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第2章
第二章: 西铁城厂
(一)
小满是在铁城市的西郊小镇出生长大的。小镇的主体是一座庞大的万人三线军工厂,属于半保密的军工单位,在特殊年代曾经对外托称农用化工厂,这里没有通讯地址,只有一个邮箱,全工厂的人寄信都是用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右下角预先印刷着辽宁052邮箱。没有电话程控交换机的年代,工厂拥有自己独立的电话交换台,交换台的小阿姨们一边织毛衣一边监听着双方的通话内容。
因地处铁城西郊,军工厂小镇被当地人戏称为“西铁城”。说西铁城厂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飞地,也差不多算正确。六十年代中苏交恶,边境摩擦,军工厂临危授命从黑龙江搬迁到辽西的铁城西郊。当时的西郊还是贫瘠的山区玉米地,新厂厂房就在山谷间的玉米地里动工,长得比春天的玉米还快百倍,没几个月就矗立在地平线上,冒出第一股化工黑烟。随后工程兵们像垒积木一样盖楼,转眼间建成第一批苏式大闷顶家属楼,也冒出了第一缕白色炊烟。
等到秋天,新建家属区里开进来二百辆解放卡车,车上装满衣柜木床锅碗瓢盆,随车的男人穿工服戴鸭舌帽,和大生产牌烟盒上的画像一模一样的装束。鸭舌帽工人下车,给前来围观的当地农民敬上一根大生产香烟,问:你们这疙瘩冬天恼和(暖和)不?刮大烟儿炮(风雪暴)不?当地农民人听不太懂什么叫大烟儿炮,随手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手卷烟点燃,吐出一口烟气,反问道:你们厂子有二百户?鸭舌帽工人说,你太小看俺们厂了,俺们是第一批!这二百辆大卡车要跑二十个来回呢,男的押车先来,老婆孩子坐火车随后到!
当地人掐指一算,好家伙,四千户,少说也得两万人。
两万人的化工厂像是来自北境的狼族南下,在温暖的铁城西郊建立了崭新领地,拉上了周长三十里的铁丝电网围障,并很快得到了“西铁城人”的绰号。他们建成自己的家属区,小学中学,俱乐部体育馆,甚至还把黑龙江老厂区的毛主席雕像也搬到了新厂的广场中央,献上鲜花。西铁城人在毛主席雕像下合影,把照片邮给遥远北方的亲戚,信中说:有毛主席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不论海角天涯。
西铁城厂送给铁城市区的一份见面震撼大礼,就是建成后第二年的一场生产事故大爆炸,轰隆一声巨响,把远在三十里外的半个铁城市区的窗户玻璃都震碎。城区人民问西铁城人民,你们化工厂不是生产农药的么?西铁城人民含糊回答:差不多吧,是火炸药。
话说回来,七十年代的铁城市区也有一些本地的工厂,比如制药厂,铁合金厂,热水器厂,缝纫机厂,标准件厂,这些工厂体量不大,工人和家属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街道,上班时间在一起,下班后各奔东西,更接近于市民阶层。而西铁城厂的体量要多大的多,属于地市级单位,厂党委书记和铁城市党委书记同一级别,市长座驾不过是国产212北京吉普,而西铁城厂长坐的是进口伏尔加小轿车。
当年的三线国营工厂都气质高冷,西铁城更是睥睨铁城的东郊西郊北郊,那三个郊区全是玉米地和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脚泥的农民;西铁城也不把市区人民放在眼里,市里都是怂包布尔乔亚和墙头草小市民,唯独西铁城是血统纯正的产业工人,是先进布尔什维克的钢铁洪流,是血火革命开国的功勋工厂。
西铁城高傲孤僻,像是天外而来的不速陨石,自带一套独特磁场,不情愿地落在铁城郊区,离群索居在城外三十里,内部运行高度完整的小社会体系,西铁城不仅有独立的供水供电消防武装部,独立的子弟学校医院招待所,还有从不对外开放的室内篮球馆,游泳池,千人大礼堂,就这样几十年,工厂和当地的经济文化割裂,自觉疏离于市区生活之外,把进城叫作“去铁城”。
西铁城人民也与本地土著们格格不入,他们的口音和本地人不同,不太计较平翘舌;讲理方式也和本地人不同,能动手绝不动口,三句话若打不起来扭头就走,不纠结不记仇。西铁城人民觉得自己是五月花帆船运来的骄傲马萨诸塞,可铁城本地人却认为他们是骑马南下掠地的夷狄金兀术。对于西铁城移民的评价,本地人只用一个字:虎!这既有对他们四肢发达大脑简单的鄙视,也有对于他们武力强悍的深深惧怕。
在武斗年代,彪悍的西铁城厂造反派“反到底”一夜之间研制土炮成功,十几辆卡车挂着土炮,上膛自产的炮弹,浩浩荡荡一路向城内杀来,预备炮打城内的走资派。头一辆炮车挂着巨大喇叭开道,震天的国际歌广播响彻城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城内食品厂一派的“永捍红旗团”被吓得望风披靡,自动解散,丢了一地的冷兵器,菜刀锅铲大马勺。
就这样,西铁城炮手们失望地缴获了一堆厨具,内心满是遗憾:战斗还没打响,敌人怎么就自动解散了呢?这是武器的批判还是批判的武器?西铁城炮车队没来得及抖威风,当然不甘心收兵,干脆就绕着城市环路示威游行一圈,最后停在铁城水库的岸边,对着天空,咣咣咣空放了十炮,据说是对十月革命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深深致敬。
据说西铁城厂有个更虎的兄弟厂,大三线搬迁去了重庆,直接把土炮工艺升级为大炮,曾以炮打长江封锁嘉陵江而名震全国,载入文革的武斗史册。
(二)
小满和夏雷的友谊起点是在冬夜的家属区旱厕,这听上去很像屎壳郎兄弟的江湖相逢。
他俩都出生于八十年代初的西铁城职工医院,那时西铁城厂已经搬迁到西郊十几年,他们是军工厂的第三代子弟。职工医院每年都接生了二百个多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注定是子弟中小学同一届同学。小满出生那天正是小满节气,干脆就直接叫小满了。夏雷出生在一场雷阵雨之后,接生的大夫着急下班回家看《虾球传》,一手抖就把夏雷的脐带剪短了,扣结打的有点儿勉强。
整个厂区上万职工和家属,都局促在方圆十里之内,人的一辈子可以不用走出厂区,小城市所有的社会功能,在西铁城厂里都有,除了人生最后一站的殡仪馆。这里重叠着这些人几乎半生的集体生活轨迹。每天朝阳升起,各家的大人离开生活区,去生产区上班,那里有预制车间,硝化车间,混成车间,机械分厂,大集体劳动服务公司。在同质化的集体生活中,每个人都面目模糊,有些人甚至在一个工种岗位上就干了一辈子。那时父辈们上下班的自行车流有如潮汐,每个自行车车把上都挂着同样的灰蓝色塑胶提兜,兜子的正面都印着白描勾勒的天安门图案和北京两个字,兜子里面装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铝制饭盒,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用手帕包饭盒,有的人用纱布。
西铁城厂有四个子弟小学和一个子弟中学。第一家属区对应子弟一小,第二家属区对应子弟二校,如此类推。四个小学的毕业生只要不聋不哑,都将升学到到子弟初中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子弟们是刚刚一批批升井的煤块,经历了初中三年的履带传送,送到了中考这一轮正式分拣洗煤,中考筛掉了不适合燃烧的矸石杂质,剩下合格的煤块升入高中,其中优质的精煤会考上大学,普通的煤块高中毕业后直达子弟技校,工厂是巨大燃烧的炉膛,每年都等待这些产业工人作为新煤的输入,维系燃烧几十年不熄的产业火焰。
小满和夏雷家住第一家属区,是厂区唯一的纯工人区,小区里没有一个科长,也没有医生和工程师。子弟一校都是纯粹的工人子弟,他们从小的玩具除了弹弓烟盒,就是扳手螺母螺丝刀。每逢六一儿童节,四个子弟小学一起开运动会,别的小学孩子们带的是折叠板凳或者小马扎,而子弟一校孩子们屁股下面坐的,都是木质的电缆轴。
夏雷和小满记忆中的第一家属区,中轴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柏油马路,路两边尽是苏式大闷顶的三层职工住宅楼,楼房之间是胡搭乱建的地震棚和仓房。每家仓房里都有废旧手册和塑料桶,废旧手册是军工企业保密手册,化学战民兵手册,防核打击手册,中子弹攻击特征识别手册。塑料桶是各种各样的试剂和酸液,硝酸,盐酸,硫酸,信那水。五十多栋住宅楼被马路分为路北和路南两大块,小区的顽童们自然而然分成两派,各自号称北少林和南少林。两边的少林都有所谓大雄宝殿,北少林的宝殿是一个破败废弃的土坯仓房,窗框上钉的塑料布在北风里簌簌扑响,铁皮门上扭扭歪歪写着一行粉笔字“少林正宗”,旁边是一行小字“我爱王小滨”;南少林的大雄宝殿是一个常年锁门的失修泵房,泵房墙根下是一片泛白的尿渍,屋顶防水的油毡纸早被小孩们撕得光光不剩。
第一个去撕油毡纸的顽童是小满,不到半个冬天,他就撕光了老泵房顶的一大片。当时还没有水洗的公厕,更没有家庭厕所。几栋楼房居民公用一个旱厕,每逢冬夜蹲坑,朔风四起冻屁股。每次去厕所的路上,小满先从泵房屋檐撕下一块油毡纸,进了厕所先点燃,再扔进茅坑深处,最后才解开裤子,屁股迎着火光上升的热气,慢慢的大解。油毡纸的火苗抗风不易灭,但是冒黑烟,小满倒不在乎屁股被熏黑,冬夜里,什么体面都不如温暖。当然假如火苗太盛,也会烤得屁股如坐针毡。小满摸索总结了一下,手掌大小的油毡纸就正好,过犹不及。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三九寒冬,小满发现老泵房顶的油毡纸越来越少,肯定是其他人也在撕。有一晚他半夜闹肚子,小跑着上厕所,远远看见厕所里面火光摇曳,心下猜到有人正在烧油毡纸。
进了旱厕,小满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提裤子系腰带,他看到小满手上的油毡纸也是一怔。深夜厕所狭路相逢,小满盘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男孩没回答,反问道:你是谁?我为啥要认识你?小满骄傲地说,我可是南少林的住持,你是哪来的?男孩回答,我是从老厂新搬来的。小满说,难怪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家在26栋。男孩说,我家在35栋。小满问,你叫啥名字?几年级?男孩说,我叫夏雷,转学过来三年级。
小满看了看茅坑里燃烧未尽的油毡纸,问,“这油毡纸是从泵房上撕下来的么?“
夏雷点头说是。
“你也太浪费了,怎么撕了这么大块?火苗猛,屁股都能烤熟!像我这么大的正好”。 小满指点说,比划了一下手掌大小。
夏雷佩服地点点头,他刚刚被烤得半蹲马步。
小满把手中的油毡纸点着,扔进茅坑,跟夏雷说:“你走吧,你在这儿我拉不出来”。
夏雷点点头走出厕所,又折回来问小满,“我明天能找你玩么?”
“你有啥好玩的?“ 小满蹲着正在运气排泄,不耐烦地问。
“我有单腿驴冰车。” 夏雷说 。
小满答应,“挺好,挺好,那你明天来找我吧”。
夏雷又继续问,“我兜里有酸三色糖,你要不?”
小满想了想,伸出手说,“要!”
夏雷从裤兜里掏出两颗酸三色糖,递给小满,然后拎着手电筒走了,一边走一边哼:一九八九年,我学会了开汽车,上坡下坡压轧死了一百多,警察来追我,我逃进了女厕所…
剩下小满一个人蹲坑,他接着夏雷的断句哼着:“厕所没开灯,我掉进了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差点一下牺了牲。”哼完,小满忽然心想万一自己牺牲前还没吃完手心里的酸三色,可就太亏了,于是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在寒冷的冬夜厕所,小满蹲着含糖,空气骚臭,嘴里甜蜜,屁股温暖。
(三)
西铁城军工厂没有具体通信地址,只有一个保密代号信箱,从公开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存在。军工厂的生产区是一长串的火炸药工序车间,隐藏在人工凿空的山洞里。最大的山洞据说能装下一个小型战备电厂,军用卫星也看不到,侦察机也看不到,轰炸机没奈何,原子弹冲击波也奈何。
生产区依山而建,生活区傍水而筑。流经西铁城的河流很宽,从东流向西,因此名字叫做回流水,这一流段的水族命运甚是不济,摊上了军工厂作邻居。工厂工人捕鱼的办法五花八门,除了钓鱼张网拦河钩,还用上了电学和化学,比如蓄电池电鱼,雷管炸鱼,臭嘎斯熏鱼。回流水的鱼儿们强忍着种种酷刑几近绝种。到了冬天,河面结了冰,才是鱼儿们休养生息的季节,算是侥幸又多活了一年。河流的结冰先从水流缓的地方开始,近岸水面最早结冻,冰层也最厚。直到三九寒天最冷时,河中心才开始分层冻结,那是最薄最危险的地方。
第二天,小满拎着冰镩子夹着冰车,带着夏雷一起到了河面冰场上。一群南少林的小屁孩儿们正在胡闹比赛滑冰车。小满刚把夏雷介绍给大家,一个叫王东东的小孩就挤进来,递给夏雷一根冰镩子,骗他说:你舔舔,这根冰镩子是甜的。
夏雷生气说,你咋见第一面就骗我?你当我傻么?
小满举起手给王东东一个大脖溜子,骂他:你大傻帽, 夏雷刚从兴凯湖搬过来,那里撒泼尿都能冻个冰棍儿,你能骗得了他么?
王东东吐了吐舌头说,他要是从南方来就好骗了。
你也不看看夏雷带的单腿驴,角铁磨得多亮!他怎么可能是从南方来的呢? 小满说。
一个叫外号宋和尚的男孩问夏雷,你真会滑单腿驴?咱们这里可是王东东滑得最好。
夏雷挺了挺胸脯说,我可是兴凯湖冰上飞!
大家哄笑不信。那我给你们露一手吧! 夏雷说着,把单腿驴放在冰面上,先踏上一只脚,脚跟高脚尖低,身体蹲下保持重心,再合上另一只脚,最后用力向后一撑冰镩子,嗖地滑出去。
宋和尚和王东东一起起哄喊:来个小回! 小回一个!
大回和小回是东北土话,夏雷当然听得懂,王东让他拐小弯,那可是单腿驴冰车最难的动作,冰车急拐弯十有八九人仰马翻。不过这个难不倒夏雷,他早就知道漂移急转的要诀,角度和重心掌握得正好。夏雷的冰刀吱吱作响,原地回转了一百八十度,在冰面上刨出一堆冰屑。漂移表演结束,夏雷从单腿驴上站起来,像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随便一挥手就把冰镩子笔直地扎进冰面里,好像射进冰里一把利箭。
围观的孩子们看得呆了,这他妈太精彩了!大家不约而同鼓掌叫好,内心的热切欢迎新人夏雷的加入。宋和尚连忙把自己兜里的果丹皮掏出来给了夏雷一块。
王东东问:“和尚,你他妈的只给我吃一口,为啥给夏雷一整块。”
宋和尚说“谁让夏雷滑的比你好,我不跟你学了,跟夏雷学”。
大家又是一顿哄笑。当中的小满最高兴,新朋友给他挣了面子,他兴奋接过夏雷的冰车说,来,我也比划比划,我来个大回吧!说着小满拔起冰镩子,朝河冰中心划去。夏雷刚开始没注意小满,等他一回头,小满已经快滑到了河中心,夏雷赶快喊:你快回来!冰不结实!话音未落,小满还没来得及调头,河心冰面发出不祥的咔嚓一声闷响,小满愣住的一瞬间,冰面塌陷,他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里!
不知道喝了多少冰水,小满身体冻麻人也昏了过去,等他一睁眼,天在下地在上。原来是自己被一个老头儿拎着脚踝大头冲下,好像猎人拎着捆住脚的山鸡倒垂。夏雷,王东和宋和尚跪在地上像擂鼓一样使劲拍他后背,小满一口一口地往出吐水。老头儿一看小满醒了,就把他换个姿势,像褡裢一样扛在肩上,朝不远处的职工医院走去。
这个老头是丁师傅。九十年代初,西铁城最牛逼的人是谁?西铁城人民会告诉你,不是厂长也不是党委书记也不是保卫处处长,而是打了针的丁师傅。
丁师傅每月两次去医院打针,打完针回家的路上,不管是谁挡了他的路,他都立马翻脸,天王老子也不行。有一次,新上任厂长的蓝鸟车挡了道,丁师傅把大手伸进轿车里面,直接给厂长一个耳光。新厂长是五机部刚刚派下来的空降干部,当时就被打懵了,这是个什么土匪厂子?二话不合就敢扇厂长耳光?这里有没有王法?厂长秘书和司机下车追打老丁,丁师傅边跑边喊:好狗还不挡道呢,这道理都不懂?你们还当个鸡巴毛干部?再耽误我一分钟,我明天就把你俩攮死。
除了打针的那两天,平日的丁师傅和善无争,怎么开玩笑都行。有时看见他慢慢悠悠骑自行车,路人经常逗他,问:丁师傅,你今天不打针啊?丁师傅说,那玩意儿哪能天天打?路人寻开心继续问:打针好使么?丁师傅一翻白眼睛,边骑边骂:好不好使?你得问问你妈!
丁师傅早年是营长级的战斗英模,从部队转业到西铁城军工厂上班。据说打越南的时候,他的一侧睾丸被子弹打飞了,由此算是残疾。还有更玄乎的说法,说丁营长在押解越南女兵的时候,一不留意被女越匪抓住了下体,捏得睾丸破裂,差点没死过去,这个说法就比较扯淡了,估计是造谣的人看过电影《鹰爪铁布衫》。总之,丁师傅年轻时去越南打了一仗,丢了一颗睾丸,算是为国捐蛋。
当年常有各级大小领导探望丁师傅,嘘寒问暖。在西铁城,拥军优属工作的天字第一号,就是定期为丁师傅注射睾酮激素。睾酮能代替蛋蛋维持男性生理,不仅体貌气质,还有性生活。丁师傅每半个月去职工医院打针,据说这一针能维持下体勃起一个小时,过了时间就失去效力。每次打完针提上裤子,丁师傅争分夺秒骑自行车回家跟老婆嘿咻,一刻也不容路上耽误。有一天他撞倒了中学侯校长,都没下车扶一把,一边飞骑一边喊:老侯你自己爬起来吧,我没时间扶你!明天我请你喝酒!侯校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拂了拂膝盖的灰土,感慨说,老丁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再后来,着急赶路的丁师傅带上了擀面杖,逆着下班的人潮,一边骑车一边挥舞,像是上古的猛士刑天,连西铁城的黄帝厂长也得远远退避,这是九十年代西铁城的著名一景。西铁城孩子们学会骑车上路,家长都嘱咐要躲卡车躲老丁,卡车有大轱辘,老丁有擀面杖。
丁师傅的性生活是全西铁城人民都知道的秘密。老丁回家连自行车都不锁,进屋直接拉上窗帘,一边看看屋里的北极星挂钟,一边催促老婆,快点儿快点儿别磨叽,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啦!丁师傅的老婆在后勤商店上班,每个月都要请两天假,专门在家配合丁师傅的睾酮潮起。
冬天刚上暖汽,职工医院的药房暖气片炸了,水淹了一大批药剂。丁师傅看见自己专用的睾酮药箱湿透了,转身去找医院马院长,要求必须换新药。马院长说,睾酮可是市新特药公司按计划调配的,很难换的。丁师傅抽出擀面杖,杵在院长办公桌上,说:我不管!反正下个礼拜我就得打上新的,你不能拿过水的药糊弄我!马院长没办法,拍着胸脯劝走了拎着擀面杖的丁师傅,回头赶快跟厂里打报告,厂里专门派司机去了趟北京采购,连天拉回西铁城。
小满掉进冰窟窿的时候正是寒假三九天,丁师傅刚从医院打针出来,风驰电掣地往回骑自行车,骑到桥头听见一群孩子在喊救命,只见小满在冰窟窿里挣扎。丁师傅赶紧撇了车和擀面杖,从桥头冲下来,脱了棉衣棉裤扑通一声跳进冰河,摸到小满半举着他爬上冰面。
北风一吹,丁师傅光腿冻得钻心,他倒背着小满大头冲下,一边摇晃一边拍打,直到小满一口一口吐出水,缓回一口气。丁师傅穿上衣裤扛着落汤鸡小满返回医院,交给急诊大夫,自己在走廊找到一片暖气,边搂着暖气边打寒战。
等都忙乎完了,小满没有大碍,医院马院长亲自给丁师傅沏了一杯龙井热茶。说“丁师傅走,我领你去手术室洗个热水澡,你这岁数下冰河,可是拼了命了”
“没啥事,就当冬泳了,就是,这次的药白打了,没用上…” 丁师傅满心遗憾地跟马院长说。
农历年底,西铁城厂照例召开先进表彰大会,新厂长把丁师傅请到主席台合影,亲自颁发奖状。丁师傅胸前带着大红花,笑得脸上皱纹条条上扬,他摸着厂长的脸说,厂长大人,我可是得罪过您啊。厂长拍拍丁师傅的肩膀说,就别说那些了,您是时代的楷模,是工人阶级的骄傲!你的睾酮,厂医院给你备足一百年,包你爽!
(四)
转学来的夏雷在全班学习最优秀,从新学期的月考到期中考试,都是双百第一名。即便这样,班主任牛老师还是不太喜欢他,她发现夏雷性格有点儿孤僻,天生不会笑。有一次,为了迎接教育局视察,班级提前排练汇报表演,牛老师把全班男女都涂上红脸蛋。“美丽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歌声响起,老师让大家都露出花朵般的笑容。第一排的夏雷苦着脸不会笑。“你心里想想好吃的,发自内心地笑一笑!” 牛老师启发他说。 夏雷想到午餐肉和麦乳精,咽了下口水,抿嘴挤出了一个笑,牛老师惊叫说:“天哪!夏雷你这笑得好像是苦菜花!简直就是动画片里的那个“不高兴”,你还是给我站到后排去吧!”
当年西铁城厂的保密教育覆及全厂家属,甚至包括小孩子,每次放寒暑假之前,班主任牛老师都嘱咐大家,不管旅游探亲,外出时一定不要跟别人讲我们厂是生产炸药的军工厂,要讲我们厂是农用化工厂,生产化肥和尿素。小满举手提问说,牛老师,你不是说做人要诚实么?我们不能说谎啊。牛老师说,对亲人对组织要诚实,对于敌人当然要保密,你看渣滓洞的江姐被敌人折磨都没泄露秘密。小满还不理解,问,在黑龙江的二姨奶问过我,她可不是敌人,是亲人。牛老师说,亲人也有可能是敌人。小满说,啊?不会吧?亲人和敌人不是反义词么?牛老师不耐烦地说,没头脑,你存心抬杠是不是?别人再问你,你就说你是猪,除了吃啥也不知道,行不行?
从那时开始,童年的小满和夏雷就荣膺了牛老师钦定的绰号“没头脑”和“不高兴”。
西铁城第一家属区是工人村,家属区里的傻子和鸡鸭鹅狗都是放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子弟一小上午课间操,整个家属区晒太阳没人管的疯子傻子都赶到小学操场,有的穿绿军装,有的戴着红像章,他们自动排成一列,和学生们一起等着大喇叭播放广播体操。
傻子来做操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校工把校门关上不让他们进来。疯子傻子们并不气馁,他们爬上了学校墙头。学校墙头虽然是平的,但是窄不到二尺,上面还嵌着倒立的玻璃碴子。疯子傻子们依然在海拔两米的刀山墙头上落脚,站着比划手臂,不吝卖力做操,比院子里的学生们还要专心。最认真的是戴红像章的吴疯子,动作大开大合,他甚至忘了自己不是在平地上。在第三节分腿跳跃运动时,他跳起来落脚不稳,一头栽下墙头。但是没过一会儿,满脸是血的吴疯子又爬上墙头,继续执著做操,直到舒展运动结尾。
校长抬头看见吴疯子血染的不屈风采,铁石心肠不得不融化了。想到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校长干脆打开校门把疯子迎进来,让体育老师把这五六个傻子编成一列站在学生队列的侧边,所有人都一起做操。傻子队到了平地,做操更加卖力,动作呼呼生风。散操之后,五六个傻子也知趣自动离开,并不讨人嫌弃。试行了一段时间,安全没问题,校长经常拿着大喇叭训话学生:你们这些小家伙听着!谁再做操不用心,我就把你们编到傻子队里去!听见没有!
小满做操一向懒洋洋,左脚右手不分,经常顺拐。有一天他真的被罚和傻子们一列做操,小满还是跟不上节拍,手脚混乱。身后的杨疯子问他:你是不是没头脑?小满说,你怎么知道?杨疯子说,啊,你真的就是没头脑啊?小满叹了口气说,我操,我这么有名啊,连傻子都知道。
冬去春来,三月末西铁城停了暖气,四月初连翘黄花开,然后春雨连绵,榛子和荆条这些灌木开始发叶。
等到五月份立夏,西铁城开始筹备厂运动会,压路机在子弟中学操场上咣咣咣兜几十圈,喷出呛人的柴油白烟。体育老师们拉着白灰拖斗画跑道,工会干事站在铲车车斗里给主席台挂横幅。随后是各个车间和分厂练习走方阵,打头阵的四个青工肩扛铁架子标语牌,队列里叔叔阿姨们手拿塑料花,一致甩头对着主席台大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六月份儿童节,四个子弟小学联合开运动会,开幕式入场先是前导队的旗手护旗手,然后是彩旗队,最后是鼓号队演奏出旗曲和进行曲, 男生鼓起腮帮子吹滴滴滴滴滴,女生敲鼓咚哒啦 咚哒啦 咚哒啦哒啦哒啦。有人实在记不住鼓谱 ,就在鼓皮上抄写: OXOX OXXX ...。音乐老师也不管,写就写吧,反正每年都是这两个曲儿。
小学生脚长得快,每年儿童节都换一双新白鞋,十块钱一双。为了鞋面白净,讲究的女生刷完鞋,用卫生纸包上放在阳光下曝晒,懒得刷鞋的男生干脆用白粉笔直接涂在鞋面上,走起路来一股一股冒白烟儿。
儿童节之后是端午节,孩子们早起踩着露水去野外采艾蒿,父辈们会教孩子们如何分辨艾蒿和水蒿。早饭后,孩子们揣着熟鸡蛋上学,课间比赛谁的鸡蛋壳更坚硬,当然最硬的鸡蛋也挺不过午饭时间。七月份,女孩子都穿上裙子,闪电雷雨之后,松林开始冒出蘑菇,一种叫黑天天的浆果长满山岗,卖西瓜的马车天天停在马路边上。
暑假到来时,蝉声响彻西铁城,各个家属区白天只有老人和孩子,电视里依然是西游记和茜茜公主。每周二下午没有电视信号,屏幕里只有一个条块斑驳的信号测试圆圈,好在这时有工厂的电视台的节目回放。
八十年代工厂建立了内部闭路电视台,每周两次开播,为了照顾当晚上夜班的工人,这些节目会在第二天下午再次回放,先是工厂新闻,然后是职工文艺演播,最后是一口气连播四集的港台武打枪战片,据说越是往后的片子尺度也大,有一段时间放的是 “台湾黑猫旅社”和“封神榜”,大人们看得都脸红,更不让小孩子看。满怀好奇的小孩子们在下午偷看电视,看完四集武侠,等到父母下班的时候再关掉,父母一回家摸摸电视后屁股还是热的,就操起笤帚打孩子。孩子长了记性,下次提早关掉电视,结果还是被父母一顿追打,据说是父母在电视上作了隐藏记号,有的说记号可能是电视纱罩的一道褶皱,有的说可能是一根缠绕开关按钮的头发,反正是魔高一尺道必高一丈。
孩子们屡教不改,家长们就破釜沉舟,再后来家长们干脆把闭路信号的电缆线锁起来,孩子们全都无计可施了。他们下午在柳树下下军棋,脖子上戴着尼龙绳钥匙串,吵吵闹闹等到四点半钟棋局散了。孩子们回家一边等着父母下班,一边无聊举着苍蝇拍搜寻房间里避暑的苍蝇。