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漂泊无依,谁于诗中护你一世清婉?
是否会因邂逅一个人,而遇见了自己?是否会因邂逅一个人,而遇见一方未知的天地?
一.一次邂逅,一生相恋
远山消融于暮色,归牧时牧笛声涩。原野上年年春草生,朝露总不见旧时人。
笛声在风中悠扬,山岚添了轻凉;旅客在人间过往,行向远方苍茫。
渠水里两颗浮萍相遇了,风中有乱红碰撞。曾经紧紧相依的蒲公英的种子,落地时是否天各一方?
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轨迹,他们最深情的相思,是否是只能遥远地相望彼此?
有一天,会邂逅一个人,从此生活不再是一个人。从此心里有了一个人,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邂逅一个人,或许,是在邂逅自己的归宿。
这世间正因漂泊的苦,才让那些美妙的邂逅,能救赎心的孤独。不论相遇之后,能否一生厮守,那相遇的美好或许已足以让随缘流转的心于期许中停驻。
这才突然发现,原来人世本是尘埃,心在邂逅美好的刹那里见到了清净。这番邂逅是人生中的机缘巧合,它奇妙得让人生得以被人反思,让反思人生的人,得以为“人”。
所以说来,这邂逅是相遇,也是分辨。相遇美好,分辨清浊。
只是这短暂相遇的美好,怎堪寄托一生的重负?既然美好,便应呵护啊。那份来自于邂逅的、对清净的追求,让人愿在追求中留住这清净。
若是人世红尘万丈,我便只好在诗的世界里安放你的清婉。
二.有美一人,美目清扬
于是这美好,竟让人突然间看清楚这世界,看清楚自己,然后在浑浑噩噩里,分辨出一条道路。有美好的邂逅,才有清浊的分明。
说到这邂逅与清净,便不得不说《野有蔓草》了。
《诗经•野有蔓草》就讲述了与美人的美妙邂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毛诗郑笺》说,蔓草有露水,大概这时节是在仲春。“草始生,霜为露也。”既然草刚刚开始生长,这“蔓草”的“蔓”,便是作蔓延的“延”来讲了。
漙,是指露水漙漙然盛多的样子。自《野有蔓草》始,漙便是专属于露水的形容词。
后人诗词里,如许浑《酬康州韦侍御同年》诗“桂楫美人歌木兰,西风褭褭露漙漙”句,东坡《沁园春》词“云山摛锦,朝露漙漙”句,皆是以漙漙然状露之盛。
说起来,这种专属感极强的形容词,是《诗经》一特色呢。要体物至微,情思极细,才会在语言上做这种词语。所以接下来,让我们带着这种细腻敏感,来读下面的诗句吧。
“有美一人”,便是开始写男子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子。朱熹《诗集传》认为这首诗讲述的是“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美人的美,以“清扬婉兮”作描述。
“清扬”指“眉目之间婉然美也”。《诗经•猗嗟》有“美目清兮”之句,也有和《野有蔓草》同样的“清扬婉兮”之句。故可知这“清扬婉兮”,是从眼睛落笔,写美人之美。
时逢乱世,民皆穷于兵革之事,穷困之至,男女难得配偶,思得不与期约而相遇。乱世里的个体生命是卑微的,然而再怎么艰难,生活终归要有那些该有的,比如爱情,比如家。
所以在原野里青年遇到了心仪的美人,这美人让他动心的,是眉眼间那份温婉。那温婉本不属于这兵荒马乱,如同人的生活,本该温婉。
那野草上的朝露还残留着春夜的凉意,纵使清净,却也不想亲近。而美人眼眸里的清净,净如朝露,却又温婉动人,让人愿寄予一世的安宁。
于是这境界突然清净得温柔起来。仲春百草萌发,那万物中的生命力也萌发于心中。这时,我的世界里只有你,而你是我的世界里的春天。
仿佛这一相遇,可以成全我一生所有的美梦,而我所有的美梦里,都只是你。这仲春清晨终因你而清净温婉,你我的邂逅,消融于这清净温婉,遁于蔓草零露而无影无踪了。
我漂泊无依的生命,终在你的清婉里安驻。我愿用诗歌来吟咏,将你的清婉护佑于这草露里,让它只有我找得到。
三.诗本清物,清自道出
美好的相遇,让心得以清净。于是心中为世间的清净所触动,便也会反过来让人珍惜这份美好的邂逅。清,蕴着生命所渴望的成全。
日复一日,我们走过同样的街道,走进同样的高楼,做着同样的工作,对同样的人和事,发着同样的牢骚。生活在这日复一日里浑浊不堪,倦怠的心是蒙上尘埃的镜子。
也许每一个人,都追求美好。只是这美好的意义,因人而异。世间追名逐利的人,不也以名利为自己心中那份美好么?
不过,这名利的霸道,就在于它能让追名逐利的人成为它的附庸。
于是失去自我的人,便在名利的美好汇集成的泥潭里化身烂泥,与名利俗世不分彼此了。这如同混杂着泥沙的水,不复清净,只是浑浊。
世间喜欢诗的人,想来心中对美好的念想,与名利之徒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借诗以自明心性的追求。然而诗的趣味,在个人心中,却也不必相同。
古人认为,诗,清物也。勿嚣勿杂,勿昏而浊,勿粗而肤,勿冗而散。
这论诗的话,听起来也像在说做人呢。而这“清”的高妙超脱,还不止是在诗与人,它也是“天”的秉性。
且看《礼记•乐记》:“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在先秦文献里,清既是说水的清澈,也是说天的清明,而这时的清与明,是同一个意思。《老子》谓“天以一而清”,这“一”是“道”,清正是天道的体现。
《彖》讲《易》的“豫”卦,认为“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若圣人也如此,则“刑罚清”。《彖》讲究“明”。这“清”,是谓“明”。
这话细细品来,是在说明,事物具有了“清”的品性,才能具有自己独立的品格,才能不受外物所左右。这在西方哲学里,讲作“自性”,凡具有自性的存在者,皆是实体。
西方的信徒们的灵魂都会回归于上帝这个实体的。然而中国古代文人们却很是谦逊谨慎,不敢说自己死了就和大道同一,只是把这来源于道的“清”作为自己理想化人格的追求。
要说这“清”,本是形容水的,后来便形容美人了。古时文人尚“清”,以“清”为人格之美,诗品之美,境界之美。可是,越是“尚清”,莫不是越在说这世界是浑浊的?
清扬婉兮,这句诗里有多少美好,那背后便有多少人世的艰辛苦痛。尘世里有清必有浊。
文人雅士多有期望遇上明君的。古人有太多怀才不遇的诗。不过,今人邂逅一首清雅动人的古人诗,这不也会是一种知遇?说到做到这“思遇”,便要说《野有蔓草》的主旨的问题了。
四.思遇不得,直觉相知
说到野有蔓草的主旨,历来有“情爱说”“思遇说”二者为主流。情爱说被批为肤浅,思遇说被批为附会。
这说来本就是诗歌的奇妙,这首诗的作者已无法澄清任何问题了。不过在以此诗为思遇而吟咏的人,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这首诗不也是“思遇”了么?
而另一个问题,则在于,这首诗的情爱主旨之所以会演绎出思遇的主旨,说明这首诗本身就包含着让这种意义发生转变的因素。这因素是什么?
美人“清扬婉兮”,让男子心仪。这种邂逅中一见钟情、愿一生相伴的情感,是由直觉产生的。这种直觉不同于经验和理性,它是一种快速的、无意识的直观判断。
直觉的产生就在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这是起兴,也是赋,将邂逅的环境融入对美人美目的触动中,形成了人与境的交融。意象交融中生出的直觉,正是这首诗在认知上的特点。
一次相遇不足以让老板看好一个员工并委以重任。所以知遇不可能通过经验与理性来实现。于是爱情里一见钟情的直觉认知,便成了文人们心向往的知遇情境。
一个人的品格才学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来证明,但要证明,就需要有证明的机会,这个人能否得到这个机会,取决于一种直觉的判断,因为经验与理性对未来的判断都不可能有绝对的准确性。
当文人以清为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品行学识便都通过“清”这一外化于气质风貌的状态来体现了。文人尚清,正是以清这一风貌,让自己得到明君的认可。
五.有美一人,曾驻我心
写到这里,不禁在想,那位吟唱这首诗的男孩,后来有怎样的故事呢?于是,想着续写一下这首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野有芳草,白露沧沧。
思美人兮,清霜为凉。
箨兮漂兮,宜彼缁衣。
操戈纵放,驷介旁旁。
野有枯草,白露凄凄。
忆美人兮,改彼缁衣。
野有衰草,无时以生。
有美一人,曾驻我心。
邂逅相遇,零露过往。
清人在彭,胡不归兮。
也许这世间所有美丽的邂逅,那美丽都只是邂逅。相遇若不能为彼此停留,终也只是擦肩而过。人生几多无可奈何,待我转身,你已远去。
我将你的清婉安放在诗里。我仍在世间漂泊无依。愿世间所有美丽的邂逅,都有一生琴瑟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