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

乡土记忆/干妈

2018-09-05  本文已影响180人  dc6e215b392c

记忆中,我有好多干妈。“四川人,竹根亲”,我家本来亲戚就多,走动得又远,小时候每到过年,从初一开始就跟爸妈去拜年,一直到十五都走不完。再加上很多的干妈,人情往来就成了很费神耗力的事情,可母亲好像总是乐此不彼。

我的干妈有几个来源。一些原是父母的同学、好朋友,“神仙”说要给孩子找个干爹干妈,大家一聊,合一下八字,只要不犯冲,就认了。这样做,似乎是为了给原来的友情加一层亲戚的保险,互相过年过节、大盘小事可以更亲密地往来。有时是我认干爹干妈,有时是姐姐认,有时是别人的孩子认我爸妈,但都混着叫干爹干妈,多了之后,常常都忘了谁是谁的了。

记忆中的干妈们大多年轻漂亮,有着麻利的手脚和温暖的怀抱,每次见着都觉得特别亲。然而,三十多年的时光过去,经历了各种人事变迁之后,还在来往的不多了。有一个干妈,曾是我母亲最好的同学,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就远远躲开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有一个干妈,后来离婚去了重庆,我在重庆就读的大学就在她家旁边,七年中她每周末都给我做好吃的,有时还送到学校来,使我感觉特别有福。而这些干妈中,始终保持着联系的是粟干妈。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干妈是“撞”来的。

“撞拜起”是家乡一个很有意思的风俗,也称“拉干爹”。有的地方是在农历九月初九拉干爹,因为据说这天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日子也吉祥。我的家乡则是在雨水这一天。

天刚蒙蒙亮,母亲便起来给我准备“拉干爹”的东西:香蜡纸钱、将军箭(竹制的弓和三支箭,用红纸细细缠过了)、四个炒好的小菜、一瓶白酒、一个酒杯。这是“神仙”让准备的东西。“神仙”还告诉母亲应该怎么做:在雨水这一天,到释迦桥的桥头站着,不管是谁,看见就拉一个,但一定要记得,必须是在上午,必须拉往上坡走的也就是往西边都江堰方向走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神仙”并没有解释。

上午八点多钟,母亲便抱着两岁多的我,由隔壁的王大妈拎着篮子相伴着来到了释迦桥桥头。乡下人起得早,这时街上已经开始熙熙攘攘起来。她们刚把东西摆下,就有一个和我母亲年纪相仿的男人从东往西走去。母亲想要去拉,却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指使王大妈去。王大妈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一迟疑,人就走过去了。这时又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二夫子老头,挑着两个篮子,缓缓走了过来。王大妈心想,此时不拉,更待何时,一个健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拽住了他。我母亲心想,哎呀,年轻的不拉,拉了个老干爹。然而已经晚了,那边厢,我的干爹正不知发生了什么,窘迫得面红耳赤,欲逃不能。王大妈一把将我干爹拽到桥边,打开篮子,让他每样菜品尝了一下,喝了三杯酒,把三支将军箭射到了河里,点燃了香蜡和黄表纸,又让我拜了三拜。可怜我干爹平时被我干妈管得严,也没多带钱,翻遍了衣兜,找出了一块二,拿现成的红纸包了,给我做见面礼。之后,双方留了地址,约定了正式见面的时间,干爹便离开了。

三天后,我们去干爹家拜见他们。干爹雨水那天是到释迦桥给岳父母送节的——在我的家乡,每年的雨水、端午、中秋等重要节气,女婿都得给岳父母送节,所以也是赶巧了。干爹的家在县城边上,种了好几亩菜地,家境颇为殷实。干爹人非常老实,几乎不说话,干妈却是极其精明强干的女人,个子小小的,一张嘴能说会道。远远就打招呼:“哎呀,亲家母,你们来啦!稀客呀!”“你看我们家里,乱成这样,你们不要见笑哈。”“来来来,坐坐坐,喝茶。”整个屋子立刻充满了干妈热情的声音。我们拿出了见面礼:两斤刀头肉,两瓶白酒,一包白糖,一把干面,两根皮带。干妈他们也早准备好了礼物:一套白底红梅的瓷具,从大到小的几张盘子、几个碗,用红线紧紧地系着,金字塔似的。从此,逢年过节、婚葬嫁娶,两家就很密切地来往了。

我常常去干妈家玩,觉得干妈比我亲妈还亲。我妈老骂我,还经常打我,打完了让我跪在灶头面前,有时一跪一两个小时,没有她的允许不可以站起来。而干妈从不,干妈总是笑嘻嘻地夸我。小时候因为鼻炎老流鼻涕,冬天冷,鼻涕流出来,我刺啦一声又将它吸了进去,不一会儿又流了出来,干妈拿出一张手帕,狠狠给我一拧,说:“啊呀,鼻涕虫又跑出来了。”我就害羞地笑了。干爹也爱我,但干爹的爱是无声的。我超喜欢他们送我的那套瓷具,特别是最小的那个碗,总是用来吃饭,吃完饭还顶在头上玩,有次碗掉下来摔碎了,我哭得很伤心。后来去干妈家,不知怎么我妈说起来,大家只是取笑一番,也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干爹骑自行车出门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新买的白底红梅细瓷小碗,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干妈家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比我大很多,然而都很忙。干哥哥当时十七八岁吧,忙着和干妈干爹一起种韭菜,施肥、喷药、割菜,两个干姐姐可能十五六岁,每天忙着缝鞋帽。从工厂拿回来的鞋帽成堆地堆在屋里,她们双手飞快地转动着鞋帽,双脚则上下踩动着缝纫机的踏板,在哒哒哒哒的声音中,鞋帽流水一样泻下来。她们也用缝纫机绣花:用画饼先画好花样,大朵的牡丹和芍药,也有翠鸟和鸳鸯,再用彩线填满。这个更需要技巧,她们手脚的配合有种特别的协调和节奏感,我坐在旁边,听着那哒哒声,看着她们的动作,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就出现在了白色的丝布上面,鲜红的花瓣,碧绿的叶子,光彩夺目。

拜年我也最喜欢去干妈家,因为他们家的红包最多。当时一般人家给一毛两毛的时候,他们就给的一块、两块。干奶奶也很疼我,过年前就早早给我准备好了两张崭新的一元钞票。母亲让我拜年,那时是真的拜,我往地上一跪,砰砰砰三个响头,干奶奶一把拉起我,将那两张脆响的钞票塞到了我的手里。干奶奶带我去她的房间里,她的房间很小,暗暗的,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布,打开来,递给我几个带着糖霜的柿饼。柿饼又软又甜,听说干奶奶连自己的亲孙子都舍不得给。后来,干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重庆读书,听说之后还很伤感了一阵。

我也喜欢干妈家的人去我家。但那时不懂大人有大人的事,每次听妈妈说:“再耍一会儿嘛。”我都会当真,以为妈妈也想留住他们。我就会使出我的留客绝招:哭、抱大腿、给自行车胎放气。抱住了大腿之后,他们总是挣扎不得,说又说不动,推又推不开。直到母亲说:“你让他们走嘛,他们回去还有事呢。”我才抹着泪放开。有一次干哥哥有事到我家一趟,走时才发现自行车的轮胎是瘪的,气针也找不到了。老妈大怒,眼看一个巴掌就要上身了,我只好把气针交了出来。天快要黑了,干哥哥哼哧哼哧地给车胎打气,又急又累,汗水顺着额头大滴大滴地滴下来。之后,好像,我再也没有干过这种缺德事了。

后来我读书了,两家人都忙,来往也没那么密切了,就过年走走。再后来,听说干妈得了脑瘤,人也有点疯疯癫癫了。我们去看她,两只眼睛已经被脑瘤压得变了形,一只大一只小,右眼是斜的,她看你时,还以为是在看别处。但她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那张嘴仍然能说会道,整个屋子里仍然充满了她的声音。医生不敢给做手术,她就吃了很多偏方。据说是吃了野芋头炖鸭子,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起来,只是眼睛始终那样斜着。

去年干爹去世的时候我在美国,没能参加他的葬礼,感觉非常遗憾。回来后,去看望了一趟干妈,她虽然仍斜着眼,精神却还好。他家的旧房子十多年前早被开发商占了,搬迁到了沱江桥边,干哥哥和干姐夫就在那里开了个冷淡杯,只做夏天五个月,卤鸭头、炒大虾、炒田螺、红烧兔……味道好极了,生意也好到爆,现在则主要是由干外甥在打理。店面非常宽敞,后面是她家原来的两亩地。我说,这里这么宽敞,你们可以种点菜啊。干妈说:“哎呀,打死我也不种菜了,那些年都整伤了。”不久前的一天下午和姐姐散步路过她家店前,被干妈生生拉住了,非要留着吃晚饭。我们推辞了一番,只好坐下。吃完晚饭,干外甥拎出了一大包新炸的鸭头,让我们带走。

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又回到了抱大腿、给自行车胎放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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