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已不再相互倾谈——谈谈电影《云上的日子》
《云上的日子》电影海报
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距离。距离让人孤独，爱情是化解孤独的良药。陷入爱情的男女总渴望缩短与意中人的距离，憧憬灵肉合一之完美。
在爱情中，距离并不直接产生美，对融化距离的想象才产生美。然而，一旦发现存在不可消除的距离，便会产生隔膜与煎熬。唯有两颗最真诚、包容、勇敢的心才可能通达灵肉合一的神圣之爱。
在电影《云上的日子》中，导演安东尼奥尼通过四个爱情故事，让我们看到了消除肉身距离之易，和化解灵魂距离之难。因此，现代人坠入情欲之迷雾，错失真爱之阳光，徘徊在孤独的阴影之中。
1.四种爱情故事
故事一
年轻英俊的工程师在乡下小镇偶遇美丽优雅的女教师。两人互相吸引又心怀顾虑。虽然当日便有过一吻，夜晚男子却犹豫不决没有去敲门。结果，第二天一早，等他整夜的女教师已离开旅馆，消失不见。
三年后两人居然再次偶遇。她带他回了自己家。当两人赤裸相对时，工程师却始终隔着几毫米的距离在虚空中爱抚亲吻美妙的胴体，然后重新穿好衣服，永远离开心仪的女子。
故事二
秃顶导演去某座海岛寻找灵感，被服装店里一个眼神迷乱的女孩深深吸引。女孩承受不住导演的长久注视，情绪变得极其激动。后来，她主动告诉男人自己的故事：她杀了亲生父亲，连刺十二刀，坐了三个月牢。
两人一起去了女孩家，默默无语，只管疯狂地做爱。欢爱之后，导演穿上衣服不说一句话便离开。女孩神情落没，嘴角却漾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故事三
寂寞女人在咖啡馆向陌生男人分享自己刚刚读到的小故事。从此，那位已婚男人靠谎言周旋在寂寞女人与妻子之间。三个人都感到痛苦而疲惫。
彻底失望的妻子终于带着所有家俱出走，而她的女房东恰恰是一个不满丈夫长期在外工作而带走所有家俱的寂寞女人。这时，被遗弃的房东丈夫赶回家遇到了刚刚搬进来的失望女人。同命相怜的两个人很快生起暧昧的情愫。
故事四
充满热情的小伙对眼神清澈的姑娘一见钟情，执意陪她走去教堂。一路上两人展开世俗享乐主义与宗教禁欲思想的对话。姑娘认为肉体的缺点之一是太多欲念永不满足，因此希望逃离肉体。
从教堂回来时两人继续探讨。姑娘说小伙害怕死亡，而她害怕的是生存。小伙后来说：“大家一定以为你是亡灵。”姑娘说：“我确实已死，有一点……”雨忽然下大了，姑娘不小心滑倒却开心地大笑不止。小伙子说他爱上了谜一样的姑娘，姑娘无动于衷。最后，小伙子问明天能否再见，姑娘注视了他一阵，说明天自己便要去修道院出家，然后紧紧关上房门。
伊莲娜·雅各布和文森特·佩雷斯
2.情欲之易，真爱之难
这四个故事都由一见钟情的肉身吸引开始，而以无可奈何的灵魂隔膜结束。现代社会使男男女女获得了极大的恋爱自由和性的解放，然而却似乎使我们距离真爱与幸福更远了。
自由不仅仅是一种解放，它同时也意味着迷失的可能性。现代社会的自由使我们面临太多的诱惑，经历太多的故事，遭受太多的创伤，陷入太多的迷惘。
于是我们成为饱经沧桑，心怀疑虑，渴望幸福又模糊方向的人。美貌的女人更容易受伤，受伤的女人们期盼着某个最包容的男人，能够倾听深藏在自己内心的声音。贪心的男人却总在期待美如梦幻的情爱，不愿介入和分担对方内心的沉重。
在第一个故事中，工程师到底无法接受女教师有过同居一年，至今难以忘怀的前男友这个事实，宁愿永失所爱，在余生中继续编织完美恋人的童话。
在第二个故事中，秃顶导演根本无意解救杀父女孩复杂痛苦的灵魂，而是在感受她迷乱的激情之后，带着找到的灵感一走了之。
在第三个故事中，已婚男人其实并非被寂寞女人有关灵魂的故事所打动，他只是喜欢新鲜刺激的风流韵事，然后用性爱和谎言安慰妻子与情妇对他的灵魂期待。
在第四个故事中，充满热情的小伙无法理解姑娘内心的失望与满足。他只是迷上姑娘纯洁美丽的外表和捉摸不透的神秘。得知姑娘要做修女后便在震惊中知难而退。
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们都沉溺在幻想之中。男人们在想象中寻觅诗意的诱惑，女人们在想象中期盼精神的温暖。然而，一旦发现对方并不符合自己的寻觅和期盼，美妙爱情的幻想便无法继续维系。
男人和女人在诱惑和期盼中渴望建立关系。建立肉身关系如此之易，从言语试探、并肩而行到拥抱亲吻、床上激情也许用不了一天的功夫。可是建立灵魂关系却如此之难，男人们在自欺，在逃离，在敷衍，在退缩；女人们或神伤，或苦笑，或挣扎，或绝望。
依蕾·莎丝特和吉姆·罗斯·斯图尔特
3.四个经典隐喻
为什么在物质高度发达，两性关系开放的今天，真正的爱却像云一样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呢？安东尼奥尼在四个故事中各插入了一个隐喻来对现代人进行精神诊断。
沉默之喻
“说话从不像声音般变成你一部分，就像海，最后你听不见它，因为它已成为你不断听到的话语。”这是第一次邂逅时女教师说出的话。人们虽然总是在交谈，但却像海浪一样乏味，缺少意义。在空洞的话语背后，是心灵的沉默失语。
“我最近在想我为什么会渴望听别人说话，没有人再愿意说话。”第二次邂逅时女教师又提及了这个话题。这位内心忧伤的女子渴望着能够抵达灵魂深处的交谈，然而工程师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思，他所寻求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工程师渴望逃离城市，渴望简单、纯洁、浪漫、完美、宛若奇迹的爱情。他只在女教师的眼神中看到了甜蜜，只从她的沉默中感受到魔力，却没能领会她的忧伤与期盼。因此，两个人的交谈始终像是自说自话，打不破灵魂深处的隔膜。
“他一直深爱着那个他从未拥有过的女孩。或许是因着愚不可及的傲慢，或是他所处城市的沉默愚昧。”最后，秃顶导演如此总结道。
外表十分相配的男女却无法真正相爱，只能在幻想中延续爱情。傲慢的自尊只是表面的原因，失语的沉默才是深层之症结。而这种灵魂的沉默失语恰是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人的愚昧所在。
弑父之喻
秃顶导演在离开杀父女孩后陷入沉思：“使人不安的是别的事情，那是我竟觉得十二刀似曾相识，比两、三刀更‘亲切’，这震撼的数目包含了所有的故事，真实就在其中。”为何偏偏是十二刀呢？为何十二刀会似曾相识而令人震撼呢？为何说十二刀包含了所有故事及真实呢？
很明显，“十二”是安东尼奥尼在影片中刻意设置的数目。耶稣遭背叛之前，曾与十二门徒有过最后的晚餐。因此，“十二”在这里成了象征背叛与堕落的数字。
“一般都是内疚驱使你去凶案现场，我却为相反理由回去。”女孩在说出这句话前居然在杀父现场轻盈地转了几个圈，嘴角浮现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一反常的情境暗示了什么呢？现代人杀死精神父亲之后，陶醉于彻底反叛之后无拘无束的自由。
为何要杀死父亲？女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父亲的残暴和专制吗？杀死精神父亲意味着真正的自由与解放吗？这种自由是否同时意味着灵魂的轻飘无依。从女孩孤独的生活、纠结的情绪、苦涩的微笑来看，现代人恰如断线的风筝在对自由的追求中迷失了方向。
约翰·马尔科维奇和苏菲·玛索
灵魂之喻
寂寞女人向陌生男人分享的故事如下：“在墨西哥，高人要迁上山顶，请了工人搬运行李，走到某处，工人停下不动。高人大怒，无法叫他们继续，也猜不透为何会停下。数小时后，工人又再起程，最后领班决定解释原因。他说他们走得太快了，把灵魂也丢掉了。”
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今天，太多人追求身居高处的表面风光，为了攀登名利的山峰，终日劳碌奔波，而遗忘了灵魂的真正需要。所以寂寞女人认为我们应该停下来等一等，等那些我们以为无用的芝麻绿豆小事。
没错，事业与情感应该兼顾。然而什么才是情感的需要呢？情感需要的核心应该是爱的交融，而非欲的享乐。寂寞女人和陌生男人之间的情感并非出于真正的爱情，而是为了满足孤寂和享乐，因此必然陷入嫉妒和伤害中不能自拔。
这段故事的结尾，被抛弃的房东丈夫牵起了彻底失望的女人的手，他们之间似乎即将开始一段新的情缘。然而，这两个深受伤害的人能够走出情感阴影，打破心灵隔阂吗？
现代人总是太匆忙地开始一段感情，太轻易地陷入无边烦恼。两人最后的对白显得意味深长。男人说：“没有事解决不了的”；女人说：“这才令人烦恼。”
光亮之喻
热情的小伙忽然问：“如果我说我爱上你怎样？”虔诚的姑娘漠然地回答：“就像在光亮的房间燃点蜡烛。”姑娘一心仰望上帝的神圣之光，对世俗的爱欲之火无心眷恋。
一个看上去充满青春魅力的姑娘居然厌弃了一切世俗之乐，追求修道院里的宁静。这合乎常理吗？观众有理由猜测：她是否受过感情方面的伤害？她是否经历了欲望的煎熬？是什么让她对世俗生活如此失望？
然而，从姑娘对一朵花的饶有兴致，从她爽朗欢快的笑声，从她举止言谈中依稀可辨的徘徊犹豫，我们看到了生命渴望自由绽放的蛛丝马迹。
姑娘希望逃离肉体，放弃细微的乐趣，以得到广阔的宁静。然而必须禁锢肉身才能获得心灵的满足吗？这是否陷入了另一个极端？青春妙龄的姑娘却拒爱情于门外，藏肉身于修道院，难道不是一件违背自然、令人遗憾之事吗？
芬妮·阿尔丹与让·雷诺
4.云里云外皆孤独
迷失在灵肉分离之境的现代人如同生活在看不见的云雾之中。而关注人类存在境况的艺术家就像上帝一样高立云端俯视世俗中的芸芸众生。与上帝不同的是，艺术家又难免与世人同在情爱迷雾之中。
电影中的四个故事都由寻找灵感的秃顶导演这一角色串联起来。第一个故事是他听朋友转述的；第二个故事是他亲身经历的；第三个故事是他在火车上创作的；第四个故事是他在街头联想的。
第一个故事揭示了美好爱情的消逝；第二个故事揭示了伦理道德的危机；第三个故事揭示了幸福婚姻的幻灭；第四个故事揭示了对世俗生活的失望。在我们的时代，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牢固可靠了。在我们的世界，还能相信和依靠什么？孤独的灵魂渴望爱情的拯救。然而人们已经不再懂得真爱与情欲的差别了。
现代文明志力于缩短一切外部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似乎越来越容易、轻松和紧密，然而心和心的结合却越来越难以实现了。男女不是从心灵相通走向肉体结合，而是即便肉体结合了心灵依旧隔膜。
除了四个主要故事，电影中还插入了另外一些没有展开的故事片段。比如男青年拉开想要卧轨的女伴；老太太嘲笑作画中的丈夫；透过公寓楼的玻璃窗显现出不同房间里的生活情景。这些故事片段是寻找灵感的秃顶导演所未能亲见，或者只是在内心联想到的。
人间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数不尽的悲欢离合，电影只是展示了几个代表性的典型故事。在一个缺乏真爱的迷雾时代，云里云外皆是孤独。所有看故事的人亦在故事之中，每个人的故事且留给自己去沉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