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记忆

2018-03-12  本文已影响0人  杏暖泉香

在我生活的小城流淌着一条河流。她从长江调弦口流来,宛如玉带般穿城而过,又一路向着六门闸涌入洞庭。她流过我快乐的童年,如今又径直淌进中年的沉稳与练达里。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世事如何无常,她始终如一默默地流淌着,流去尘世的喧嚣繁扰,流走光阴的点点记忆。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沱水。我不知道这名字的确切由来。“沱”在字典里释为停船的水湾。或许久远的过去,这条河上曾经船流如织、熙来攘往。随着时间的逝去,一切的水上荣光却早已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如今只余下静静的河水见证世事的沧桑。

生活在河水周边的人们更愿意叫她华容河。河水因小城而得名,这样的称呼就显得尤为亲切而自然了。

我对华容河最初的记忆源于外公的那艘渔船,还有母亲讲述的发生在她和河水之间的故事。

母亲时常带着童年的我到外公家省亲。外公的家是流动的,华容河上一艘顺水而下的竹篷木船就是外公家的全部。船是用上好的老龄杉木做成,船身涂上几层桐油木漆,用深山竹篾编制的篷顶夹放于船的中央,竹篷同样也漆上了厚厚的桐油。岁月的打磨与雨水的浸润让船身显得油光锃亮,渗透出朴拙的光泽。在有阳光的日子里,粼粼的波光与闪闪的渔船在河面上交相辉映。风儿吹来,吹皱了平静如镜的河水,也把渔船的倒影揉碎了一河。

我的到来会让外公异常高兴。遇上好天气,他便凭着老渔夫的经验,择一处鱼肥水美的河道抛锚,然后携着我幼嫩的小手来到船头。我安静地坐在船首的中央,看着外公站在弦沿边将一张大渔网撒向河面,一朵硕大的网花顿时绽放在河面上。外公古铜色的肌肤在光线的折射下泛起紫红的光亮。在光影揺曵的河面上,他卯足了劲拉起渔网,手臂上爆出一道道的青筋。外公从来都不会空手而归,渔网里或多或少有些收获。那天,运气也是好,一网起来足有三十多斤,鱼儿在网里活蹦乱跳,溅起的水花宛如碎银般散落。外公的笑声也伴着鱼跃水花的飞溅在河面上荡漾,这笑声里填满了知足和幸福。外公说我的到来添了他的好福气,网起的鱼比平时要多得多,这半月的生计已不愁了。对于网里的小鱼仔,外公是要顺着河水放生的,只有那些成年的大肥鱼才会遭罪。它们小部分作为果腹的佳肴下了肚,余下的则被外公晒制成干鱼片,在市场上换成生活开支所需的零钱。

如果是在有月亮和星星的夏夜,母亲和我就会陪伴外公在竹篷的渔船上夜宿。外公把他常年睡卧在船篷里那一小块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给我们,他随手卷起凉席铺在船头舱面的木板上。他头枕着河流,身上盖着柔柔的月光。手里夹着一根他刚卷好的纸烟,在黑夜的暗河上燃起。外公深深地吸一口,烟头的光亮明艳起来,再缓缓吐出,一天的劳累与烦恼也随着这轻烟消散殆尽在河面夜色的柔光波影里。我躺在浓浓的烟草味里,外公偶尔的一声呛咳,在寂寥的夜河显得异常锐利,船身也被惊扰得晃荡起来。我辗转难眠,母亲轻抚我的额头哄着,在河水汩汩地流声里,我听着母亲讲述她童年在河水上的那些往事。

在母亲众多的故事中,大部分都随着时光流水而变得依稀淡去。其中的一个却始终让我记忆犹新。母亲说,那是一个月亮和星星都懒散得在云层里睡觉的夏夜,外公因追寻着一群鲇鱼的踪迹逆流而上,船最终泊在了调弦口码头。夜色浓起来,外公沽一壶上好的陈酿,邀上三俩老纤夫到岸上不远的酒肆去了。年幼的母亲一个人是如何从船尾落入河水的,我没有过多去关注。更为急切的是我想知道水中的母亲是怎样上岸的。母亲说还好是夏天的河水,并不凉,从小在渔船上长大又识得水性,故而落水后不十分慌乱,可终究年小体力不支,眼看着堤岸就在前方,身体已不由自主的下沉。黑夜里的黑暗就这样漫过了母亲的双眼,完全没入河水的母亲只等死神来招唤。在生死攸关一刻,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在水中模糊的视线前闪过。母亲伸出了双手尽力去抓,就如坠在山崖的人去拼力扯住那根救命树藤般,可那道白影却疾闪而过。母亲对生命渴求的心又一次沉入河底。希望往往在绝望的罅隙中产生。神奇的事情有时真的会发生,母亲感觉一股力量从她的后腚传来,这股力量托举她的身体慢慢升腾,一下、两下……每次激发的上升力量就是向着生命靠近的希望。这股力量是在与死神拔河。母亲分明触摸到这股力量始发的来源----这是一个生灵的肌肤。虽然在肌表的相亲中感觉仅是湿滑与清冷,但母亲却没有丝毫的陌生与害怕,内心潮起的热流已汇聚成生的勇气。凭着这股力量和勇气母亲终于浮出水面,河岸远方那几盏微弱的星星灯光指引着她爬上堤岸。

我问母亲是水中神鱼救的吗?她笑答不是了,是“江猪子”。上岸后,母亲借着渔船的灯火甚至还看见救她的那尾“江猪子”返游时露出的鱼鳍和喷出的水花。这应是有着善良性情的“江猪子”用她最朴素的行动在向生命致敬。

我从不信因果报应一说,可母亲曾经的一席话又让我将信将疑。幼年的母亲常年随外公在渔船上生活,渔船在河水上悠然行进时,偶尔会有“江猪子”尾随其后,他们乘浪起伏,追逐嬉戏,有时会跳起露出灰黑的脊背,有时则将翘起的尾鳍高高伸出河面。母亲是发自内心爱着这些聪明可爱的生灵,她会偷偷地将外公捕获的鲈鱼、银鱼、河虾等投食给“江猪子”。“江猪子”则会跃起报以优美的舞姿。母亲说也许是投食的因缘才有了这托举生命的恩情。

我是没有缘分在这条河中见到“江猪子”。我见到她,是在长江淡水生物博物馆里,她的学名叫江豚,憨憨圆滚的身姿,始终向我微笑,也向所有参观她的人类微笑。但遗憾的是她只是一个江豚的标本。

我曾经问过外公,华容河里还会有“江猪子”吗?外公说以前在河水与长江、洞庭的分流入口处有一些“江猪子”,现在难觅踪迹。华容河已经老了,再也供养不起“江猪子”,连寻常的鱼儿也养不起了。

有一段时间我与外公有同样的感觉。造纸厂、油毡厂等周边企业生产的污水无序排放入华容河,河水变得污浊起来,甚至少部分河水泛起恶臭。我还不经意间看到河面上浮起泛着白肚的死鱼。外公不得不把那艘陪伴他大半生的渔船拖到了近岸,并牢牢地将缆绳拴在堤岸边那棵粗壮的大杨树上。他在离船不远一块平旦的河滩处,用石块和糊泥垒砌起一间小屋。概因环境影响吧!他在捕鱼无以为生的莫可奈何中上岸了。外公彻底告别了渔民生涯。

是啊!华容河老了,随着外公一起老去。那污浊的河水好似流泻着几个世纪的沧桑,一如岁月在外公皱巴巴的脸上雕琢的磨难般。有多少次,我看见外公孤独地蹲踞在岸边的那艘竹篷渔船上,狠狠地吸着纸烟,吐出的烟雾在头顶画了一个个的圈圈飘散开来。他出神地盯着河水,河水宛若他昏花的眼睛,全是浑浊污垢,早已失去清澈明静。面对曾赖以生存的华容河,他无言以对。

多年以后,人到中年的我沿着华容河的堤岸走寻,想去追觅童年的踪迹。我发现外公和着他的那艘渔船早已随着河水流进了记忆里。当我抬头远眺,对岸的堤坝用青石砌得坚固无比,原先的旧河滩已被文明的广场建筑所取代。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广场上或悠闲地散步,或欢快地踏着舞步……一阵悦耳的音乐隐约飘来,那是一首我熟悉的曲子。老去的华容河年轻起来,随着河水附近企业的纷纷停产和治污工程的实施,浑浊的河水又泛起清波,澄澈明透起来。返老还童的奇迹正在华容河上演。我沿着石板铺成的幽静小路走进最近一个沿河广场。广场内设有小亭、石桌、石椅。一群花鼓戏的爱好者聚在小亭内对着河水高亮嗓音。岸边垂柳依依,像一个个小姑娘们照着河水梳妆打扮。我听到了柳树下长椅上一对情侣的痴笑声。

如果外公再世,当他看到今天华容河的美景,又会心生何种感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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