此激发出生命深处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