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藤野先生(四)李宁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记忆越来越不听使唤。那些过去的事,象被捶打的极薄的金箔,一日日被层层揭去,最后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不,李宁是我唯一能想起名字来的音乐老师了,她教过我初中的头两年。初三我们已经没有那个福气上音乐课了。
我上的初中,与我爹教书的高中一墙之隔,名字叫姜家庄联中。这名字土的很,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所谓联中,大概是周围几个村镇厂矿联合办学的意思。老师们似乎也多来自乡下,管束学生严苛又保守,还时不时以更偏远乡村中学的苦读经,来鞭策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们。
老师中,李宁是难得的清流。她个子不高,长的也不美,眼睛小小,嘴唇薄薄,脸颊消瘦。她总是齐耳短发,打扮干净利落,她家是二四二部队的,所以总是穿着草绿军装,或者洗得亮白的衬衫。其他女老师是花红柳绿,她是淡淡春风。
每到音乐课,她会让同学抬风琴放到教室门口,然后教我们发音,唱歌。她说的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当地的地瓜话,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有点儿洋气的青岛普通话。春天的时候,教室的门窗打开,风琴的声音可以传的很远。那些怯怯的童音,伴着琴声慢慢欢快起来,然后她会响亮的说,很好,再来一遍。
我是同学里唯一说普通话的,这在当时颇受歧视,同学们会阴阳怪气地学我说话,老师们也多不以为侮。李宁教大家唱歌的时候,却一定要大家改掉乡音,她甚至一个字一个字纠正,即使是发音对了,在歌唱中也要有特殊的处理,要美,要圆润,要有节奏感。
有一回她教大家唱《小草》,教到一半,她忽然叫我站起来,把歌词朗读一遍。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朗诵,虽然完全不得要领,但那歌词朗朗上口,我也读得很开心,最后一句“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我还顺嘴改成了“大地啊母亲你把我紧紧拥抱”。李宁忍不住笑了,说读的挺好,但也不要自己改词。
那天之后,似乎没有人再嘲笑我撇普通话了。音乐课也成了我每周盼着上的课。
然而,音乐终究与升学无关。班主任借音乐课开会补课渐成常态,同学们随着年龄渐长,也越来越不愿开口歌唱了。
记得有一次音乐考试,李宁叫班长先唱,结果他骨嘟着嘴,拗着脖子,就是一声不吭;我那时是副班长,李宁接下来点了我的名,不知道为啥,我也死扛着不开口。这堂课最后不欢而散。
下课后,李宁把我们俩揪到办公室,不依不饶地问我们为什么不唱。班长说他变声了,李宁还是坚持他要唱一句,结果真是呕哑嘲哳;轮到我,我也顺坡下驴,说也变声了,李宁知道我比班长要小一两岁,所以脸一沉,说,你还早着呢,唱吧。我只得硬着头皮,唱了电视剧《八仙过海》片头曲的前奏,只是一个字,啊~下来。李宁没有再逼我唱下去,叹了一口气,说,不是唱的挺好吗?能唱为什么不唱呢?
这片金箔,是三十多年前的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天阳光正好,办公室窗外是弥漫如烟的粉豆花,我唱完了那个前奏,正不无羞涩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